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因顾惜贫民无以还青苗钱,起了个豁免历年见欠青苗钱、谷的念头,要司农寺办理此事。司农寺办起来倒也不慢,到熙宁四年的十一月数字出来了,各州、县青苗钱、谷倚搁之数总计米一百六十六万八千余石,钱十一万七千余缗,于是赵顼下诏豁免,史称“百姓闻诏,莫不称庆”。*接着又下诏重申放青苗钱禁抑配,四等户以下贫户不收助役钱。李承之在浙江路察访未回,赵顼下诏要李承之察访浙江西路灾伤,不久又赐谷十万石,由李承之协助有司赈灾,同时以工代赈,募灾民兴修水利。
此时国子监的房舍已经修缮完工,按外舍、内舍、上舍各招生员,除由李定、常秩同判监,又选定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良为学官,所授经义,由王安石亲自选定。武学也在武成王庙开办,选招生员,授以韬略武艺。
至于魏继宗所言宜在京师置常平市易司一事,直到熙宁五年三月,曾布、邓绾两人的筹备工作才得以完成,并以中书名义上章,把市易司的诸条例达于圣听。赵顼看完之后,御笔批得明白:
天下商旅物货至京,多为兼并之家所困,往往折阅失业。至于行铺、稗贩,亦为取利,致多穷窘。宜出内藏库钱帛,选官于京师置市易务,其条约委三司本司详定以闻。
至此,市易法在京师正式颁行。而此时的汴梁,已是雏燕竞飞,嫩莺争鸣,春天在展示着它的娇艳,春气在花丛中、枝叶间、绿波上游荡,搅得人心里暖暖的、酥酥的。于是,姹紫嫣红的花前,岸草青青的池边,柳丝轻拂的陌上,到处涌动着踏青的人流。
但是春天并没有消融对朝政的异议。
这是一个朝会日,文德殿前净鞭三响,皇帝升座,百官按班朝见,行礼如仪。礼毕,赵顼正待移驾紫宸殿与执政大臣议事,司天监灵台郎亢瑛趋步上前奏道:“臣有本启奏。”
赵顼问道:“亢瑛有何本奏?”
亢瑛说道:“臣启奏陛下,天久阴,五纬失度,主强臣专国,行有大变,宜罢免王安石。”
这是没有任何朕兆的弹劾,不仅是皇帝赵顼,各大臣也都感到意外。亢瑛的话不多,他没有历数朝政的缺失,也没有直说王安石如何奸邪误国,只是以天象说事。天久阴,这是大家都看到的,除了有损春光,不知与朝政何干。星失度,是说星没有按轨道运行,这也是宰相的责任?况且星失不失度,只有司天监的人知道,但亢瑛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赵顼心中在忖度,众大臣心中也在忖度,一些没有听清亢瑛说的什么的,低声问身旁的人,于是殿内响起了一片切切私语之声。文彦博手抚白须,笑微微的看着王安石,现在朝中反对王安石行新法而又能与王安石相抗衡的也只有文彦博一人了。
听了亢瑛的参劾,王安石上前一步,躬身奏道:“臣忝位宰相,久尸荣禄,请陛下降罪,并请即解机务。”
王安石话音刚落,参知政事冯京随即奏道:“安石不宜解职,亢瑛妄议执政,宜加重处。”
站在冯京身后的王珪连忙出声附和:“亢瑛之言失当,宜加竄黜!”
王安石因亢瑛弹劾而乞辞相,这是应景文章,冯京和王珪同为参知政事,出班奏言留王安石而责亢瑛,也是应有之义。何况他们心知肚明,赵顼不会同意王安石离开中书。群臣的议论声中,响起了一个峭拔而清亮的声音:“臣有本启奏。”用不着回头看,王安石、冯京和王珪便知这是沈括,沈括是检正中书刑房公事,正是宰相和参知政事的下属。
赵顼端坐龙床,面色安祥。几年皇帝做下来,他老练得多了,心机也深沉得多了。这两年来朝臣中攻讦王安石的不在少数,尤其是御史们,换了一批又一批,今天亢瑛虽然提出要罢免王安石,并没有口出不逊,因此不急于有所表示,见沈括有本启奏,说道:“沈括有何话要说?”
