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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别去的恐惧

程旭从来没试过像现在这样迷糊过,碰到的同事全都捂着口罩,都谁是谁啊?早知有今日,大家应该都去整容,起码把额头整得特色一点眼睛整大一点,那样才比较容易辨认嘛。

路上遇到麻醉科的臭贫林,眯着眼睛跟阿旭打招呼,眼睛都快埋到口罩后面了。走在程旭前面的一个医生高个头,束马尾,边走边低头看什么,好像子游啊,可子游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日本吗?程旭盯着马尾医生半天,急走几步,凑过去确认。咦?真是子游,捶他,“你怎么在这边?不是去旅游吗?”

子游一贯朗笑,“素渔生病,我怎么旅游?”

“怎么了?”

“发热,她与确诊为EBV的聂医生接触过,现在列为疑似。”

程旭眼睛睁老大,不用整容也可以很大,死盯子游半晌,“那你呢?你没接触过李医生吧?”

“我有照顾过她。”子游看起来没有太多担忧,“心爱的女人生病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阿旭,给我祝福,等素渔病好了,我会马上和她结婚。”

“咦?结婚?”程旭除了眼睛,连嗓门都大了,“你是说结婚,那就是说,李医生她接受你了?”

子游扶扶他的眼镜,样子居然很臭屁很臭屁。

“恭喜恭喜,子游,你守得云开见月明啊。”程旭真心为子游高兴,没高兴完先想到非典,问:“渔姐现在怎么样?”

“热度暂时退了,或者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

程旭还想多说什么,旁边走过一口罩人,栗色碎发,目光深邃,冷冷的眼神瞥程旭一眼,声音不大地甩一句:“上班时间是拿来聊天的吗?”

“要你管。”程旭不示弱回应。

“那是谁?我们医院的?样子很欠揍。”子游皱眉头。

“不是,医大附院派出来的医生,谢明宇啦。”程旭皱眉头,拉拉口罩,“子游,我先去忙,等等我们电话联络。”

子游目送程旭远走,还有前面走得像杆标枪般的谢明宇,这次,轮到他眼睛睁老大,不是吧?这两个人搭一块儿?

程旭和明宇在ICU抢救的第一个病人是聂铃。程旭和聂铃也就是半个多月没碰面,再见到的聂医生躺在病床上,人已休克,有内出血迹象。乍见她痛苦得扭曲的表情,程旭和明宇吓得愣了愣,还是护士先冲上去。程旭蓦然想到李素渔和子游,老天,让素渔感冒就好,哪怕感冒的时间长一点。

为了防止交叉感染,疑似EBV的素渔住单独的病房。她看起来并无不妥,热度暂时稳定下来。子游没销假,儿科主任逼他回家隔离,子游很听话地隔离,不过他是把自己隔离在素渔的病房。子游相信素渔不是EBV,只是感冒,几乎想替素渔办出院,把她带回家照顾。尽量的,他戴着口罩与素渔说话,他帮乏力到浑身酸痛的素渔读报纸,读小说,熬各色开胃粥,素渔最喜欢的小米粥。

子游也会花时间跟素渔谈谈眼下肆虐的传染病,举出例子给素渔看,让她树立自己绝对没被传染的信心。

素渔不是很放心,“聂铃现在怎么样?”

“前几天是很危险,听阿旭说她很坚强,今天已经好多了,现在转出ICU。”子游扶素渔起来,递果汁给她喝,哄着,“多喝一点嘛,我那么辛苦给你榨的,增加维生素对身体有好处哦。”

素渔只好拉开口罩,喝些果汁,喝完马上又挡好。子游拥着她的肩,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们把口罩撤了好不好?”

素渔吓得挪下位置,好离子游远一点,道:“别闹了,我现在疑似呢,都跟你说好多遍让你不要来看我了。”子游郁卒,“素渔,我以为我们现在是热恋呢,应该如胶似漆才对嘛,结果脸上都捂个大口罩,谈恋爱谈到我这么悲哀的一定没有,我去申请吉尼斯最悲哀恋人。”

素渔在口罩后面笑,即使生病,她的眼睛也很美,子游靠在病床的床头,情不自禁把她搂得再紧一点,“素渔,明天,明天我们一起去要求出院好不好?”

