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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多少唏嘘的你在人海

放下手机,路云眼泪落下来。路云和素渔不熟,印象里的素渔白衣绿裙,盘起长发,夏日里看起来清爽凉快。她在幼儿园的树下与子游下弹珠棋杀时间,透过树梢刷下的阳光闪在弹珠上,闪闪烁烁的。那一刻的素渔和子游,美丽如画。

房门被推开,没礼貌的一定是小令,趁灯光昏暗,路云抹掉泪水,问:“这么晚还不睡?”

“睡不着!”小令径自躺在路云旁边,拉被子来盖,她根本没注意到路云脸上泪痕,神不守舍,“我刚才做梦,不是噩梦,可我害怕。不了,我梦到子游,他孤单地走在一条路上,路边全是萤火虫,不是,是星星。他看起来挺心急,一边走一边叫素渔。我想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却怎么都跑不动,累出一身汗。不了,天晓得为什么,我醒来想想就怕。也不知道他在日本怎么样,他的手机也不通。不了,你帮我问问阿旭有没有子游的消息好不好?还有李素渔,她在妇科,按理说也没什么事情吧?”

现在,什么都没办法按理来了,路云不能瞒下去,全盘托出:“素渔死了,因为EBV,子游疑似,他从来都没离开过这个城市,一直在照顾素渔,直到素渔离开。”

小令缓缓回头,晶亮双眸盯着路云,过了好半天,问一句:“他还能不能活?”

“能,一定能。”路云和小令抱在一起。

病房里,程旭跟子游说:“你一定是肠炎,旁边病房一个已经出院了,就是肠胃炎来着。你宽心,再说,就算确诊了也没关系,我们医院呼吸内科的齐医生你知道吗?前些天还很危险的,现在被他熬过来。还有麻醉科的臭贫林,躺了几天就好了,根本虚惊一场。所以,事实证明,EBV不可怕。”

“谁信你的话,你还保证过不会让素渔有事,还完美的新娘给我。”子游淡淡提醒。

说起这个,程旭就觉得难过,“子游,对不起。”

“干吗?这也要道歉?”子游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医生是这样了,明明病人是绝症,活不了几个月,也要尽量让他们相信世上有奇迹存在,虽然也知道相信奇迹比较笨蛋。有时候明明看见的是绝望,总会说其实绝望离希望不远。阿旭,我也这样告诉病人过,可惜今天自己成了病人。”

程旭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无话。子游坐起来,手握空拳,习惯地捶捶他的肩膀,“怎么不说话?”又收回拳头,在自己眼前晃晃,“可能过几天,我连这样捶你都不行了。”

程旭终于抬起头来,半侧着头,一颗泪珠顺着鼻梁往下滑到口罩里,他可怜兮兮,“答应我别放弃好不好?释加摩尼说过,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牵挂你,我们都要为那个人好好活下去。子游,我们虽非兄弟,却一向亲如兄弟,你若无法坚持,我会觉得当医生很没用,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子游打开抽屉,拿包没开封的消毒纸巾给程旭,“传染病房里不能哭,你怎么那么爱哭?”

“我替你哭啊——”程旭小声嘀咕,他宁愿子游多点情绪,可他平静得可怕,拿纸巾小心地擦眼睛,催,“你还没答应我。”

“释加摩尼说过那句话吗?”

“没有,可他老人家活到现在一定会这样说。”

子游笑,“我答应你,虽然会很辛苦。”沉思一秒又道:“阿旭,其实,做医生很没用是不是?”

“不是!”程旭坚定,“我们可以帮助很多人的。”

“可最想救的那个人总是救不到。”子游扭过头,看着隔离病房外悠悠春光,夕阳欲落,小声说:“阿旭,我很牵挂素渔。”

程旭狠心纠正:“子游,我无意与素渔争宠,可是,素渔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你可不可以多多牵挂我?”

子游没回头,沉在一片薄薄暮色里,素渔应该在另个世界里了吧?她会不会遇到吸毒的前夫,是不是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文弱,习惯地低头,忍气吞声?她想龙龙的时候会不会哭?她那里冷不冷?

今天的宿舍只有明宇一个人,他和程旭轮晚班,估计程旭不会回来了,他一定是从庄子游的病房出来直接去上班。刚才,路云来过电话,问起程旭,路云经常在电话里问起程旭,和程旭电话里却又从不说明她的担心。

路云问明宇,阿旭每顿饭吃几碗?

明宇说,他饭量大,什么都吃,不挑食,水果也爱。

那他精神好不好?

好,跟上了发条似的。

睡眠好吗?

不错,猪样的倒头就睡,公鸡样的天亮打鸣。云云,为什么你都不问我,我每顿吃多少?睡得好不好?

路云笑说,明宇,你每顿饭小碗两碗,大碗一碗,肉适量鱼多点,蛋黄不要只取蛋白,不挑剔青菜每三天吃一次海带,与面条米粉有仇,排挤云吞,吃包子水饺一定要配稀粥,你最喜欢喝龙井不喝饮料,明宇,你最会照顾自己了。

明宇靠着窗户无言长叹。自己出国两年,条件限制,许多习惯已经改变。现在忙到翻,已久不喝龙井。唉!该喜悦吗?自己的爱好,云云都还记得那么清楚。该悲哀吗?因为会照顾自己,所以就无法得到她更多的关心。或者,她根本就是关心程旭比关心自己多,她心中的天平,早就称出谁轻谁重了是吗?即使是这样,明宇也不要放弃,他会把路云追回来的,他只是输给了两年的时间,但对路云的感情他不输程旭。眼下,明宇更不能输给一场严酷的传染病。

子游被确诊为埃博拉,转进病区那天,是明宇给路云的消息。程旭只忙着照顾子游,在病房一呆六个小时,无暇他顾。路云再转告给小令,小令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哭得乱七八糟,全无章法。

路野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背,无言安抚,一脸凄凉。

路云心慌意乱,她担心素渔一去,子游毫无斗志,少了求生的意念,还有,传染率那么高,程旭****与病人相对,又贴身照顾子游,万一……啊,胸口被什么塞满了?无法呼吸,路云几乎憋死。

“我要去见子游——”小令呜咽,“让我去见子游。”

路云言不由衷:“我们根本进不去那地方,再说,子游又不是无法痊愈,专家们不是每天在电视报纸上讲,其实有生还希望吗?”

