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你看了吗?”
“看了,分寸拿捏得不错,既不过激,又能直指症结。”
梅画:“老实说,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虽然早知道事情会有个开端,却没想到是这样。这样不会打草惊蛇吗?”
思桀目视前方,说:“我下的是明棋,如果什么都不做,反而会引人怀疑。乔天龙不笨,他知道我回来的目的,也正因如此,以他的性格,才会乖乖合作。”
“为什么如此肯定?”
思桀低头一笑:“有些事没法解释。有人叫它佛,有人称为道,也有人叫耶稣,不过是各地方言,版本不同而已,本质上都是对人性的归纳总结。”
梅画轻松了一点:“我听明白了,就是他不得不上钩的意思。那位夏姑娘呢?”
“已经摊牌了。”
“真是夏志远派来的?”
思桀轻轻点头:“这应该不是乔天龙的手段,而是夏志远自己的行为。夏志远错在不该向夏灵透漏我的身份,以致她在面对我时,不自觉地把我的地位看得高了一级。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明眼人一看便知。对待一个海外归来的落魄浪子,正常人不会是那种态度,夏灵人长得不错,不缺裙下之臣,犯不着吊我这根绳。”
“这样的话,夏志远不是立刻就知道自己暴漏了。”
“所以我打算明天回去。你要盯紧了,我料定乔天龙会在这两天回来一次,大哥那里是关键,不能出岔子。”
梅画似乎也知道,轻叹道:“这招棋太险了。”
“其实只要想想最坏的结果,是不是自己能够承担的,一切就都没那么可怕了。我最多是血本无归,避往国外,到时候给人打工也好,自己做小生意也罢,与现在并没有什么分别。我还有三十年的命,总得找些事情来做,成败反在其次。”
梅画对思桀的语出惊人并不稀奇,很快驱车来到她工作的事务所。
这间律师事务所是三年前新开的,名义上另有所长,实际却是思桀在投资,梅画是负责人,准确点说,里面只有一位律师,其他人都是“副业”。
思桀下了车,迎面走来一位七旬老者,身材偏瘦,与思桀身高相若,一脸正气,夜幕中依稀可见微微的白色胡须,两只眼睛躲在高高的镜框后面,看起来有些疲惫。
“怀老,我们很久不见,辛苦您了。”思桀伸手出去,同对方握在一起。
“君子一诺,必当履行。他们都准备好了,请吧。”
此人叫怀沛奇,是国内知名学者,名头不少,名声不小。他并不是律师,而是统计师、教育家,也是社会活动家,身兼多种身份,包括省教育局副局长,和自身怀氏家族的领导人,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思桀能把他请来,可以说是天大的面子,三年来他不时过来看看,到要数这次待得最久。看来是忙了几天了,思桀见到他的疲态,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三人来到事务所二楼的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五六个人在等着,人人都同怀沛奇一样,估计有几天没睡好。
怀沛奇首先做了一段开场白:“大家辛苦了,这就是我一直严禁你们谈论的投资人,思先生。黎辉,开始报告。”
梅画亲自去倒了一杯水来,放在思桀的桌边。其他人早已将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平时不假辞色,对任何人都是不理不睬的梅大律师,居然会主动为人倒水。而且这位神秘的老板也太年轻了些,看起来长不了他们几岁,加上这三年来,他们所做的工作又是那样奇怪,这群人早已将这位老板,在心里研究了几百遍,现在却是跌破了眼镜。
“黎辉,愣着干嘛?”