翌日一早,子游去内科谈素渔出院的事情,内科主任就给句话:“不行,继续住院观察。”

“她已经退热,各项指标没有显示说她就是EBV,现在素渔看起来已经很好了,为什么仍然要观察?”

“子游,有过类似病例,开始发热的前几天用药后热度会退,但是很快就会有反复,甚至可能十几天之后也会反复,所以不能大意啊。”

“十几天?”子游扬扬眉毛,重重地呼气。

内科主任苦口婆心地说:“子游,我们医院可是有些年没有同事结婚过了,我想喝你们喜酒呢,我绝对和你一样希望李医生没有被传染。可是你也知道聂医生,与她接触过的几个同事都倒下了。你少安毋躁,过几天李医生的各项指标都正常,我一准让她出院好不好?”叹口气,主任又说:“子游,你不能仗着是医院的医生没人管你,就一整天地呆在病房,你要懂得爱惜自己知道吗?”

子游知道,可他是真的没办法放素渔一个人在医院不管。无奈下想跟老主任说声谢谢,却有医生急跑进来喊:“李医生热度反扑,心率不齐,刚才做出的血液检测,白细胞急剧增高。主任,麻烦你过去看看。”

最先冲出去的是子游,一颗心不断向下沉,就快沉到冰冷的湖底了,湖底离希望远不远?离绝望有多近?躺在病床上的素渔,呼吸急促,她尚清醒,转着眼珠,看着病房里出出进进的医生护士。

子游靠过去,尽量保持平静,微笑着安慰,像哄个孩子,“别心急,再吊两天针,一定会好,我保证,等你好了,以后我们都不打吊针。”

素渔呼吸急促,只说:“对不起,子游,我累了你。”

“知道累了我就要补偿给我啊,”子游无视病房里其他人的存在,抚着素渔的头发,“所以你要努力点,好起来还债给我,不可以赖账的。”

“我很辛苦——”素渔的声音隔着口罩模糊难辨,“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子游,早知今日,我一定会离你再远一点。”

子游抓住她的手,“不许你胡说,素渔,想想龙龙好吗?人生没冲不过的关,我们会有很多的好日子。我们一家人会一起去散步,一起去划船,许多的事情等我们去做。为了我,为了龙龙,你多坚持一点,素渔,我求你好不好?”

一颗大大的泪珠从素渔的眼角滑了下来,她用力地 反握子游的手,点头,“我答应你。”

素渔的状况并不好,她血液中的血小板逐渐减少,浑身酸痛,咯血,呼吸道受损,药物效果不积极。当春天张扬着打算五彩缤纷地降临这个城市的时候,素渔的生命迹象却显得黯淡无光。

子游打电话给龙龙,“你妈妈感冒还没好,所以龙龙要先在外婆家读书,等妈妈痊愈,叔叔和妈妈一起去接龙龙回来好吗?”

龙龙不开心,不过还是很懂事地说:“那好吧,我一边读书一边想妈妈。庄叔叔,我给妈妈画了一幅画,我跟外婆说好了,明天给妈妈寄去。我画的是庄叔叔给妈妈打针,妈妈很勇敢,都没哭。”

子游知道,素渔和自己都不够勇敢,因为这一刻,子游想哭。鼻音浓浓地问龙龙:“是啊,龙龙的妈妈最勇敢,什么都不怕,龙龙要知道照顾自己,吃饭多吃点哦。”

“好的,”龙龙很懂事,“谢谢庄叔叔。”

放下电话,子游垂下头,脸埋在手心里。程旭在电话里拼命鼓励他:“没问题的兄弟,聂医生恢复得不错,已经转到普通病房,我们都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

是的,聂医生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她很积极,把自己从生病初期到情况好转的种种转变用笔记录下来。可是也有没熬过来的,另外有一个护士静悄悄地被火化。素渔有并发症,她的心酶偏高,情况不理想。子游好挫败,眼见着自己爱的女人与死神搏斗却不能救是件好悲哀好无助的事情,当医生很没用。

如路云的同事阿伦说的那样,电视台真的越来越忙了,听说往年这个时候是比较闲的,忙就忙些吧,忙的时候不用想太多事情。最近人人谈EBV色变,瘟疫猛如虎,路云觉得自己在老虎鼻子下面过日子,而明宇和程旭干脆就在老虎嘴巴里拔牙。路云因此而担惊受怕,不能安宁。

这个城市如今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路云对消毒水的味道有点过敏,总觉得嗓子发干发痒。路妈妈逼女儿戴两副口罩,于是路云又觉严重缺氧,像条没了水濒临死亡的鱼。

晚上回家,头晕目眩,她跟路爸讲:“两副口罩的厚度加起来比程旭进ICU戴得还厚吧?”

