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会在半夜来敲门,尤其是像思桀这类人,家里冷清得可以不用锁门了。
思桀转身开门,梅画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叠文件。
思桀愣了一下,已明其故。
沈月琴探目望去,见到梅画时,先是警惕,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眼光,竟似比思瑜身上的“鬼神之光”更加耀眼许多。
“咦,你不是梅小姐,怎么这么晚过来,女孩子晚上可要注意安全哪!”
若论表情变化之快,思桀拍马也及不上母亲,而且只能深深佩服。
“伯母您好,这么晚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思桀他落了文件在我车上。”梅画将那叠毫无紧要的文件塞到思桀手里,转身就要告辞。
“这就要走吗?怎么不进来坐会儿?”沈月琴极不情愿放人。
“不了伯母,时间太晚了,您不嫌弃,改天我再来打扰。”
“小杰,快,送梅小姐回去,这么晚怎么能让姑娘家一个人回家。”沈月琴连扯带拽,仿佛在闹新婚,要将这两人挤到一块才罢休。
经过几轮纠缠,沈月琴终于放弃了这一“诱人”的想法,无限惋惜地目送梅画驱车离开,然后很坚定地道:“你也得去学车,不是有钱吗,没钱妈给你买!买辆咱镇上最好的!”接着又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姑娘应该有人家了吧,要是能给我当儿媳妇就好了。唉,可惜,人家怎么能看上你呢。”
随后又是一轮抱怨,抱怨思桀不够优秀,白白可惜了大好姻缘,最后将一切责任归咎到了思桀的性格缺陷上。
思桀卷了,昨晚过度劳累,今天又睡得不足,逃命般上了楼。
梅画多此一举地回来,是要替他解围的,她猜到思桀以蛮横手段甩掉了夏灵,难免会引起一场与母亲间的战争,这一次露面恰到好处,既给了沈月琴憧憬,又没有证明任何事。
思瑜娇笑地跟着,聪明伶俐的她看出了思桀的苦恼,却不明白为什么。
“两个女人都很漂亮,尤其梅小姐,比得上电影明星了。你就不动心吗?你该不会……有问题吧?”
思桀不答,抄起睡衣,准备洗去今天的疲惫,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思瑜乐开了花:“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保证不偷看,你放心吧。哎,你要干什么?我都说不偷看了嘛!”
“对不起,以后你只能睡仓库。”思桀拿着书,重新下了楼,把它放在了一个距离自己足够远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沈月琴颇为开心,对于他同梅画的关系没有追问太多,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听她口里唠叨着,已经在计划去看什么亲戚,思桀没有接话,只是同白向南打了声招呼。
“你的衣服太少了,应该买几件。”沈月琴道。
“是啊,昨晚才知道,原来你那么有钱,两万块随随便便送给一个刚见面的女人,还能请员工出国旅游,为何穿得这么穷?”思瑜在一旁捣乱。
“你三姨家过得好,礼物可以少一些,多拿一些给你舅,他家困难。不要给你那几个叔叔!忘了当初他们怎么对你爷爷,气得你爸几年不跟他们来往。”
“对!不理他们,坚决不给他们带礼物!”思瑜又随了一句,生怕思桀不着窘,自己却早已笑开了花。
沈月琴每唠叨一句,她就附和一句,气得思桀狠狠瞪了她一眼,才吐着舌头装作害怕的样子。
她的这些幼稚举动冲淡了思桀的烦恼,使他对母亲的牢骚忍耐程度大增。思桀很想告诉母亲,她的这些小民意识很不可取,更不该灌输给别人,但想想又算了,最后变成了一声声机械地“嗯”。
母亲就像中国千千万普通的劳动女性一样,家长里短就是生活的主旋律。她们不需要变革,需要的只是按部就班的生活,打破常规就意味着大逆不道,所以思桀骨子里的叛逆是与她格格不入的,这种矛盾无法调和。
思桀认为,这不是谁的错,这就是人,激扬的进取和保守的怀恋并存,如果一定要讲出一番道理,就是人性毫无道理可讲。
母亲的喋喋不休中响起一声铃音,思桀拿起手机一看,又是梅画。
思桀眉头一皱,心中微有些不安。梅画知道自己的行程,没事的话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喂。”
“喂,找到应金煜的下落了,就在西山公墓。”
刚刚躲起来的应思瑜又跳了出来,身体僵直,欢愉的笑脸顷刻间荡然无存。片刻后,思桀见到了她求助的眼神,他看了看表,还有两个小时出发,决定先走一趟。
西山公墓,几天前思桀刚把初晴的骨灰葬下去,今天来却是为了另一个姓应的女鬼。思桀甚至在想,这里会不会有什么镇妖符一类的东西,或者有几个看不见的天神在把守,防止墓里的孤魂出来作乱。
不知是否命运安排,两座坟居然相差不远,大概在几十米远的旁边,卧着的就是初晴的碑。这里的墓碑有些旧了,思桀掸了掸灰尘,将碑上的照片擦干净,露出一张清晰的面孔。那是一张八九十年代典型的知识分子面孔,精致的金丝眼镜,唇下微须,有些老态,但不失风度。思桀可以想象当年,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学者,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一条古老而不失灵性的街道上生活着。
那个小女孩在石板路上踩着稚嫩的步子,蹦蹦跳跳地傻笑,浑身散发着童年的色彩,直到渐渐长大,一身淡黄的碎花长裙,在弄堂的风中飞舞,就如现在。
思瑜在应金煜的墓前长舞,如同吊了钢索,却比任何吊钢索的舞者更加自如和灵动。
两行金星从眼角滑落,流淌着滚烫的温度。
她哭了。
思桀第一次见到她哭,金辉般的泪光,点缀在墓碑的四周,灼得他很痛。
跳着跳着,思瑜忽然停了下来,手捂胸口,很不舒服的样子。思桀想起她不见阳光的禁忌,几乎慌了手脚。
“没关系。”思瑜转过头,凄然一笑,泪光仿佛洗去了脸上的一层薄纱,思桀看得清楚,是初晴。
心中狂震了一下。
两生郁香花,风物悲朝华。那行金色的泪水就像卸去一层装扮,使她的脸孔真正清晰了起来。
他不能相信这副精致的面孔,与初晴足够相似,相似到让他不得不将两人联系起来。
应初晴,应思瑜,她们究竟是何关系?思瑜说过,她记得自己生前怀孕了,思桀还知道,她死于二十多年前,而初晴的年纪……
思桀头痛欲裂,比思瑜更加痛不欲生。两颗痛苦的灵魂就那样僵在一座墓前,良久,谁也没有稍减半分。痛苦还在滋长,撕裂的心却让一人一鬼两个灵魂纠缠在了一起,似乎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
不知过了多久,思桀转身望去,在不远处,初晴的墓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也同时望过来。
“思桀。”
“乔天龙。”思桀深深喘了一口气,用力地道。
“这墓碑是你刻的?你有什么资格做她丈夫?”乔天龙生就一双鹰一样的利眼,冷酷地盯着初晴的墓碑,再瞪着思桀,透着一种要吃人的味道。
“乔总似乎并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吧,当初你让初晴接近我时,又想没想过自己父亲的身份?”
