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县令与封云龙说笑惯了,封云龙的家也来过几次,既然来了,自然要吃碗茶再走。忽听封云龙说王安石王丞相在此,竟怔在当地,不敢跨步。封云龙伸手一让,说道:“请费大人进花厅叙话。”
费县令仿佛没有听到,仍然呆立在天进里。封云龙一拉费县令,又说了一遍:“请费大人花厅叙话。”
费县令这才回过神来,嘴里“啊,噢”了两声,先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又掸了掸身上公服,弯着腰走进花厅,向着王安石躬身行礼,说道:“卑职山阳县令费正清见过宰辅大人。”因见张世英坐在上首,封云龙坐的下首,封云龙已是六品武官,张世英的官衔一定不低,费正清不敢怠慢,又躬身说道:“卑职见过……大人。”王安石和张世英也还了一礼。王安石说道:“费大人坐下说话。”费正清忙答应了声“是”,挨着封云龙坐下。
王安石说道:“费大人。”
费正清忙答道:“卑职在。”
王安石说道:“保甲法乃本相所行,今天本相被保丁当作盗贼捉拿,岂不是轰动朝野的奇闻?”
费县令说道:“果然是奇闻。”忽然觉得这样说不妥,忙说道,“卑职失言,请大人恕罪。”
王安石说道:“本相打算在贵县耽搁三天,云儿的母亲被马大豁子****后自缢而死,这件案子你便在三天内审结,状子在本相这里,这便给你。”说毕从袖中取出状纸,费县令忙躬身接过,说道:“宰辅大人亲书诉状,卑职自当在三日内审结。”
张世英说道:“我曾到过马大豁子家,亲耳听到马大豁子和大、小老婆为此事争吵。”接着把马大豁子三人争吵的话学说一遍。费县令说道:“既是大人亲耳所闻,卑职只要把他们三人分开一审便会明白。”
张世英笑道:“费大人不糊涂啊。”
费正清忙站起来躬身说道:“谢大人夸奖,卑职是不糊涂。”
张世英说道:“保丁不过受人蒙骗,不必问罪,领头的……”
封云龙接口说道:“我已问过保丁,此人是马大豁子的管家,名叫冯伯明。”
张世英说道:“此人最是奸狡,便是他箭射大人的,若不是封将军夫人挺身挡箭,伤了王大人,费大人担当得起吗?”
费正清说道:“卑职担当不起。”
张世英说道:“还有一件事我须问过云儿。”遂侧过头来问云儿,“云儿,你愿意跟王伯伯和张伯伯去东京吗?”
云儿说道:“王伯伯和张伯伯给我娘报了仇,云儿愿意做牛做马侍候王伯伯和张伯伯。”
张世英对费正清说道:“此案了结之后,云儿跟我们走了,她有个舅舅最不是东西,她家的事便是她舅舅惹出来的,如有什么罗唣,请费大人开导开导他。”
费正清说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对付这种人最有办法了。”
王安石说道:“本相下午便去驿站,还要过问贵县常平新法事。请费大人差人打探钦差座船的下落,告知练亨甫来山阳县会齐。云儿尚要回去办理丧事,也请费大人派妥当人协办。田地家产如何处置,悉听云儿之意,但须把贷的青苗钱还了。本相曾在王复家住得一宿,今天走得仓促,小毛驴尚留他家,本相用不着了,送给王复便了。”
王安石说一句,费正清回一声“是”,这时听得外面有人报道:“天禧楼酒菜送到。”
三天之后,王安石和张世英带着云儿坐着钦差座船向扬州进发,此时,察访淮南和两浙常平新法的李承之已在扬州等候。王安石要李承之在察访之时,对新法执行中的弊端立时纠正,散青苗钱抑配屡禁不止仍然要禁,大户担保如要收钱,可仿照陕西路的做法,贷钱户十户联保。免役法中的定户等事,要李承之作为察访的内容彻查,若有官吏缘此为奸,当以严惩。说到要彻查定户等中的奸欺事,练亨甫倒是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令甲县查乙县,乙县查丙县,丙县查甲县这样循环互查,把各县户等重新核定一遍。李承之说,如此一来,动静过大,耗费也大,那就不是利民而是扰民了。查核之人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保不定也会作奸欺事。王安石听李承之说得在理,没有采用练亨甫的办法。保丁习武一事,一是要自愿,二是不能妨农,一定得在农闲之时,此事早有明诏颁发。州、县官员贤与不贤,当以行新法当否为标准,如有抑配之类弊政,不得作为贤才举荐。王安石又告诉李承之,打算豁免贫户这两年倚搁的青苗钱、谷,回朝后即令司农寺周知各路提点。李承之在察访中所见,与王安石所遇大同小异,王安石之言皆切中肯綮,自然连连点头称是,尤其是王安石提出豁免贫户见欠钱、谷一事,李承之大加称颂,说:“大人一念之仁,福天下多少贫户!”