路爸摇头,“别问我啊,你爹又没进ICU,怎么知道呢?”

路妈妈在旁边啐一口:“说什么呢?白说白说。”

路爸路妈都怕瘟疫,房间里每天拿消毒水擦N遍,不停洗手,出门口罩换得路云觉得爹妈出门时口罩换得好像比呼吸的频率还高,很夸张的。

不过这一切对路野无任何影响,他稳稳当当地笑,“EBV?我为什么要怕EBV?”亮亮臂上的肌肉,“应该是EBV怕我才对。”

那天路云因为工作关系去以前工作过的幼儿园,这是路云离开这里两年后第一次回来。联系好工作自然去看看小令,小令教的是大班,路云上去找她的时候,她在弹琴,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声音脆亮,路云在教室窗外笑。

以前,曾经很多次,路云就这样在窗外笑着,往里面看小令。

她们喜欢在中午的休息时段讨论哪个牌子的睫毛膏可以把睫毛变长,哪个牌子的护手霜效果最佳。在这里工作的时光,是段没有负担的旋律,现在回想起来,倒仿佛那段日子是偷来的时间、买来的欢娱、不真实的梦境。

如果没有明宇,自己应该不会离开这里,而小令,她还有没有像龙龙那样的学生呢?以后,还有没有子游那样的男人,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两年没见的幼儿园有点点变化,只是一点点。幼儿园的大门换了,旧的那道以前不好用,现在换了电动的。

院子里的滑梯也换了新的,不过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这些变化的。

时光流在幼儿园的院落里,似乎变得缓慢和宁静,路云就宁静地站在幼儿园的走廊上,看南边墙上的一墙爬墙虎,是在离开幼儿园后才知道,再没有比这里的爬墙虎更漂亮的植物了。不是说漂亮,而是壮观,好大的一墙啊,风吹过去的时候,就泛起一墙绿色的波浪。

在另一边的角落里,还有种植物,春来新叶红如火,很像枫叶,衬着白色的院墙,色彩分明,几可入画。

做小孩子的老师的那些年月,路云喜欢在幼儿园的草地上和孩子们玩,有时候玩过火,自己的衣服和孩子们的衣服会有点脏。有家长投诉路云,说怎么小孩子上个幼儿园跟去了趟乡下似的,弄得那么脏。园长会和家长解释说因为孩子们在做课外活动,让孩子们接触阳光,有利于孩子们的骨骼生长。

站在熟悉的走廊,路云不可遏止地想念起她的老园长,那个虽然严厉,却从来都在家长面前为自己开脱,单独和自己沟通的园长。在外面跌跌撞撞混了两年之后,路云才知道,自从走上社会,最维护自己的上司,就是那位老园长,再无领导像她那样在客户面前为自己讲话了。

最快乐单纯的日子,就是在幼儿园那段日子了。不换工作,没比较,路云永远不知道,其实,自己最适合的还是那个给孩子们讲童话的工作。不过,自己记录不好,大概没人愿意请个记录不好的老师回来教小朋友的。想到这里,路云失笑,生活是这样吧,走出条岔路,就没办法走回头。

下课钟声响起,小令带着群孩子出来,看到外面的路云愣住几秒,然后上前抱住她,“上帝,你怎么在这里?”

路云对小令笑,再次和她在这边的走廊见面,竟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忍不住回抱她,很酸地说了句:“令,走得最快的,总是最美的时光。”

报纸上说,救护车的司机运送病人的时候也要穿防护服,因为戴两层口罩不够好用,救护车司机的传染几率偏高。程旭躺在宿舍的床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隔离区外面的新闻。特别拨给隔离区医生的宿舍是老房子,很大,两人一间,然后,程旭和明宇一间,这样算不算狭路相逢?

