这人叫白向南，过了年就四十岁了，事业有成，在本地小有名气，是思桀有限的几个好友之一，而且还是自幼的玩伴。
白向南随手丢了张百元大钞在混沌摊上，那老板立刻点头哈腰，准备找钱时，思桀已经被按进了车里，司机立刻开动，生怕他跑了。
“梅画已经去你家取初晴的骨灰，地方也已经找好，待会你先看看，如果同意，七点钟准时下葬。”
“这么急！”思桀惊了一下。
白向南瞥了他一眼，应道：“今天是个合适的日子，吉日吉时，你吩咐的事，我哪敢大意。”
思桀讶然：“你也信这个？”
“没办法，你不在乎，只有我替你想着。”白向南说着，欲言又止地说：“公司真的救不回来了？那可是上亿的资产哪，说没就没了！没人帮你出出主意？”说到这里又哽住了。这世上还有谁能帮他出主意？
“用钱买来的关系，没有了钱，也就没有了关系。金融就是如此，刀头舔血，一夜暴富，也得随时做好跳楼的准备。”
白向南又看了他两眼，似乎在分辨思桀话中的可信度，最后半开玩笑地说：“没关系，你还年轻，到我这里来。你是要当副总，还是我给你让位置，随你挑，我们一口锅里舀水，总不会饿死。”
思桀不置一词。
白向南心里明白，他这样就是表示拒绝了，心里不由叹了口气。从自己吃不饱饭，穿不上衣服时，就认识了身边这个小弟弟，那时候思桀才上初中，他这个“白胖子”已经快二十了，时常去思桀家里蹭饭，最爱吃的就是思桀母亲做的甜饼，将白糖揉进面里，油锅一响，就是他大快朵颐的时候。
后来他去城里的建筑公司打工，思桀去了读大学。再后来，他做了工头，生活有声有色，思桀也出了国。白向南本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然而一道晴天霹雳告诉他，世上的事并不是都完美。
思桀上亿的身家，一夜间荡然无存。
他很想打个电话安慰一下，可是打不通，直到前两天，思桀回国的消息才通过梅画的口，传入他的耳内。那时他在省城开会，昨天深夜才回来，一路笔直去了梅画家，看到眼圈红红的梅画，知趣地没有多问，接着就开始满城地翻找思桀的影子。
车子一路开到郊区陵园，太阳刚刚露了个头。梅画已经等在路旁，靠边停着的是她的车，一身暗红，极配她的身份和性格。
三人表情庄重，思桀从梅画手中接过初晴的骨灰，缓步上山，进了墓园。白向南当前领路，来到一个角落里，工人们已经拿着工具在等了。
方正的木盒被隆而重之地安葬了下去，前方墓碑上刻着的，是“爱妻应初晴之墓”，下款写着思桀的名字。白向南一摆手，工人们悄悄离开，梅画也识趣地说：“你们陪她一会吧，我在车上等。”
思桀一直闭口不语，眼神无喜无悲。他几乎从不将伤感表现在脸上，特别是当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因为他觉得无此必要。
人死灯灭，他也不相信什么在天之灵一类的传说，即使真的伤心，也只在心里伤，伤得刻骨，但若悲天怆地，就成了给外人看的戏码。
所以他特别见不惯那些在亲朋死时大张旗鼓，仪式隆隆，更要请客吃饭，借此以达到某些目的的人。遇到这种事，他总是避开的。
四年了，初晴死了四年，四年来他的痛苦只有自己知晓，外人根本无法体会。
我是否真的无情之人？
思桀孤寂地闭上了眼，忽然很想大醉一场。
“说吧，什么事？”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
白向南一愣，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这个时候梅画避开，当然是为了方便你我谈话。不是你事前交代过，她哪会如此。毕竟她和初晴的关系比你要近。”
白向南暗叹此人之精，点头道：“还不是我那间公司的事。三年前我听了你的话，随着大流开了间快递公司，只经营本城的生意，虽然不赚钱，倒也摸清了全城的情况，以此来拓展地产事业，楼盘果然一开一个准，这两年下来，一共只开了两个楼盘，利润却翻了一倍。但这块肥肉不是我一个人的，见我赚了钱，乔天龙坐不住了，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银行忽然不肯贷款给我。幸福苑的大楼建了一半，工人们却发不出工资了，我这几天一直在省城跑，如果不是你回来，可能已经跑出省了。”
