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大宋皇帝赵顼是一介文弱书生,辽主耶律洪基便是一条威武粗豪的汉子。赵顼除祭祀之外,足不出宫城,偶尔一幸大臣之家,或游一游御花园,也只在汴梁城内打圈子。耶律洪基不喜长驻在宫城之内,熙宁五年(辽咸雍八年)春节刚过,耶律洪基便去了鱼儿泺,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接着去了塔里舍、特古里,最后在黑岭止住了脚步。他仿佛是与冬天一起北撤,又像是带着春天北归。黑岭已是辽境内的极北之地,当汴梁已是花团锦簇,赵顼正沐浴在一片春光之中时,黑岭尚有残雪未化,耶律洪基策马而立,料峭寒风侵肤刺骨。
黑岭并不高峻,林木极茂,向东北逶迤三百里,多的是熊、虎、鹿、兔这类野物,女真部落也常在此间打猎。向西北百里之外便是广袤无垠的大草原,那里有回鹘、准布几个属国,作为辽国的屏藩。这是耶律洪基即位之后第二次到黑岭行猎,皇太子耶律浚年纪才十二岁,骑一匹小红马,站在耶律洪基身旁,从骑数十,有大臣也有军士,环侍在耶律洪基身后。狩猎本是人类原始的征服,人类与野兽为伍,以博杀野兽求得生存。而现在的耶律洪基,是要从虐杀中得到快感,狩猎便成了行乐。耶律洪基喝一声:“走!”一提缰绳,双腿一夹,那马一声长嘶,向前冲出,耶律浚紧随其后,从骑作扇形展开。此处恰是一个缓坡,荒草没膝,间有灌木藤萝,正是狐兔出没之所。陪猎的军士都是千中选一的神箭手,而且勇力过人。但他们的任务除保护耶律洪基和耶律浚的安全外,便是把猎物往中间赶,供耶律洪基和耶律浚射猎。
日色腾辉,白云叆叇,立马放眼,天旷地远,正是行猎的好天气。行进不过半里,草丛中一只兔子受惊跑出,耶律浚搭箭引弓,“嗖”的一声,正中兔子。接着又发两箭,射中一只兔子,一只狐狸。陪猎的军士齐声称赞道:“皇太子好箭法!”此时北院枢密使、魏王耶律伊逊和南府宰相萧惟信陪猎,策马紧随耶律洪基左右,耶律洪基相顾说道:“朕祖宗以来,骑射绝人,威震天下,浚儿虽幼,不坠其风。”
耶律伊逊说道:“皇太子小小年纪,有如此身手,的非凡器。”
萧惟信也说道:“陛下神勇,皇太子豪俊,所谓虎父无犬子也!”耶律洪基哈哈大笑。
且不说耶律洪基把骑射行猎作为赏心乐事,自从宋仁宗至和元年(辽重熙二十四年)在父亲耶律宗真的柩前即位,至今已做了十八年皇帝。但他的十八年皇帝生涯并非一帆风顺,宋仁宗嘉佑八年(辽清宁九年),也就是他即位后的第九年,皇太叔耶律重元兴兵篡位,耶律洪基曾经命悬一线。
这场大变可谓惊心动魄,设若耶律重元不急于称帝,听殿前都点检耶律萨喇之言连夜袭击行宫,耶律洪基凭区区数十人,自然难敌耶律重元的叛兵。时机稍纵即逝,耶律洪基的援兵及时赶到,耶律重元往北逃入大漠后自杀了,耶律重元是被儿子从背后推着走到这一步的,临死前再说“尼噜古误我”,毕竟太迟了。
熙宁二年(辽咸雍五年),辽国北部属国准布叛,接着回鹘等属国皆叛,耶律洪基下诏由耶律仁先任西北路招讨使领兵平叛。熙宁五年(辽咸雍八年)正月,辽北部又叛,耶律巢率兵征讨。比之耶律重元之变,北部属国乃癣疥之患,此时,北方诸国上表臣服,女贞部落也贡马千匹,愿为辽国的属国。辽国内部河清海晏,外部四海宾服。作为兄弟之邦的大宋,严守盟约,岁赐年年不断。耶律洪基志得意满,日以射猎为乐了。
耶律洪基豪兴湍飞,率众拍马而前,不觉到了一个地方。此处坡缓草长,野物既多,又便于纵马,而且视野宽阔,目力可及千步之外。耶律洪基心中高兴,传旨摆开猎场,只听众军士齐声吆喝,驱赶出了一个鹿群,有大有小,竟有十只之多。耶律洪基要看看儿子的本事,忙说道:“浚儿快射!”鹿本灵敏,觉出危险,四下乱窜,耶律浚驱马向前,纵横驰骋,左一箭,右一箭,前一箭,后一箭,无不应弦而倒。一连射获了九只,第十只鹿已奔出二百步之外,耶律浚必竟人小弓软,一箭没有射中,耶律洪基补了一箭。耶律洪基见儿子十中其九,高兴得哈哈大笑,环顾左右说道:“回行宫为皇太子摆酒庆贺!”众人高声说道:“庆贺皇太子神箭!”