沈括上前先向赵顼躬身一揖,然后说道:“臣闻亢大人‘天久阴、星失度’之言,因有话说。依臣推算,将于明日巳末午初之际发生日蚀,蚀幅九分。”说到这里,转而问亢瑛,“亢大人以为括之言然否?”
亢瑛说道:“久闻沈大人于天文、历算甚是精熟,下官自愧不如,司天监当在今天下午方有定论。日蚀乃天象示警,沈大人所算是准,朝中必有奸臣欺主,此奸臣必王安石也。请陛下准臣之请,速罢王安石。”
沈括微微含笑说道:“亢大人莫急,括还有话说。据下官推算,明日日蚀之时将有大雨,日蚀过后则雨止天晴。既是天象示警,如何又用雨、云遮蔽?”
不等亢瑛回答,冯京抢先说道:“果如沈括所言,此乃大吉之兆,皇上圣德日跻,大臣用命,是以用雨、云遮蔽日蚀。”
冯京话音刚落,王珪奏道:“冯大人之言甚是,臣以为百官宜拜表庆贺。”
两位参知政事发了话,下面百官纷纷附和,殿中顿时一片嗡嗡之声。沈括不急不忙向着赵顼躬身奏道:“臣还有话说。明日汴梁虽不能看到日蚀,辽国和西夏的京城却能看到。”
殿中的议论声高了起来。有的是公然说笑:“这是天象给辽国和西夏示警了。”
马上有人笑道:“辽国和西夏奸臣当道吗?好得很啊。”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补充:“辽国和西夏是否有奸臣当道,还得问问亢瑛。”接着有人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起来。
沈括有着丰富的天文知识,自然不相信天象示警这类鬼话。他没有直接驳斥亢瑛,却又把亢瑛玩弄于股掌之中。王安石既敢倡言天变不足畏,更不会把所谓天象示警放在心上,但他也心知作为司天监灵台郎,因星失度而参宰相,列朝列代皆是如此,甚至把水、旱灾害也归结于宰相之过。活该亢瑛倒霉,今天遇上了沈括。因见沈括不动声色的把一个亢瑛拿捏揉搓,如戏小儿,既好笑又佩服。
这时赵顼说话了。赵顼轻“咳”一声,殿中的嗡嗡之声立即消失。赵顼说道:“天无私复,地无私载,日、月、星辰无私照。天、地、日、月、星辰为天下万国所共有,众卿不必多议。”说到这里,赵顼话头一转,面向沈括说道,“沈括。”
沈括忙应道:“臣在。”
赵顼说道:“说起天象,朕有所不解。日、月之运行,既然在朔、望之际与地几成一线,为什么不是每个朔、望都有月蚀和日蚀?”
赵顼是因不明白而设问,这一问却正搔着了沈括的痒处:给他以显示学问的机会。沈括说道:“日、月运行各有其轨道,日之所行称之为黄道,月之所行称之为白道,黄道和白道,如两环相叠而又有小差。凡日、月在一度相遇,则日为之蚀,日、月在一度相对,则月为之亏。黄道和白道的交点沿黄道向西移动,每月退一度余,凡二百四十九交即十八年七个月为一周期,如此计算,当无小差。”
殿中又有人小声议论:
“原来十八年七个月之后的日蚀今天便知。”
“不知十八年之后谁是宰相。”
“当宰相一定不能超过十八年,两头不遇日蚀,就不是奸臣了。”
“既然天象可以预知,天变与朝政何干?”
“……”
这时赵顼又问沈括:“依卿之意,日、月之形如弹丸(球形),抑或如团扇(扁形)?”赵顼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好奇,他这一提问,引起了众大臣的好奇,殿中议论立时止歇,目光一齐投向沈括。
沈括说道:“从月之盈亏可知日、月形如弹丸。月本无光,日耀之乃光。侧视如钩,对视则正圆,故知月如弹丸。”
赵顼站了起来,目光扫视殿内众臣,问道:“众卿以为沈括之言如何?”
大臣们参差不齐的应道:“沈大人高见,臣等敢不佩服!”
