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街串巷的小商贩吆喝着:“收鸡鸭鹅毛马鬃马尾长头发喽~~”
这吆喝声大有学问,全句没有一个标点,却要喊得前紧后松,尤其是最后三个字“长头发”要拉长音,最后一个“喽”要气运丹田,嘴呈圆形,这样喊的声才能百转千回,听的人才能意犹未尽。
还真有人卖头发。
我见过王凤霞卖头发。
老金太太的邻居——老王太太的四姑娘凤霞。
凤霞有一头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留了好多年,没人不羡慕,见到了都夸漂亮,像缎子面一样顺滑。
老王太太七个姑娘,大家称她们几个是七仙女。
老金太太边摘菜边嫌弃地笑话着:“还七仙女呢,就是八个何仙姑也没用啊,不顶一个小子!”
老程太太笑着说:“你个嘴里不饶人的!”
在这个地方,有一个风气,家里没个儿子,就受欺负,嘴上不说,眼角眉宇间也透着鄙夷,没儿子的人家总觉得矮人一等。
老王大爷整天唉声叹气,成日的闷闷不乐。
七个姑娘给取的名字就看出了他的失望:大姑娘叫王金霞,二姑娘叫王银霞,三姑娘叫王彩霞,四姑娘叫王凤霞,剩下的几个姑娘分别是五霞、六霞、七霞。
老王太太一副自知理亏的样子,在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在外面也很少和邻里唠嗑。
好几次,邻里们一起说笑话,她笑着笑着就没了声,闹得大伙儿很扫兴。
老金太太最喜欢串门,她从不去老王太太家,用她的话说:不顺腿,进去过一次,送点咸蒜给老王太太尝尝,屋里黑咕隆咚的太压颋。
自打三个大姑娘出嫁后,家里是越过越冷清。
凤霞是姐妹中当间的,家里大事小情都得操持着,她在街里五金店当售货员。
老金太太纳凉的时候总结道:“他家凤霞就是个各路玩意儿,人家小姑娘都卖点做活的布或者新式样的衣服,哪有像她似的卖个叮当乱响的玩意。”
佟家小铺老板娘接一句:“可能给的钱多!”
“多能多多少?天天卖那些个玩意儿,净和一些大老粗打交道,谁家能给介绍个对象!”
贾兴老婆也添一句:“瞅她那三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彩礼给的少,没个儿子真是不行。”
正说着,老王太太的大门摔的山响,凤霞气呼呼地走了出来。
这帮人都住了声,拿眼睛查看着。
老金太太主动搭话:“凤霞,你又跟你爹生气啦?”
“是他跟我生气!”
“哎呦,你爹一天心情不好,你白跟他一样的。”
“谁一天不闹心?他天天在家呆着闹什么心?”
“还不是跟你们姐几个…….”
没等老金太太说完,凤霞眉毛都竖上了天,口气不好地责问:“我们几个怎么啦?”
大伙儿一看要不好,这火气冲这儿来了,怕再闹个大红脸,下不来台,佟家小铺老板娘赶紧站起来,拉着凤霞劝说:“哎呀,这孩子,脾气真不小,唠唠嗑咋还急眼了,别吵吵了,叫人听见了看笑话。”
凤霞手一甩,冷笑着:“平时也没少笑话,我怕啊!”头也不回地往街里走去。
要搁以前,别管你有气没气,火从哪里来,只要冲着这伙儿人,老金太太就一定会冲上去理论,今天她却出奇的冷静,大伙儿看着凤霞走远,老金太太抻着眼皮悠悠地说到:“白跟她一般见识,这一大帮人好像欺负人家没小子似的,说出去不好听。”
(二)
午睡,我的脚心被蚊子咬了个包,一直痒痒着睡不着,大家都在休息,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大门外坐在上马石上。
收头发的人又来了,骑个自行车,身后车座子挂着两个柳条筐。看见我就乐呵呵地问:“小孩儿,干啥呢?”
我笑了笑。
他把车子支在了道边上也坐了下来,掏出一根废纸卷的烟抽了起来,抽两口,喊了一嗓子:“收鸡鸭鹅毛马鬃马尾长头发喽~~”声音大的震耳朵,刚喊我就捂上了耳朵,他看到我的样,哈哈大笑起来,又喊了一遍,我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
他笑着说:“小孩儿就是好啊!”又猛吸了一口卷烟。
一抬头,凤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俩面前。
她辫子剪掉了。
一看就是刚掐着辫子根剪掉的,常年扎辫子留下的印还在,剩下的头发散落在后脑勺,张牙舞爪。
报纸包着辫子——整整齐齐的一根,辫梢还系着头绳。
凤霞声音干脆地问:“这些值多少钱?”
收头发的人咽了一口唾沫,赶紧掐灭烟卷装进兜里,站了起来,疑惑地问:“你刚剪的呀?”