缓坡走完,林木渐密。此地离行宫已有百里,猎物也装了满满一车。但耶律洪基兴致正浓,见耶律浚走入林中,忙策马跟了进去。耶律伊逊对耶律洪基说道:“此处便是打虎林了,恐有猛虎,请陛下留意。”
萧惟信说道:“请陛下叫皇太子慢行,扈从们向中间靠拢。”
耶律洪基忙对耶律浚高声说道:“浚儿慢走,留意猛虎!”
耶律浚人小心大,射了几只鹿,被众人一赞一捧,心里痒痒的正想猎一只大些的猎物,听说这里有猛虎,心里不惧反喜,嘴里回说“知道了,”反一提马缰,向林子深处走去。走不多远,突然一只鹿从林子里奔出,直撞到耶律浚马前才折向一边逃走,接着就听一声虎啸,从树后钻出一只老虎,离耶律浚已不过二、三十步。
这老虎本是追鹿而来,谁知竟被鹿引到了耶律浚的身前。耶律浚见老虎神威凛凛向自己扑来,忙从箭袋里取箭,不想箭已射完。耶律浚连忙跳下马背,伸手在马屁股上一拍,把马赶过一旁,然后拔出腰刀,准备斗虎。耶律洪基和众扈从军士见耶律浚危险,齐声吆喝纵马赶去,耶律洪基引弓待发,却又有树遮蔽,挡了箭路,眼见那虎离耶律浚越来越近,距离已不足十步,嘴里喊了声“不好”,忽见侧前方驰过一骑,极神骏的一匹白马,一阵风般向耶律浚驰去,马上人头上红锦裹发,身披红锦大氅,后面十余步远紧随两骑,一式的青布裹发。只听“嗖”的一声,一箭飞来,正中那虎咽喉。紧接着又是“嗖嗖”两声,几乎是同时,耶律浚已被提上了马背,这时才听一声虎啸,——已经是哀鸣了。第一箭是红锦裹发者所射,箭力强劲,射穿了虎脖。后两箭是青布裹发者所射,正中两只虎眼。众人历经惊心动魄的一刻,愣了一愣,回过神来,齐声高喊:“太后千岁!”
头上红锦裹发,身披红锦大氅,胯下一匹白马,一箭毙虎的正是当朝萧太后,身后两骑是萧太后的扈从宫女。萧太后随耶律洪基临幸黑岭,后宫有事,本没去行猎,耶律洪基和耶律浚走后,因想此去必至打虎林,那里常有熊、虎出没,浚儿年幼,个性却甚强悍,别一时躁进,耶律洪基和扈从大臣照顾不到,出甚意外。萧太后心里总惦着孙儿,便又带了两个箭术极高明的宫女赶上前去。刚进打虎林,见林中一鹿直向耶律浚撞去,知道鹿本极为灵警,避人犹恐不及,必有猛兽在后追赶,急忙催马疾驰,恰好林中一条小路,疏林不碍驰马,竟能赶在耶律洪基的前头,乘那虎昂首将扑未扑之际,一箭贯喉,顺手把耶律浚提上马背。萧太后勇武贤明,甚喜射猎,咸雍元年曾猎获熊,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如今年近五旬,英风如昔。
当晚,行宫里数十支牛油巨烛一齐点亮,照耀得如同白昼。所谓行宫,其实也就是大帐篷。耶律洪基一如其祖,不喜待在皇宫里,而是行幸天下,或晏游,或行猎。寻常到的便有几十处,如何能广建华厦?这行宫虽说是帐篷,却甚高敞,篷布是特制的,上有高手绘就的各种图象,地下铺着地毯,灯光照耀之下,也颇富丽。帐篷内,在居中靠后位置面南设了三个座位,中坐萧太后,左坐辽主耶律洪基,右坐皇太子耶律浚。南、北两院大臣分两列就坐,北院在东,南院在西。各人面前放了一张矮几,上放酒具和一大盘鹿肉,大臣们喝一口酒,便用小刀割一块鹿肉放在嘴里咀嚼。这是耶律洪基设宴庆贺萧太后射虎,也庆贺皇太子射鹿十发九中。萧太后和耶律洪基看着大臣们欢呼畅饮,听着大臣们谄词如潮,心里很是受用,不过耶律浚觉得有点遗憾,没能和虎斗上一斗,用手中腰刀杀虎,被萧太后提上马背,反显得有点狼狈。耶律浚小孩情性,被众大臣一赞,心里先高兴起来,也和大臣们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
酒酣,耶律洪基用手巾擦了擦嘴说道:“朕幸黑岭射猎,甚是尽兴,太后射虎,一喜也,皇太子初次随朕射猎,身手不凡,二喜也,众大臣扈从有功,各有赏赐。”说毕,十几个宫女手捧铜盘鱼贯走出,盘中放着美玉珍珠玛瑙翡翠这类珍宝,分别送到众大臣座前。大臣们以耶律伊逊和萧惟信为首,齐声高呼:“谢陛下赏,陛下万岁,皇太后千岁,皇太子千岁!”
