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他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思桀认为,自己今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将名字从“思杰”改成了“思桀”,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认证”。为此他还曾闹过笑话,那年他来改名字的时候,民政局的人会错了意,一眼见到古时暴君“桀”的字样,还以为是将后者改为前者,直到弄清楚后,他又被“盘问”了许久。
思桀没解释,也根本无从讲起。对方用惯性思维来定义他,在他看来,是一种可笑的愚蠢。但若人人都如此,那这种“愚蠢”就变得不愚蠢了。所以他只能被动接受工作人员的眼光,就像他需要接受老家人的议论。
唯形于物,唯忍于心。
从上帝造人始,夏娃就抢了亚当一根肋骨。女人似乎天生得天独厚,在某些方面永远占着优势,当然不是指生理上,但这些优势在思桀眼中,总显得奇奇怪怪。
他不给女人提包,不陪她们买东西,也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事实上是,他几乎没有女人,也没结过婚,直到遇上了她。
思桀今年三十三岁,正值事业上升期,上班的要提干,做生意的要拓展业务,他却破了产。
但他并不伤心,心里很满足,走在河边的小路上,心情难得地放松。
湿润的风裹了上来,挤进皱纹里,令他消瘦的脸孔越发显得单薄,但心里却有一丝畅快。
原来我已经开始有皱纹了,真好。
身后是他的别墅,就在这座小城的郊外不远处,刚建的,突兀地立在水边,涨潮时也许会被淹没,但这里不涨潮,所以没事。
远远的莲山从小城的另一端冒出头来,似在讥笑他的荒唐。十年艰辛,最后只换了这一栋二层小楼,徒有其表,中空无物。那里葬不下他的魂,他的魂早已飞走了,不知在哪里残喘着,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想的。
这栋别墅里有他的全部家当,十年打拼,做过几件工作,也曾挥金如土,见过钱,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了。
思桀回到家,直上二楼卧室,倒头便睡。墙上飘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刚刚粉刷过没多久,是灰色的。没人会给自己的卧室粉上一层灰色的涂料,所以当他向装修公司提出时,接待他的人本能地把他当成了怪物。再到后来,工人刷到一半便跑了,让他省下一笔装修费,剩下的工作都是由他自己一手一脚完成的。
如果他想,还可以得到一笔违约金,但他没有这样做。
跟施工方要钱,就意味着要吵架,尽管他自问吵得赢,但这样的事能免则免。三层厚厚的窗帘下拉,时间立时进入了黑夜,没有一丝光。
他睡得很安稳,当重新拉开窗帘时,外面星光点点,月晕调皮地在河面上欢动,睫毛轻眨,一边嘲笑他,一边将朦胧做到了极致。
思桀看了看表,晚上九点多,他竟睡了十个小时。外面河边仍然有几个人在乘凉,小贩还未收摊,距离这里很远,但一样很吵。他不喜欢吵,可是又睡不着,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
思桀拦了一辆出租车,径直来到位于城里的朋友家。礼貌上,他应该来看看的,回国已经很多天了,尚未踏足这扇门。
朋友叫梅画,是个女的,人如其名,长得很漂亮,身材也极好,两道弯眉间飘动着窈窕的瞳孔,点缀起精致的五官,令人一见难忘。她走在街上,如果有青年男子回头看上她两眼,那是决不会被女朋友吃醋的,因为那女朋友定然也在看。
“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梅画的眼中亮起一丝惊喜,没料到思桀会到访。
“睡不着。”
“是睡过头了吧?”
思桀笑笑,不做解释。
“抽烟么?”
思桀摇摇头,梅画也跟着笑了,笑的很甜。她知道思桀从不吸烟,也不喝酒,但她有时候会问一问,不为别的,就想看看,他是不是会发火,或是表现出厌烦。
这是她从另一个人那里学来的,那个人……
梅画没再想下去,将自己拉回现实,问:“这几天有什么打算?”
“已经找了份工作,条件谈妥了。”
“这么快!你才回来半月而已。经理还是副总?”
“保安,图书馆的。”
“保……图……”梅画瞪大了美目,好一会才将发亮的瞳孔收回去,似乎明白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她叹了口气道:“随你吧,以后下班到我这里来吃饭,凭你自己的话,又要随便将就了。”
“一个人的时候最随意,将就其实也是最舒服的。你的沙发沿上有点褶皱,说明刚才一定不是像现在这样坐的,那个姿势的你才最惬意。我的将就也恨舒服,不用担心。”
梅画笑笑:“好久没听到你的道理了,挺怀念的。”
思桀再也笑笑,不置可否。
“真的不打算告诉家里人?”