“你别管了,这些多少钱?”
收头发的人恢复了商贩的样子,和她讨价还价起来。
我一直傻坐着,看着她龙飞凤舞的头发放肆地在风中飘荡着。
直到凤霞揣了钱往街里走了,收头发的人也不知了去向,我才回家。
晚饭时,街坊们知道了这件事。
老金太太拍着手念叨着:“这下可毁了,天天顶个秃型的脑袋瓜子,这可咋整?”
连花姐也说:“这孩子作啥妖?”
从那以后,凤霞一直是短头发。
我倒没觉得她短发有多难看,可是老人们都说丑。
(三)
老金太太这几天一直念叨着一去南屋就觉得不对劲儿,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家里的东西也没人动弹。
大家劝她不要疑神疑鬼的,可能是这几天没休息好。
我在屋里玩卡片,红姑娘在院子里晾衣服。
突然门帘被撩得啪啪作响,红姑娘慌里慌张地走进来说:“老金太太站老王太太家门口骂人呢!”
老金太太是个要尖儿的人,但是邻里邻居住着,她还没有当面动过真格的时候,今儿这是怎么了?祖母也赶紧下地开门去看看。
老金太太穿个花布衫气急败坏地站在老王太太家门前,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门,破口大骂:“赶紧给我出来!痛快的!想他妈怎么地?”
老金大爷很少生气,这次也站在老金太太身后,胸口气得一鼓一鼓的,双手顶着后腰,喊道:“赶紧出来,说明白了!”
围观的人都互相使着眼色。
祖母小声地问怎么了。花姐低声回答:“这几天金大娘就说去南屋不对劲,一直琢磨原因,刚才突然发现,王大娘家窗户里放了一面小镜子,正对着金大娘家,镜子能随便放吗,这不是有说道吗,这金大娘就急眼了。”
老金太太把爷爷、奶奶、祖宗的话都骂了一个遍。
老王太太推门出来了,老金太太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手指对着老王太太的脑门一顿乱戳,戳得她一劲儿往后稍,恶狠狠地骂着:“你这个丧良心的,你干的这是什么缺德事?今儿我不整死你的!”
正骂着,凤霞拎着擀面杖从后面冲了出来,脸气得通红,喊着:“谁敢动我妈?”
大伙都“嗬”地一声往后退。
老金太太一看,更撒了泼了,就势往地上一坐,两腿一劈开,挺着腰板,指着脑袋:“你个小兔崽子,你还敢打我是咋地?你打啊!来!你打啊!就照着这儿打!”
老金大爷一看媳妇受了气赶紧上前拉她起来。
老金太太站了起来,尖着嗓子就骂:“你们一家养活个什么玩意?都说你们生不出儿子,你们家晦气,干啥拿镜子害别人?”
凤霞一听又开骂了,扬起擀面杖就往下打,老王太太一把抱住凤霞,花姐也冲上去抢擀面杖,老金大爷一看真敢动手,他也不顾自己老胳膊老腿了,上去就连打带踹。
凤霞胸口被踢了好几脚,老金太太头发被抓掉了好几撮,脸也抓花了。
老程太太跺着脚喊:“大伙儿都干啥呢?赶紧拉开啊!”
看有人发话了,街道两旁的人都冲上去拉架,叫嚷着扭作一团。
马老大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给老金太太儿子挂电话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好容易把两家人分开了,一伙儿去了老金太太家安抚,少数几个男人留在老王太太家看着。
当天下午,老金太太儿子回来了也没什么动静。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大亮,一声哗啦响,老王太太家的玻璃全砸碎了,凤霞出去追没追上了,砸玻璃的黑影跑远了。
她拿着铁锨死命地敲着老金太太家门,被老金太太给轰了出去。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家人砸的了?我们家一家老小都在家呢,你大早上的,你们自己不安好心,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是谁砸的?”
老金太太在政府上班的儿子也出来讲话了:“到底有完没完了?有错在先的是你们,现在又来闹事,非说我们砸了你家玻璃,无凭无据,你这不是造谣吗?”
天亮了,大家伙久久不愿散去,还站在自家门口张望着,生怕再错过什么。
谁砸的玻璃,到底也没找到人。
只有一地不会说话的碎玻璃碴子看清了主。
至于老王太太到底为什么放面镜子。
有人说老王太太梳完头就放那了,不是经意的。
有人说老王太太嫌弃屋里晦气重,想通过镜子散出去。
有人说老王大爷还想生一个儿子。
祖父听了摇摇头说到,简直是越来越离谱。
(三)
霜降,凤霞出家了。
冬至,从庵里捎来了话,就当从未生养过她,就此与尘世了断。
凤霞刚出家时,大伙还饭前饭后议论了一段时间。
老王太太家还断断续续地传出哭声。
又一年春来到,谁也不提这事了,老王太太家也没再有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