耶律洪基说道:“朕以菲德,居士民之上,赖卿等襄助,朝政清明,四海咸服。朕明日回驾中京,众卿也各回治所,如有军国要事,可一一奏来。”
耶律洪基话音刚落,众大臣齐向耶律伊逊看去。此时耶律仁先已死,耶律伊逊甚得耶律洪基依重,官拜魏王加太师,实领北院枢密使,四方有军旅之事,可便宜行事,因此权势显赫。谚云:宁违敕旨,无违魏王白帖子。耶律洪基问事,众大臣自然以耶律伊逊马首是瞻。耶律伊逊就座上起立,向耶律洪基躬身奏道:“陛下乃圣明之君,威德被于遐荒,远肃迩安,故北院无事可奏。”紧随其后,南院枢密使耶律观奏道:“陛下威德致远,慈厚怀人,故政平人和,国中清晏,南院也无事可奏。”
南北两枢密院不奏事,话说得甚是中听。耶律洪基笑道:“无事便好。”
萧太后凤目闪闪,先盯着耶律伊逊,仿佛是要透过耶律伊逊的笑容看到内心,继而又在众大臣面上扫视一遍,没有说话。耶律洪基接着说道:“宋人好生事,朕欲对其用兵,众卿以为如何?”
南院宰相萧惟信奏道:“自圣宗与宋订立和约,迄今六十余年,若以细故用兵,恐违先帝成约。”
耶律伊逊虽然亲信满朝,但后族并不买他的帐,后族便是以萧惟信为首的萧姓大臣。见萧惟信不赞成对宋用兵,耶律伊逊奏道:“萧惟信之言甚谬,先帝兴宗便曾向宋索要关南十县。区区柴世宗竟夺我关南之地,此乃国耻,至今未能收回,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萧惟信说道:“兴宗虽曾向宋索要关南十县,但也听从宋人富弼之言,未曾用兵。”
耶律洪基说道:“我国固然不忘失地之耻,宋人也必对燕云十六州耿耿于怀,此事且不论。我国果然用兵,能有几成胜算?”
耶律伊逊说道:“我国铁骑天下无敌,果然用兵,若无十成胜算,也不离八九。何况宋人用王安石为相,诸多更张,异论纷纭,大失人心,正乃用兵之良机。”
此时一直认真听着耶律伊逊和萧惟信争辩的萧太后说道:“萧惟信,你是南院宰相,自应熟悉宋人之事,宋国果否如耶律伊逊所言?”
萧惟信说道:“宋皇赵顼用王安石为相,更张政事,有异论是实,失人心则未必,我国不可轻启衅端。”
耶律洪基说道:“朕正想知道宋人之事,你可详言。”
萧惟信说道:“臣遵旨。宋人自王安石柄国,即分遣诸路常平官专领农田水利,至今已修陂塘、堤堰逾万处,辟田十万余顷*,年增粮米无数。又劝民栽桑,民种桑柘概不增赋。此皆为善政。青苗助役皆为利细民之举,为士大夫所不喜,故有异论。京畿保甲,安内御外,更不可小觑。臣所以说虽有异论,未失民心。王韶在古渭取河湟以固陇右,进而经制西夏,我国更不可掉以轻心。我国对宋不能无备,但不宜用兵。一旦交战,旷日持久,粮秣难以为继,何况我国连年不登,庶民困穷,府库空乏?当年兴宗没有用兵,因无胜算,非不欲也,是不敢尔!”