明宇慵懒得靠在窗户边上抽烟,袅袅烟雾里的他看起来有几分疲倦,无意识地玩弄着一只银色打火机。

忙了十来天下来,他一向维护保养的滋润顺滑有型有款的头发已经没型了。

程旭还好,反正他一直平头的,无所谓有型没型。

本来明宇有空给自己泡龙井,现在和程旭一样喝白开水,懒得冲茶。平时他会用点古龙水,现在嘛,左右身上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古龙水就下岗了。

隔离区的医生和护士又分别倒下了一个,人手显得紧张。每天都有大批病人转进来,现在医院正考虑,把病人集中在一起的想法会不会是个烂主意,因为病房明显的不够用。无论怎样,程旭都觉得,当初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不过呆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回家。当然他不会认为自己回不去了,嗯,也不全对,他怕自己回不去,也铆着劲让自己回去,非回去不可。

把关于埃博拉的资料又拿出来翻,程旭希望能看出点什么。

明宇回头看看程旭,搓搓额角,他常觉得程旭是头驴。这家伙超能熬夜,一钻病房就十来个小时,拼得要命,工作上明宇见过最有韧性和耐性的人就是他了。

程旭再累也不会发谁的脾气,不过程旭笨,明宇亲眼见他横冲直撞地跟领导要求免一个民工的医药费。真奇怪,难道领导做事还要谁教不成?

程旭还很固执,前天,一个病患没了心跳,他固执无谓地用了N多次电击,累到狗般才放弃。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曾经就是不放弃地做多次电击救回了一个人。明宇在心里冷笑,拜托,不是每次都可以成功的好不好?

明宇觉得程旭不会处理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他对病人投入的感情有些过,他紧张,怕自己治疗的任何一个病人死掉。其实,现在这个时间,真有什么状况也不会有人怪到医生头上,都是瘟疫惹的祸不是吗?当然,明宇只是这样认为,他是最英明睿智,绝不会有任何纰漏的。只要想到和这样笨的人争取一个女人,明宇就觉得难以忍受。还真高估了他的水准,这程旭哪点好?在路云的心中,自己居然与他平起平坐?谁优谁劣还要比吗?明宇想不通,也很不很不很不甘心。

快要去值班,明宇起来喝点中药冲剂。这种冲剂据说对预防瘟疫有点作用,所以,大家都把它当茶喝。明宇只弄自己那份冲剂,他和程旭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很少说话,当然绝不会顺手将程旭那份冲出来。除此之外,他也不和他谈路云。明宇不喜欢程旭叫云云“不了”,听着刺耳极了,发誓如果有天和路云结了婚,绝对要帮老婆把那个怪里怪气的绰号去掉。

旁边程旭也行动起来冲药粉,顺便喝了一堆药片,想是自己配的维他命。自己吃完还递了点给明宇,“喂,我不勉强你,我是觉得用点抗病毒药做防护是有必要的。”

明宇瞧瞧药物配方,嗯,好像有点道理,问:“每天用?会不会大了点。”

“不是,五天一个疗程,然后隔5天继续用,这样循环。”

“没病吃这个会不会有副作用?”明宇有些心动,当然他不会用程旭的药,医院药房有卖的嘛。

“应该有吧——”程旭叹气,丢药袋子回书桌上,“其实是药都有副作用,可你想想,现在什么没副作用,吃青菜也可能遇到农药超标化肥过量是不是?我们频繁大量用的消毒水和照射紫外线消毒就没有副作用吗?”明宇苦着脸咽掉最后一口药水,“说的也是,像现在给病人用的那些大剂量药物也很不稳妥,以后会不会出现别的问题很难说。”

“嗯,是的。”程旭同意,仰脖喝光药水,瞥眼明宇,“你也真奇怪,喝个中成药也那个表情,又不是毒药!”

“甜啊!”明宇又喝矿泉水漱口,埋怨,“一个冲剂弄那么甜干吗?不知道药厂怎么想的。”

“你也知道它是甜的,反正总要喝,那就心平气和点快乐地接受啊,边喝还边埋怨,真是——”

明宇懒得理程旭,和程旭互相交换个白眼。

程旭不喜欢明宇,就算没有路云这档子事也不喜欢他。

明宇是个超冷超自以为是的家伙,对病人一百零一号表情,对领导谦和恭敬超有礼貌,说话也轻言细语的,对同事不冷不热挑不出毛病。当然他出色,护士都爱他,可程旭不爱他,尤其有次一个病人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眼见没救的时候,他居然意图放弃,让病人去照X光检查可能致死的原因?!