思桀苦涩地道:“算了,过几天吧,言不由衷,不说也罢,我总是扮演不了孝子的角色。”
两人没头没脑地聊了一阵,梅画问,思桀答,机械地重复着。梅画灵动的眼神终于按耐不住,脸上泛起淡淡的潮红,蚊声道:“夜了,你还要出去吗?”
她用了“出去”,而不是“回去”,可谓鼓足勇气,费尽心思。
在这方面她一项谨慎,凭自己的学识和才智,总能恰到而又含蓄地表明意思,不至于吓到他。思桀太小心了,尤其在男女之事上,就像藏在乌龟壳里的刺猬,一旦将身体蜷缩起来,谁也别想近身。
思桀抬起头,看了一眼如诗一般美的梅画,很快招架不来,淡淡地说:“这话给别人听到,会误会的。你这里冷清了,找些朋友来坐坐吧。”
梅画的眼神陪着他落寞了下去,无声细雨丝丝传来:“我嫁了人,谁来疼你?”
思桀顿时僵住,身上莫名传遍一股电流,痛苦的颜色布满脸颊。
“你又瘦了。”梅画补了一句。
思桀不敢答,逃命般站了起来,随口扔下一句:“我去馆里走走,他们已经给了我钥匙。”
不等梅画挽留,思桀逃了出去,努力关上门,消失在秋风里。
外面下起了雨,凉丝丝,思桀抖了个机灵,紧了紧单薄的衣服,伸手招来另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后,径直开去了城中的一间图书馆。
这间馆不大,在城里属于众多老建筑之一,思桀爱它够清净,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当然,凭他美国一流大学毕业的水准,当一个管理员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当他无意间看到门口的招聘启事,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他用刚拿到不久的钥匙开启了大门,一股古老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虽然没有灯,依然让他感到舒服。他早习惯了在漆黑的环境里,享受属于自己的宁静,从痛苦,到习惯痛苦,再到甘于痛苦。
思桀来到一架书前,用手电照了照,从一端行进到另一端,检阅着自己的士兵,寻找其中一本合适自己的。
他发现无一能读。
思桀读书很挑,不为学习,不为了解,只为有个读书的心境。寻常人看到或听到一本流行时代的好书,总会趋之若鹜,生怕与别人聊天时少了谈资,跌了身份。对这样的东西他通常选择避而不见,只看有缘的那一本。
何为有缘?就是当他想看的时候,随意抄起一本,读上两行,心里就开始惬意,一股暖流会从脾脏升到胃里。
思桀现在心里并不舒服,只是轻轻一痛,翻开一本发黄的词选,默念了一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俗套,心如果打了结,该怎样解开?还是不打的好。”在他想来,这并不是一句情诗,而是他五年来的写照。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这个声音不是他发出的。
思桀脸上抽搐了一下,心里一凉,冷汗从后脑流到了背脊,胆气丢得一丝不剩。那是另外一个声音,像是名女子,若有似无,可他听得颇为清楚。不是回声,的确是个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
他疯狂向后转身,四下张望了几眼,又拿手电照了照。
“有人吗?”
“谁在那?”
没人回答,思桀叫了两声,又干咽了一口唾沫。
难道是错觉,还是幻听?他迈步寻了过去。在声音发出的地方,那里是一片经济学类的书籍,思桀嗅到一股发霉的味道,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勉强找了一通,一无所获之后,他便匆匆退了出来。
他不喜欢这里,尤其是看到这些教人赚钱,或是自诩炒股必胜之类的书。多年商场的打滚,令他疲惫不堪,他想逃,哪怕只是片刻。
“应该是幻觉吧。”思桀喃喃自语,转头拾了几本书,走去了保卫室。
最近这间图书馆里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听说晚间会有鬼语声,所以才会招聘一名夜间保安。但没人肯干这种夜间的工作,薪资少得可怜,又要颠倒作息,于是当思桀应聘时,那位发了福的馆长周文戚几乎没有多打听,只交代了几件事,便把钥匙给了他。
他不在乎,看了一整晚的书,由于昨天白天睡得太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的精神依然很好。
清晨时,思桀走出图书馆,随意扭了两下腰,扩了扩胸,发现旁边一家早餐摊已经开了张。思桀露出笑意,欣然成了这里的第一位客人。老板四十多岁,正宗的北方汉子,不过那一双巧手捏出的馄饨似模似样,显然是个“练家子”。
见到他是从馆内走出来,老板脸色变了变,露出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
思桀叫了份馄饨,很快吃完,感觉味道很好,真的很好。他正想再叫一碗,一辆奥迪车驶了过来,在摊前停下。
下来的人身体微胖,胡须微浓,两眼微微有神,微有些年纪。
“总算找到你了,昨晚梅画跟我说时我还不信,你真跑到这种地方当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