乔天龙是省里最大的地产商，老家在莲山，属于从这里走出去的农民企业家。他年轻时以矿业起家，据说没少在黑白两条路上“铺张浪费”，后来矿采得差不多了，他也赚得盆满钵满，于是改行做起了地产。如今国家政策大力扶持中小城市的基础建设，各地方兴未艾，唯独他们所在的这座老城，由于历史悠久，城中遍地古迹，居民思想固化，开发起来困难重重。
十年前思桀出国的时候，新晋地产大亨乔天龙曾有豪言，谁能莲山古城的开发项目上赚钱，就是当今中国地产界第一人。
这当然只是个幌子和借口，乔天龙随后便将资金和资源全部撤了出去，主投省城的项目，唯独手下的包工头白向南留了下来，苟延残喘地活着。
三年前白向南出国，向自己的小弟弟思桀请教机宜，思桀便教了他这个法子。白向南手下的快递工可是待遇优厚的，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高手，不经意间三年过去，何家是古迹，何家想拆迁，地点、方位、祖籍、家庭状况、要价，连风水都摸得门清。
所以当白向南决定要在莲山县城建高层住宅楼时，县政府只差感激涕零，县委办公室全力支持，县长亲自给他跑贷款，可谓全民皆兵。对莲山城的人而言，“白胖子”是个有良心的包工头，让许多人满了意。
如今两座现代化的住宅小区已经建成，城里一部分人搬了进去，白向南的名气也响了起来，甚至在这莲山城，可以跟当年的乔天龙相提并论了。
但就在这时，乔天龙回来了，这块肥肉才刚露出一点油，里面藏了多少商机，尚且无法估算。就像乔天龙当年选择采矿时，矿山地下埋了多少宝贝，谁也说不清。
“我离开了十年，这里的水深水浅，我都一无所知，恐怕帮不到你。”思桀丢了一句出来。
白向南急道：“你就别跟我玩禅机了，我还不知道你？”
思桀苦笑一声，整理了几秒钟，道：“你不缺民心，不缺项目，缺的只是资金。而你有的他都缺，就是不缺钱。所以他这样做，是在等你上门合作，因为他就算自己做，还是会赔。”
“这个我懂，可我原本就是他乔天龙手底下的工头，这家伙吃人不吐骨头的，莲山城里谁不知道？跟他合作，只怕没一年，我的家当就全归了人家了。我可是听说，他前几年打算去海外发展，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现在还没翻过身，急需一个好项目来扬眉吐气呢。”
思桀心中一痛，忘了答他。
一阵难堪的沉默。思桀忽然开口：“集资吧，向那些等待拆迁的散户借钱，以房还贷，按银行利率付息，再给些优惠。”
白向南脸色大变，骇道：“那我们就没得赚了！何况这种集资，一定会出现很多问题，到时候单是谁家住到哪间屋子里，就足够让我跳楼了！”
“不用担心，合同写详细一点，由你亲自去谈，亲自去签，再请政府出面帮忙调节。让梅画帮你拟合同，她是律师，知道如何稳妥。凭你这两年闯出来的名声，下面的小户们应该会信你。”
白向南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拿炒股那一套来给我挡驾呢。”
思桀淡淡一笑：“走吧，梅画等急了。”
白向南无奈地说：“好吧，这事先放一旁，今晚我做东，你现在是要回家睡觉，还是到我那逛逛？”
“你那是工地，建筑的事我一窍不通，就不去添乱了，还是回去睡觉的好。”
“也好，那就我去你那做客，自从那房子建好，我还没去过。听说你刚回来，也不装修，只把刷墙工吓跑了。这一行我干了这么多年，头次听说这种事。”
思桀知他不肯放过自己，无奈地说：“房子不装修，因为不是我住。”
白向南：“也就是说，你还是要出国喽？怎么，打算东山再起吗？”
思桀不想多骗他，说：“人总得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