程旭觉得明宇没温度,从冷库出来的。不过现在人把这个说成是酷,不是冷库的库,是冷酷的酷。程旭甚至认为明宇酷得为祸人间。

拎外套出门,门背后有镜子,程旭对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小声自言自语:“我要打倒EBV,和所有人出去看春天的太阳。”

明宇也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程旭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笨人又开始跟吃了兴奋剂似的,眼睛里的讥诮出卖了他的思想,“当然,笨人都长命。”

程旭对着镜子里的扬眉毛笑得略带锋芒的人,哼哼,笑容里写着,“祸害留千年。”

病区的门口立着子游和几个医生,子游正激动,“让我进去。”

“不可以,庄医生,里面很危险,你不能进去。”

“那我要是偏要进去呢?”子游已不讲理,耍横,非进去不可。

情况不妙,难道素渔情况有变?程旭上去拦子游,“喂,你冷静点,按规定你不能进去的。”

子游黑着脸,“你怎么进去的?”

“穿防护服。”程旭回答直接,马上又说:“子游,我是病区的医生,所以我应该进去。”

“我不管,让我进去看素渔。”

旁边有同事说话:“不可以,李医生被转进ICU,庄医生不可以进去。”

程旭上前拉子游,“是啊,子游,你在外面等……”

“我不要等,我要进去看。”子游吼,长发披面,挣脱程旭,一拳挥向他的下巴。

程旭撞向墙壁,惊讶地望向子游着火的眼睛,他看起来不好,比挨了一拳的程旭更像受了伤。

越是这样,程旭越是不会让他进去,索性也一拳飞过去,叫:“不许进去。”这次撞向墙壁的是子游。

明宇在一边皱眉头,人以群分,笨蛋的朋友也是笨蛋,话不说清楚就知道动拳头。

“让他进去吧。”过来发话的是院长,院长身先士卒,一样参与值班。他走过来顺手拉了子游一把,帮他站起来,嘱咐:“你不可以进ICU,只能站在外面看。好了,去换防护服,大家马上开始工作,今天晚上可能还要转二十个病人过来,大家加油了。”

二十个?明宇暗暗叹气,这次的EBV根本就是场灾难,龙卷风都没这么厉害。

程旭习惯地捶捶子游的肩膀,“有点信心,素渔一定会好起来,我发誓,我们不会让她有事的,一定让你娶个最完美的新娘回家。”

明宇听了斜眼看了看子游,思忖,怎么?原来他的未婚妻染上EBV在里面吗?

穿好防护服,程旭拿了两个棉球塞在子游的鼻梁上,口罩捂得不那么严实,然后帮他戴上眼镜。又揪了两团,停了一秒,当机立断拉过明宇,要给明宇弄上。

明宇皱眉抗议:“做什么?”

“安全防护。”程旭不由分说得硬帮明宇塞好,“这是跟救护车的护士长发明的办法。”

程旭胆子变小了,想想,如果明宇被传染了,是不是路云也会像子游这样疯狂?推己及人,如果是路云有事,自己也会疯掉。又或者自己有事情,路云和自己的妈妈姐姐一定也会悲伤。

程旭不要路云哭,所以,大家都要平安。

另外,程旭有私心。要是明宇有个三长两短,路云和自己还有未来吗?所以,程旭决定,以后他会拼了命地盯着明宇。讨厌他归讨厌他,反正他得活着,还得活得结结实实没灾没痛。老早,自己就决定过,爱不了,就连明宇一起爱进去不是吗?虽然,这个谢明宇很不可爱,喜欢他显得那么勉强,哼,估计他也不希望自己喜欢他。

转进ICU的素渔情况糟糕,程旭已经习惯了ICU的急救,但面对素渔,仍觉触目惊心,她神志昏沉,耳内、鼻腔出血,内皮细胞被破坏,皮肤上长出疱疹。如果控制得不好,这些疱疹破裂,可能会血流不止……有一刻,程旭对着素渔,鼻酸得想哭。

素渔很虚弱,毫无色彩地躺在那里,命悬一线,这就是子游不懈守候守到的未来吗?老天在开怎样的玩笑?程旭不敢回头,窗外就站着子游,他不安无助地等待,却不得不保持着耐心,因为院长说如果子游不乖就把他丢出去再不许他进来。如果,是说如果素渔有意外,子游会怎样?程旭觉得有汗珠在帽子底下淌,算了,这个问题还是不要想的好,根本想不下去。

晚上,灯火通明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路家来了宋小令,路野说:“亲爱的妹妹,帮你的死党收拾客房,她家那栋楼宣布被隔离。”

小令很沮丧,住在路家多少有点不方便。

路爸开了个不合适的玩笑:“好,晚上把路野房间的门锁了,免得不安全。”

小令脸红,路云抗议:“爸,这个玩笑你也开。”

路妈妈骂:“为老不尊。”

路野很委屈,“爸,很安全的好不好?”