乔天龙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痛色,随后变为狠毒的光:“我混迹商场这些年,起起伏伏不知多少次,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从不后悔!小晴接近你,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肯为你去死,我当然也无二话。反倒是你的行为,让我觉得非常幼稚!你认为你是在替她报仇吗?”
思桀没接话,乔天龙大笑了一声,怒喝:“听说你破产了?真是荒谬!以你思桀的才智学识,和你已取得的成就,名扬天下简直轻而易举,所以当你破产的消息传出,我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经商这些年,你是第一个让我吃亏的人。不能亲手击败你,真是可惜啊……”
“乔总年过五旬,依然那么好胜。”
“你也一样,难道回来这里是为了隐居吗?我刚放出要回乡投资的风声,白向南立刻紧张得不得了,我猜他刚刚提交的集资方案,是出自你的手笔吧?看来小晴要失望了,他看中的男人竟然如此愚蠢!”
思桀道:“这么说,乔总是不敢趟进这趟浑水了?”
“哈哈哈……钱我不在乎,你想玩,陪你玩一场又如何?我疯子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咱们走着瞧!”乔天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墓,四道目光目送他离开,思瑜虽然虚弱,仍然紧紧地盯着,没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他就是乔天龙?”这几天从思桀口中,这个名字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思瑜傻傻地望着那道背影,连身后父亲的墓碑也失去了吸引力。
“我们回车上再说吧。”
“不!现在就告诉我。”应思瑜的声音变得激动,很倔强,尽管脸色已苍白,仍然固执地站着。
思桀无奈道:“是的,他就是乔天龙,也叫乔易山。”
思瑜变得不能自持,身体轻轻颤抖,虚弱地说:“那座墓……”
“是我妻子,叫初晴……”思桀本不想强调这一点,但他不敢说那是乔天龙的女儿,生怕思瑜因此而联想到什么。她已经足够痛苦了,不该承受这种晴天霹雳式的阵痛。
思瑜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思桀慌乱之中,全然无法可想,他碰不到思瑜的身体,当然也无法救她,好在思瑜的身体自动化成一道光,接着思桀手里的词选奇迹般亮了一下,让他稍稍安心。
思桀暗暗庆幸,幸亏没让梅画同行,否则他现在的举动根本无法解释。痛苦的悲鸣过后,他缓缓出了公墓。
史河湾是莲山县下辖的一个镇,距离莲山城一百里左右。山路有点不好走,白向南派了车来,由他的专属司机小张驾驶,备箱里放着一些东西,是他亲自挑选的。思桀又将自己回国时,带回来的一些东西搬了上去,将一辆车塞得满满。
一个半小时后,绕过几道弯曲的盘山公路,天黑前终于到了家。自从父亲去世,五年来他只回来过两次,两次都是秘密行动,邻里乡亲无人知晓,像这次一样大张旗鼓,有专车“护送”,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史河湾的历史是值得称道的,镇前那条河并不汹涌,却被冠以“史河”的名头,足见其重要地位。史河湾小学并不在镇上,而在跨过河上大桥,距离史河湾镇三里外的山地旁。当初这样选址,是为了方便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同时也要培养史河湾的孩子一种“离乡背井”的意识。
这种感觉思桀最是清楚,他在外求学超过十年,能够感受到的冷眼和孤独几乎都尝遍了,这也铸就了他现在的性格。当然,在他看来,性格是天生的,环境只是激发了它而已。
无论先天性格怎样,逆境的确可以促进人的成长,这一点早已被证明了千百回。思桀无法为这里的后来者造一处逆境,只能给他们一种离家求学的感觉,以及给其他村的孩子一种公平感。
司机小张趁天黑前赶回去了。思桀整理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自己随身带的那本词选。思瑜无声无息,再没有出来吵他。思桀一阵失落,心里忽然一惊,发现自己对这只女鬼真的很在意。
她极有可能是初晴的母亲。
这一夜,思桀辗转难眠,糊里糊涂地到了半夜,耳边传来丝丝哭泣声。
“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