王安石这次察访,觉得青苗诸法取其大端,仍是良法。司马光和苏轼反对青苗法之言,纯属想当然,并与事实不符,可以不必理会。虽如陆佃所说,行之不能如初意,却也可以救正。现已会过李承之,便打算取道回京。
不一日,王安石和张世英带着云儿回到汴梁,刚进府门,王防跑了过来,先冲王安石叫了声“爹”,便纵身往张世英身上一跃,双手抱着张世英的脖子,这才叫了声“张伯伯”。王安石笑对张世英说道:“这个防儿,爹不如伯伯亲。”
张世英笑道:“防儿,你爹给你带一个妹妹回来了。”又对云儿说道,“他就是防儿,有名的淘气,你可别让着他。”
防儿和云儿,互相看了看,王防说道:“走,我带你见我娘去。”
此时的云儿,孝服已除,只在鞋头上绣了个白绒球,身上穿的是封云龙的夫人金氏为她赶做出来的衣服,头上打着两个蝴蝶儿髻,余发散垂披肩,小模样生得山青水秀的,从极贫之处乍到这极贵之地,不免有点拘谨。她看了王安石和张世英一眼,张世英说道:“去吧。”云儿遂随着王防跑了进去。跑了十几步,王防回头对王安石说道:“爹,瑛儿死了。”
瑛儿是王安石的小孙子,王安石听了吃了一惊:“好端端的如何会死?”小孩子讲不清楚,还是进后堂问吴夫人。
王防和云儿先到后堂,吴夫人见王防带了一个女孩进来,自然不明所以,云儿也嗫嚅着不知如何叫吴夫人。及见王安石进来,因有话要说,便叫王防带云儿去看看庞氏,陪庞氏说说话。王安石待王防和云儿走了,便把云儿的事说了。吴夫人说道:“张世英的话甚有道理,既然他不便认为义女,倒不如我们认了,也不说义女,含糊叫你爹叫我娘,先由我教养着,至于是否许配给防儿,那是以后的事了。”王安石点头称是,遂问起小瑛儿的事,吴夫人唏嘘了一阵,这才说起小瑛儿出事的经过。
庞氏因为生的儿子不像王雱而至夫妻关系恶化,她有口难言,口角起来却也并不让步。两人分居之后,先是如同仇敌,继则如同路人,偶然相遇,或则王雱转身避开,或则庞氏择路而走。夫妻如此,最苦的还是孩子。因为王雱从没给儿子好脸色,扬言要把儿子杀了,儿子见他便如见鬼物。但儿子必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庞氏是百计护着儿子。她足尖儿也不踏出大门一步,一来为避口舌,二来也是保护儿子。偌大一个相府,便如同牢笼一般。因为王安石和吴夫人处事通情达理,多少还护着庞氏一点,庞氏对王安石和吴夫人也颇孝顺。庞氏原本和两个姑娘王霈和王雰相处甚好,两人偶尔回家,和庞氏说说闲话,也颇能排解郁闷,是以庞氏还能在王安石家待得下去。搬进新府之后,庞氏在靠后园附近挑了一处房子遇儿子同住,每天向王安石和吴夫人问安之外,余时便在带着儿子后园中流连,打发时间。
时令已进入九月,后园里的美人蕉离披将谢,早菊却已绽放。汴梁的菊花世称天下第一,王安石搬进新府不久,园中菊花不过由工匠移来,并未着意培植,居然也甚可观。恰好御花园里的菊圃起了一千盆分送后宫,赵顼下旨,着内侍送了几十盆异种菊花过来,庞氏要了十几盆放在园中,早晚赏花散闷。
这一天中饭后,庞氏稍稍休息一会,便带了儿子小瑛儿在后园游赏。小瑛儿见一只蝴蝶很是好看,便离开庞氏去捉。这蝴蝶也甚狡狯,待瑛儿的小手抓到时才展翅飞去,飞得也不高远,像是一张花纸在风中轻飏一阵又落在了花上。此时园中既无旁人,离曲溪又远,庞氏放心让瑛儿捉蝴蝶玩,自己坐在亭中斜倚栏干,看着瑛儿追逐蝴蝶时的稚拙的动作,微微含笑出声指点两句。后来目光慢慢移到菊花上,又慢慢移到园中的秋景上。菊花固然才开,一花放时百花谢,园中已是难觅芳踪,树叶渐渐疏落,坪草也已见萎黄,面对着一片寥落秋景,庞氏不觉就生起了身世之叹。庞氏父亲是一个小小的京官,并已过世,家境并不富裕,嫁给王雱,原本也甚称心。但作为女子,锦衣玉食何如举案齐眉?自从生下瑛儿,夫妻关系恶化了。子不像父,是做娘的不守妇道吗?在这一点上庞氏问心无愧,所以她才敢于和王雱争执吵闹一步不让。现在已经不争吵了,两人的感情已经冷却冻结,庞氏将要在已经没有了爱情的家里一天天捱下去,直到老死,她所能看到的是园子里的一方天空。瑛儿呢?王雱惟恨其不早死,长大了又如何?