路爸跟小令道歉:“媳妇,对不起,安心住,要不要卡拉OK一下?”

小令干脆不客气了,接受路家的招待,“好啊,伯父,我要唱苏三起解。”

路云脸就变了,“不可以,不可以唱国粹,唱通俗。”小令程派没怎么学好就转道去学梅派了,学得非常不不成功,不好听,又没不好听到可以吓跑EBV,还不如唱通俗。小令蹙了眉头坐在音响前面挑碟片,半晌,拉住搬被子枕头的路云问:“你有没有子游的消息,他从日本回来了吗?”

路云抬眼看碟片,宝丽金的金曲集,上面赫然印着一首旧曲《情人》。路云不知道如何作答,程旭电话里和她说过,子游终于等到了所爱,可素渔被确诊为EBV,子游每天在医院陪着素渔。

路云撒谎:“我不知道啊,令,子游是请了长假的,应该还没回来吧。”

小令并非第一次在路家过夜,偶尔,玩累了,小令也会寄宿路家,与路云并榻长谈。

这次,路云不敢与小令长谈,谎称劳累先睡,她一直很笨,不懂得怎样安慰人,怎样面对别人的眼泪。当然,也因为在路云之前的人生里,一向是她扮演被别人照顾和安慰的角色,所以现在她手足无措,只得藏于房内,眼睁睁对着黑暗满心凄凉。

路云担心子游,挂念明宇,对程旭却……路云很少给程旭电话,只因为,听到他的声音就难以克制地委屈,那是份想拼命号啕的心情。

程旭已经是长在路云掌心里的曲线,本以为,张开手掌就能看到,如今路云看不到,所以怕听到,听倒是不能满足路云的,更怕听不到。

路云怕得要死,她从未离开过程旭,没离开过,就觉得有他在身边一切都理所当然。路云从来不知道,见不到程旭,是件那么那么可怕的事情。悲莫悲兮生别离,眼下这次别离不单纯是悲哀,别离也可以让人很恐惧很恐惧。生离尚如此,更别说死别?啊,不不不不……没有死别,没有没有没有。路云一头冷汗,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里。

每天走出隔离区第一件事情是洗手洗脸,然后喝水。程旭和明宇练就出本事,可以在一分钟内干掉一瓶矿泉水。隔离区里面是没办法喝水的,再说,也不能上厕所,脱穿防护服就要两个钟头。他们缺水,好像连内分泌都在失调。

今天程旭心情不好,他出来的时候子游还没出来,程旭劝不动他。他就站在ICU外面,沉默,平静,没有情绪,等命运给他的安排。

隔离病房外的柳条盈盈绿,蔷薇淡淡红,病房内不染春光,惨雾愁云。

素渔心脏衰竭,自知不行,要求电话里和子游说几句。院长却亲自带子游进去,隔着防护镜,也能看到院长眼里的泪光。

程旭跌跌撞撞从走廊那头跑到走廊这头,看着疲惫的子游,拿着一幅画来见素渔。画是龙龙的大作,子游替素渔讲解:“这个是你,这个是我,我在帮你打针,你很勇敢,打针的时候没哭。”

素渔气息奄奄,她连撑着眼皮都觉吃力,“对不起。”素渔几乎声不可闻,只对子游道歉:“对不起。”

“我不接受对不起,你可以先欠着,晚点还债给我没关系。”

素渔微弱地点头,氧气罩下面想给子游一个笑容,却笑不成形,挣扎着,“帮我照顾龙龙。”

子游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冷静,一字一顿地说:“我没办法照顾龙龙,因为你不能没良心地抛下我独去。”