新从枢密院直学士升参知政事,又同知枢密院事的张孝孙说道:“宋国皇帝柔弱无能,大臣苟且偷安,先帝兴宗只扬言要取关南十县,宋人便急派富弼出使我国,答应若不用兵,愿增岁赐十万两白银。陛下何不再知会宋人,索要关南之地,宋人再增岁赐也未可知。”张孝孙依附耶律伊逊,故得升迁。御前奏事,自然力赞耶律伊逊。
萧惟信说道:“张大人之言差矣!如此大事,关乎国运,岂可儿戏?宋皇赵顼年轻气盛,行事未必能瞻前顾后,我若向彼要关南十县,彼向我要燕云十六州,又当如何?”
耶律洪基说道:“我也闻宋皇赵顼励精图治,非仁宗赵祯可比,只怕未必敢向我国索要燕云十六州吧?”
萧惟信说道:“赵顼初践帝位,便写了两首诗……”
不等萧惟信说下去,耶律洪基笑道:“赵顼写诗了吗?你可知他写了些什么,不会是写风花雪月吧?快读给朕听听。”
萧太后听说赵顼写了两首诗,耶律洪基正要萧惟信读,不觉眼睛一亮,意甚关注,众大臣也觉好奇,齐刷刷的盯着萧惟信。萧惟信说道:“赵顼写的一首是四言诗,一首是五言诗。”说到这里,萧惟信的目光先扫视众臣,在耶律伊逊面上略一停留,然后投向耶律洪基和萧太后,见耶律洪基和萧太后正注视着自己,这才清了清嗓子诵道:五季失国,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奚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萧惟信刚诵完这首四言诗,众臣轰然议论起来:
“原来赵匡胤就曾打过燕云十六州的主意!”
“赵匡胤一世英雄,一根杆棒打下四百军州,却也不敢碰我大辽。”
“宋国皇帝一代不如一代,立国百年,不仅不敢碰我大辽,每年还得送来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和十万匹绢,赵顼不敢忘又能如何?”
“据说赵顼年轻英明,我国万不能小觑。”
“……”
耶律浚听萧惟信读完赵顼的诗,歪着脑袋问萧太后:“猃狁孔炽是说我们吗?”
萧太后说道:“猃狁原本是北方的一个民族,这里便是指我们契丹。当年我们帮石敬塘做了皇帝,石敬塘便送给我们燕云十六州。”
耶律浚说道:“既然燕云十六州是石敬塘送给我们的,关宋皇什么事?他要也不给!他敢要,孙儿给他一箭!”
萧太后笑道:“好孙儿,正该如此。”
耶律洪基摆了摆手,众人议论停了下来。耶律洪基说道:“还有一首五言诗,萧惟信再读一读。”
萧惟信说了声“遵旨”,诵道:每虔夕惕心,忘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这一次大臣们没有轰然议论,他们在想,原来宋皇赵顼朝乾夕惕,果然是想夺回燕云十六州!
耶律伊逊说道:“诗言志,宋皇如此觊觎我国,真是可恼!陛下若对宋用兵,臣愿为领军使!”
耶律洪基说道:“打架怕遇不要命的,赵顼果非仁宗可比,王安石既能叫王韶取河湟,只怕也非苟安之臣,和大宋这一仗打不得。”耶律洪基叹了一口气,又说,“宋人强悍固不如我,坚韧则有过之,况且战事一起,宋人必断岁赐,我国府库空虚,财货难以为继。对宋用兵,非不欲也,是不敢尔!”
耶律伊逊用力一击桌,又“咳”了一声,说道:“便宜了赵顼小儿!”
萧惟信说道:“我国固然不宜对宋用兵,宋国对我大辽也存忌惮之心。不过,自应州南境到天池,本是我国耕牧之地,清宁年间边将不慎,为宋所侵,烽堠内移,似非所宜。以臣愚见,可在边界略生小事,以扰宋国君臣之心。”
耶律洪基笑道:“如此甚好,这本是你南院的事,你们瞧着办。”说到这里,耶律洪基面色严肃起来。“不过,事情不宜闹大,不要死人,不要两军对垒,不要弄巧成拙,弄得两国兵戎相见。还有,宋人那边要派得力细作,赵顼和王安石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要知道。”耶律洪基接着说。
萧惟信忙说道:“臣遵旨。”
耶律洪基站了起来,对众大臣说道:“今日君臣欢宴,甚是尽兴,夜深了,众卿告退吧。”
*《宋史》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版第四一六七页:兴修水利田,起熙宁三年至九年,府界及诸路凡一万七百九十三处,为田三十六万一千一百七十八顷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