瑛儿发出一声惊叫。这是灵魂冲决躯体时的撕裂声,短促又凄厉,却如晴天霹雳,震荡着她的心。她急步向出声处奔去,只见瑛儿躺在一块假山石边,额上撞了一个洞,血还在汩汩流出,一探鼻孔,已经没气。庞氏顿觉天旋地转,心脏与整个世界在瞬间破碎,嘴里只喊得一声“瑛儿”,一跤跌倒,昏了过去。
瑛儿是如何撞在假山石上的,王雱和王防两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只有王雱才真正明白瑛儿是怎样撞死的。
为了避免遇见庞氏,王雱平时不进后园。今天是王防边央求边拖着进后园的,说是曲溪边好大一只螃蟹,要王雱帮他捉了。进后园不远,恰好遇见瑛儿一个人在捉蝴蝶。瑛儿久捉不到,兴味未减,听见脚步声,本还以为是庞氏来了,刚想叫“娘”,猛回头见是王雱,吃了一惊,转身就跑。王雱见瑛儿如此,狠狠一跺脚,骂道:“看见鬼了!”瑛儿以为王雱追来,边跑边回头看,不防脚下一绊,一跤跌倒,脑袋正好撞在假山石上。
王雱呆立在原地。他固然不喜欢瑛儿,甚或至于是讨厌、憎恶瑛儿,他也曾在庞氏面前扬言要杀掉瑛儿,但眼睁睁看着瑛儿在假山石上一撞,一个稚嫩鲜活的生命就此了结,一时竟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没有杀瑛儿,他的手指都没有碰到瑛儿,但瑛儿确实因他而死。瑛儿与其说是撞死的,不如说是受惊吓死的。
庞氏悠悠醒转,见王雱还立在当地,一把抓住王雱又哭又骂:“还我瑛儿!还我瑛儿!”庞氏的手在王雱的脸上乱抓,王雱的脸上顿时现出几条指痕。王防连忙抱住庞氏的手说:“嫂嫂,大哥没有打瑛儿。”庞氏把王雱使劲一推,过去抱起瑛儿,痛哭起来。
王雱被庞氏撕搂一顿,一口血喷了出来,意识重又回复。他回到房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百味杂陈,说不上是懊悔、惶恐,偶然也有一种解脱的轻松。王雱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医生开了些安神保心的药,已然上朝当差。庞氏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哭得死去活来,又坚持要把瑛儿埋葬在后园,说是瑛儿命苦,活着时没有爹的疼爱,死了会受别的鬼欺侮,她要天天陪着瑛儿。
这是五天前的事,其时,王安石刚从扬州踏上归程。
听了吴夫人的诉说,王安石叹息一声,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说:“瑛儿一死,雱儿和媳妇更不会和好了,两人如此总不是了局。”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吴夫人说道:“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吴夫人又想:瑛儿不死,王雱夫妻固然不会和好如初,瑛儿一死,夫妻间已是不共戴天了。造化弄人,家生冤孽,堪叹堪悲。是否要给雱儿纳一房妾呢?只怕相公不答应。即便相公答应,雱儿也未必肯纳妾。便是儿子可以纳妾,媳妇呢?面对家事纷繁,不知如何了局,她暗暗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