“下辈子,子游,下辈子我一定陪你。”素渔困难地发誓,呼吸衰弱。

子游平静地握起她的手,隔着口罩,放在面颊上,道:“我爱你。”

素渔目光涣散,没有焦点,对着天花板,喃喃:“好想看看你的脸,我舍不得,时间不够……”最终油尽灯枯,一只手从子游的手里滑落,在爱人身边耗尽缠绵,自此天人永隔。

ICU静无人声,程旭瞪着眼睛,喉咙被什么堵住一样,不能发音。

子游半起身,帮素渔摘下氧气罩,理好她的头发,凑到她的耳边,柔声低语:“你慢慢前行,我速速赶来。”

子游没发疯,也没痛苦,有的不过是绝望,深而倦的绝望。如果可以,他巴不得就此随了素渔去,或者,就可以不用绝望。EBV对别人来说是什么,子游并不清楚,可对素渔而言,EBV是死神,命运把幸福给了子游和素渔的时候,死神如影随形,爱与死同在。

病床上的素渔瘦得脱形,子游替她蒙好白床单,转身走出ICU。院长走在子游的身旁,半命令地交代:“庄医生,你需要去发热门诊测体温,我感觉你在发热。”

子游点头,“我自己测过了,38度5,马上,我去发热门诊。”

房门口的程旭呆若木鸡地站立,心脏剧痛,痛得舌麻喉哑,动弹不得。

目睹这段生离死别的还有明宇。他见过呼天抢地的病人家属,也见过被遗忘在医院孤独死去的老人。见惯死亡,明宇自诩可以冷静相对,可他从没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死别。远行的无限依依,送行的深情款款,仿佛在订一个平淡无奇的约会,平淡得如此悲凉,悲凉到明宇不得不动容。

之前,明宇偶尔会听些护士唧唧喳喳地谈庄李的事情,明宇并不关心,因为对自己没有帮助。可这会儿,明宇很想抓个护士来问问,眼前这死去的女人和被疑似EBV的男人中间有什么故事?

走廊里脚步声急,有医生要求帮忙,平时反应最快的程旭却没了反应。明宇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程医生,节哀顺变。”口气好得出乎自己意料,幸亏太空人样的装束掩饰了他瞬间别扭的表情,也幸亏程旭悲痛不已并未关注他的态度。

带着愤怒的情绪,程旭跑走,发誓,EBV,非和这病毒拼个到底,它死我活。

“子游现在住院,素渔已经去了,我们医院派了人去看望龙龙。”程旭下意识地捂着高挺的鼻梁,克制着流泪的冲动,难得地打电话给路云,总不能过于失态。虽然他眼眶已经泛红,语速不匀,经常不自然地时而停顿,可是,好歹听听不了的声音,算是找点打拼下去的动力。程旭撑得好辛苦,素渔的死是个打击,子游的病让他情绪不稳,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需要路云。

“龙龙现在怎么样?”路云的声音倒是平和,暖如熏风,程旭心定许多。

“我听子游打电话给他,跟龙龙说妈妈去了天堂,龙龙就哭,说要跟妈妈去天堂,后来子游哄他,说他妈妈是有新工作去当天使的,就那样哄了半天。”

“龙龙以后怎么办呢?”

“我们医院会给一笔抚恤金,他暂时由他的外婆外公照顾。”

“子游情况好吗?”

“目前不过是单纯的发热,用药可以控制,主要是看下个星期他的各项指标怎么样。我想,或者他只是肠炎。”

“那一定是肠炎!”路云说得比医生还肯定,“阿旭,你要相信那是肠炎,主要是要让子游相信他得的是肠炎,信心和心理暗示也很重要的,我们相信的话,就一定不会生病。”

“对啊对啊,”程旭被路云近乎迷信的热情蛊惑,“肯定,子游是肠炎,等等我去看他,就这样告诉他。”

明宇在写字台那头研究病例做总结,瞟程旭一眼。他真不希望对方是路云,因为根据内容推测,通话的两人智商低到弱智的底线。明宇控制不住地想挖苦几句,大家接受现实不好吗?子游99%可能是埃博拉,他与素渔的接触太多,有可能会双重感染,现在虽已退热,但血压极低,身上多处淤斑,他的症状如果用药后仍无改善,根本是在劫难逃。

咬牙忍住想说话的冲动,明宇目不斜视地盯住手中的资料,算了,这些日子程旭已经够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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