赵顼笑道:“不佩服也不行!”接着说道,“亢瑛妄参大臣,事涉邈茫,不经之甚,着中书议处。退朝!”
赵顼刚离开文德殿,内侍省押班李若愚连忙走上一步,在赵顼身旁弯腰控背亦步亦趋,说道:“太皇太后差内侍来说,请陛下退朝后去庆寿宫。”赵顼说道:“既然太皇太后有召,传旨执政,朕不去紫宸殿了。”李若愚弯了弯腰,说了声尊旨,车转身一溜小跑,向王安石、文彦博宣旨。李若愚在赵顼身边侍驾时间不长,张茂则和程昉去了黄河工地,赵顼见李若愚办差甚是小心谨慎,这才叫来侍驾。
文德殿在宫城南部,隔大庆殿便是宣德门了,庆寿宫在后宫之东北,从文德殿到庆寿宫,要穿过整个内宫。但此时的后宫,处处软红娇绿,穿行其间,赏心悦目,赵顼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其远。
赵顼到庆寿宫时,太皇太后正与昌王赵颢说话。昌王赵颢是赵顼的二弟,此时仍住在宫中。章辟光上章称赵顼两弟年齿已长,不宜居住宫中,曾引起高太后的震怒。赵颢虽也屡上章乞居宫外,赵顼伺知高太后之意,一直未准。赵颢闲来无事,便在庆寿宫或宝慈宫陪太皇太后和高太后说话解闷。
赵顼在文德殿里听沈括讲得有趣,驳得亢瑛无言以对,心里极为高兴,到了庆寿宫,向太皇太后边行礼边笑道:“太皇太后气色很好。太皇太后身体好,是孙儿的福气。春明景和,太皇太后很该在园子各处走动走动,与宫女们一起簪花斗草,其乐也融融。”
赵颢向赵顼行礼,说道:“陛下安乐。”赵顼点点头,说了声“二弟免礼”,也还了一礼。这时太皇太后笑道:“你当我还是小女孩子吗?别让人笑掉了大牙。才刚从观稼楼和亲蚕宫回来,颢儿也一起去的,因见几样野菜青嫩水灵,挖了一些,命御膳房烧了送过来。说了,要烧出个新鲜花样,你来了正好一起品尝。”
赵顼笑道:“难为太皇太后没忘了孙儿。”
太皇太后笑道:“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皇帝。都坐下吧,我正有事问你。”待赵顼和赵颢坐下后太皇太后问道:“离宗祀之日没几天了吧?”
赵顼说道:“尚有三日。”
太皇太后说道:“昔日我闻民间疾苦必告仁宗,常因而赦之,宗祀之日,也当如此。”
赵顼说道:“太皇太后之言甚是,今政事清明,大臣用命,恐无可告。”
太皇太后说道:“我闻民间甚苦青苗、助役钱,宜因赦罢!”
太皇太后此言大出于赵顼意外,并且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竟然也反对新法。太皇太后与大臣不同,大臣的异议可以不问,奏章可以留中,并且自有王安石、曾布、邓绾他们出面驳正。太皇太后的话不能等闲视之,这异议来之于后宫,是祖母嘱咐孙儿,赵顼必须面对,无可回避,不是遵行便是违拗。但赵顼不能不违拗。且不论行青苗和助役法的初衷,以青苗法而言,引起异意的是放青苗钱时的抑配,但光是禁抑配便下过好几次诏,现在又把自行青苗法以来贫户所倚搁(拖欠)的钱、谷全部豁免。免役法呢?刚刚下诏重申五等户以下贫户免交助役钱,民如何苦青苗、助役钱?这些事能对太皇太后说清楚吗?既然说不清楚,何必要说?即便说得清楚又何必细说?难道朝政听命于太皇太后?赵顼说道:“行青苗、助役是为利民,非苦也。”
赵顼的话很简单,却是和太皇太后针锋相对。太皇太后没有理会赵顼的话,管自说道:“王安石诚有才学,然怨之者甚众,皇帝欲爱惜保全,不如暂出之于外,过个一年半载再召用,这也是皇帝用大臣之良法。”
这又是一条不能接受的意见。满朝文武因循苟且,只顾一己之私,只有王安石,不求名位,不贪财利,一心惟尽臣之辅君之道。太皇太后要出王安石,如何能依?赵顼又顶了一句:“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朝庭不能须臾无安石,固未可出也。”
赵顼没有听太皇太后的话,反而与太皇太后一递一句的争辩,赵颢听了觉得有必要劝劝赵顼,不要惹得太皇太后不高兴。他说道:“太皇太后之言,是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
与太皇太后相辩朝政,赵顼本来就不高兴,弟弟赵颢在一旁说三道四,他心里如何能受得了?赵顼窝着的一肚子火便向赵颢发作起来:“是我败坏天下,你来当皇帝吧!”