“哦。”其中一人反应过来,先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了思桀身边,才开始介绍:“莲山县目前有人口二十万,其中四十五岁以上占35%,这是个极其可怕的数字,在全国都是极为少见的,并且问题还在恶化,政府为此非常头痛。可是这种现象经过几年的努力,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越发严重。年轻人口大量流失,虽然这是国内小城镇的普遍现象,但在这里尤为严重……”
思桀插口:“这事我们管不了,族群和国家调控会自动消化这种症结。直接说我关注的吧。”
那黎辉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又被怀沛奇瞪了一眼,尴尬地道了歉:“对不起,做惯了统计,成了职业病了。三年来我们一共接到民事诉讼二百二十余起,其中房产纠纷几乎占一半,牵涉到赡养纠纷的占七成以上,从地理上说,大部分集中在旧城区。”
说着旁边已有人递过来一张城区地图,上面标记的却是发生过诉讼案的地方,给人以极为奇怪的感觉。
思桀看着那张图,听着黎辉的讲解,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这张图几乎是这间事务所三年的心血结晶。这里记录的是一种文化的没落,一个时代的衰退。
它本来早该消亡的,但就像残留在下的历史残片,莲山古城没有随着其他城市一起进步,如在一道漩涡里挣扎,挣扎着从一个健壮的青年,变成了垂垂迟暮的老者,而那些终日散发着穷酸气,藏着一颗腐烂内核的领导者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了别处。
周文戚是个好例子,他意识到了莲山的落后,但没想过去改变,而是给自己找了条后路。思桀没认为这是错的,相反,周文戚是在忠于自己的自私,思桀憎恶的,是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皮。
这座小城急需一场洗礼,一次震撼灵魂的触动。思桀这样想着,黎辉已经说了半个小时,有些口干舌燥。
接下来是怀沛奇的亲自解说,以一个统计学权威的眼光和角度,剖析入木三分,精准独到。
“我不知道你有多少把握,更不知道这样做的道德出发点在哪,以一个统计人角度来说,即使你问我一分钟后地球毁灭的概率,我也不能告诉你完全没有,可是这件事……你这是在拿人性开玩笑。”
怀沛奇严肃非常,话一出口,在场除梅画以外,其他人都显得莫名所以,不明白为何怀老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他们只是拿钱办事,并且签了保密协议,只有怀沛奇知道思桀的真正目的。
“我知道怀老的顾虑,也从未标榜过自己是为了谁。”
怀沛奇自嘲:“我是有些可笑了,当初同意了你的建议,现在却犹豫了。很多事总得有人做,我也是真想看看,人性是不是真的可以量化。当初我能被你的想法吸引,不时来莲山走走看看,更暗中指导了这项工作,就已经失去了批评你的资格了。言归正传,这是我认为最可能出状况的十组家庭,这是次一级的……”
怀沛奇手里拿着三份材料,并不属于黎辉的那一组。这三份应该是属于绝密级的文件了,不是因为它们有多重要,而是这里记录的内容有些可怕,窥探了莲山城里许多人的隐私。这些东西怀沛奇平时不让任何人看上一眼,在场的人都很好奇,现在听两人的对话,更让他们云里雾里,一时摸不着边际。
“这几年辛苦大家了,从现在起,诸位有四个月的带薪假期,可以选择回去过个安稳年,或者出去旅旅游。为此,我帮几位准备了一份旅行计划,费用我来出,算是感谢各位这三年来的努力和成绩。”
会议室里一下热闹了,几人想不到思桀出手如此大方,黎辉首先跳了起来,其他几人也跟着兴奋地欢呼。这群人都是新手,大学毕业以后没多久,就被思桀招了过来,胜在背景单纯。现在事务所的工作基本结束,思桀也需要为他们的未来考虑一下。
会议在夜里十点多钟结束,思桀道别了怀沛奇,由梅画开车送他回家。
路上,思桀想了想,将那些秘密文件交给了她。梅画有点失神,发怔地瞥了它们几秒,把它们放在后座,轻声说:“明天我就将它们有选择地渗透给快递公司的业务员。老实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预谋犯罪,你是幕后黑手,我则是主犯。”
思桀平淡地说:“任何变革都是用血换来的,古今从未有例外。相比起来,我们已经很含蓄了。他们之中有的只需要一段沟通,有的需要吵一架,还有的……恐怕需要更严重的教训。我给了他们机会,将问题一一呈现出来,使他们有正视自己的内心资格。这件事本身就处在道德悬崖的边缘,一步踏错,就可能坠入深谷。所以我坚持不参与、不诱导的原则,就当是给自己留一点自我安慰的筹码吧。”
说到这里,思桀忽然苦笑,自嘲道:“我现在能够体会一点,当婊子和立牌坊之间的纠结了。”
梅画眉头一皱,没有接话。
过了会,梅画说:“那份资料看过以后,你觉得哪一家最合适?”
思桀没有回答,斟酌着一拍名字,其中有一个姓邱的,特别令他触动。
“我猜事务所的人当初应聘时,一定没想过他们的老板竟然如此豪爽,肯自掏腰包请他们去国外旅行,而且一去就是几个月。”
“他们留下来,对我是个潜在的威胁,深渊在这里的势力根深蒂固,不是我一双眼睛能看得清的。不过这也未必是好事,当他们回来时,一定会抱有更大的幻想,以为前途一片光明,但也许到那时,他们已经失业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是成年人,有独立思考和自理能力,应该为自己负责。原本合同期就是三年,拿什么样的薪酬,就要承担什么样的风险。”
“前面放我下去吧,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入眼处已经见到思桀的家,思桀这样说,是怕母亲看到,会引起“误会”。
夏灵一走,他与母亲之间势必还有场“大战”,他也不想梅画见到那场“战役”的开端。
梅画点点头,靠路边停了车。
思桀关上车门,摆了摆手,便慢慢走回去。刚一进门,母亲正用能吃人的眼睛瞪着他。
“小灵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不知道。”思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耍起赖皮。
“你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其实心里可有主意。不行!今天你必须交代清楚,否则今晚谁也不想睡!”
思桀一阵疲惫。
思瑜跳了出来,好奇打量着这对母子,完全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
“我早已经说得很清楚,只是您自己不愿承认。如果您只是想在这里一夜不睡,我可以陪着您,但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这个不肖子……”
思桀不想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更不可能同她对骂,正要避开,敲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