这是赵顼气头上说出的话,是何等的重!赵颢吓得连忙跪下说道:“臣弟不敢,臣弟之言何至陛下如此?”
赵颢对这个皇帝兄长一直是尊敬的,从没有生出过一丝一毫取而代之的想法,即便刚才所说,也没有指责的意思,不过是叫皇帝要听太皇太后的话。皇帝一发火,他心里感到十分的委屈,说着话便哭了起来。太皇太后心里明白,赵顼不便说自己,便把赵颢当作了出气筒。青苗、助役的事,是听她的弟弟曹佾进宫时说的。曹府是一等大户,所出助役钱不会少,曹佾自然不会说青苗、助役的好话。她今天之说于赵顼,自然是要赵顼听她的话,把青苗、助役诸法废掉。原以为这个孝顺孙儿必定会听她的话的,始料不及,祖孙两人竟说僵了,她不便再出言责备赵顼,也不便安慰赵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此时赵顼说道:“太宗北狩中流矢,第二年创发而死,此仇何时能报?西夏乃叛臣立国,此恨何时能平?每年要向辽国和西夏‘岁赐’,此耻何时能雪?”赵顼说这番话时,原本语调铿锵,说到后来触到伤心之处,不觉语音咽哑,涕泪俱下。
报仇、除叛、雪耻,还有夺回燕云十六州,这是赵顼做皇帝后的四大心事,真宗、仁宗、英宗三代皇帝未能做到,——岂止未能做到,其实是败在他们手里!——赵顼却担在了自己的肩上。
太皇太后平时是以祖母的眼睛看赵顼的,只看到他的恭顺,他在膝下承欢时的欢声笑语,赵顼这一番话,太皇太后这才知道原来孙儿竟是极有志气的皇帝。祖宗们丧权辱国,报仇雪耻的责任竟由他担起来了!若论报太宗一箭之仇,责任首推真宗,因为真宗是太宗的儿子,子报父仇,天经地义。但澶渊之盟是真宗与辽国订的,他还下旨部队不得袭击归途中的辽军,可见为父报仇一事,真宗连想都没有想过。接下来是仁宗。元昊叛宋立国,向辽国增加“岁赐”都是仁宗朝的事,这叫增仇加耻,更别说是为太宗报仇了。英宗朝不到四年,不说英宗皇帝,她太皇太后(当时是曹太后)曾垂帘听政。听着大臣们口唱“千岁千千岁”,只觉得浑身舒坦,手捧御玺往诏书上盖时,心情也很愉悦,以至英宗病愈了也迟迟不肯归政。现在扪心自问,什么仇什么耻的,半点都没有想过。对眼前这个孙皇帝,她倒真要刮目相看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皇帝当得也不容易。”
太皇太后说这句话,是向后退了一步,她平时极疼爱赵顼,赵顼对她也极孝顺,她实在不愿意把两人的关系搞僵。平和自然的颜色又回到了太皇太后和赵顼的脸上,尽管还有几分掩饰,几分做作,必竟气氛缓和了,但是她们谁都没有胃口了。赵顼起身向太皇太后躬身说道:“孙儿告退。”李若愚乖觉,知道太皇太后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赵顼的话音刚落,便一嗓子喊了出去:“皇上起驾!”
*注:此据续资治通鉴第九百二十四页载,熙宁四年十一月,诏免天下见欠钱粮,总计米一百六十六万八千余石,钱十一万七千余缗。百姓闻诏,莫不称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