小令固执摇头,“我要见子游,不了,我一定要见他一面的,说不定,以后我都见不到他了。求求你,打电话给阿旭和明宇,让我见子游。”

路云电话给程旭,给理由,不是自己要不懂事给阿旭添麻烦,是替友求情。只要小令能进去,自己就能进去看阿旭。所以她小心翼翼地问:“阿旭,我们可不可以进去看看子游?”

程旭的声音冷酷阴鸷地响在电话里:“不可以,这个念头快快打消,想都不要想。”说完就挂了电话,没半分温柔。路云气得想操刀,又那么期盼可以躲进他的怀抱里哭泣。

路云没眼泪,因为眼泪全被小令一个人流光,似乎她认定子游不活了,说:“连死,他都要跟了素渔去。”

路野劝她:“令,好歹给我几分面子,你现在是我女友,居然为前男友哭成这样,一点都不管我吃不吃醋?”小令道:“野店,多宠我点,让我哭好不好?”

路野心疼地拥着她,帮她拭泪,“好,你哭,你哭,想见子游是不?他们不让你见我来想办法。”

路云感恩地盯着哥哥,有路野这样的兄长真的好幸福。

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满怀希望等路野的办法。结果,路野带回家的是一套登山设备,他自信,“放心,我们戴好口罩穿好外套,也弄得跟太空人似的就会安全。我们先进医院,然后利用工具顺着下水管道往上爬,爬到楼上去。”

异想天开的路野,小令和路云哭笑不得地看着一堆绳子钩子。路野兀自念叨,极力让妹子和女友相信这个办法可行。路云心动,想说,那好,马上就去。倒是小令,眨巴眨巴眼睛,眨巴下一串泪珠,上前抱住路野,“不用了,不用了野店,我不去了,我真的不去了。”

“怎么不去了?”

小令柔肠寸断,“野店,我不能让你也被传染。”

路云觉得好可惜,真不应该放弃去隔离区,如果明宇和程旭那么长时间都没被传染,那自己只去一次一定不会被传染。

路野拥紧小令,感慨,“知道吗?以前我的女朋友有了新的男友,就当我透明了。我想小令你如果不会轻易忘记子游,也一定不会忘记我。令,子游没眼光,放弃你。幸亏他放弃了,因为,你是我一直在找的好女人,等你不那么为他伤心的时候,请你嫁给我。”

小令痛哭失声,一时也辨不出是为了子游,还是为了路野。

路云继续盯住一堆绳索,路妈过来收走,横她一眼。

路爸加句:“虽然染上病毒未必就没命,不过,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路云不想死心,她还是要找机会进去看看的。

医生不该生病的,因为太清楚。躺在病床上的子游,可以利用所学清楚地判断,现在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状况,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死亡的距离有多远。因为那么清醒地知道,所以,主治医生和护士的安慰就显得分外苍白,这样真痛苦。

会不由自主地去考虑,如果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当然,这个世界仍然井然有序地运行,亲人朋友会伤痛,但在时间的流逝里,所有的伤痛都会过去。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谁少了谁,都能还不错地活下去。

可是,子游并不想让他的亲人朋友经历那样的伤痛。

他知道,若他死了,他父母的头上会添多白发,将赡养父母的责任丢给他的兄妹那样真自私。

他知道,他若死了,他的教授和上司会有多惋惜,他没理由辜负师长的栽培和期望。

他也知道,他若死了他的朋友会有多难过,那个笨笨的阿旭一定会哭得很伤心。

还有小令,小令一定好生气。

可现在的子游对自己有点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会英年早逝的,过不去这一关。

已经努力地振作精神,可是子游连呼吸都费力,甚至连抬起胳膊都是种负担。程旭每天忙到贼死,还要照顾他。扶他如厕,给他喂水,帮他按摩酸痛的肌肉,给他讲贴心的话。

偶尔,谢明宇也会来看看子游,冷淡地问一句:“怎么样,还好吗?”

子游点点头,不想说话。

明宇再加一句:“不舒服一定要说,不能忍着。你也是医生,该知道自己状况的。”

子游嗯一声,从谢明宇防护镜后的眼睛里,看到与他语气极不搭的暖意与关怀。

有一次,程旭下班前离开子游的病房后,忘了在他的床头放一杯水。反倒是谢明宇将那杯水续上的。程旭走没几步可能想到自己的疏忽,再转回来的时候,和子游病房里的明宇打了个照面。程旭是没什么,挺高兴地说:“哟,哥们儿,谢了。”

倒是明宇,大为尴尬,硬撑着说句不客气夺路闪人。

那个场面把子游逗笑。

阿旭是个好人,但有时有点“少根筋”。

子游记得第一次见程旭,是在宿舍楼下的垃圾站边。他想丢掉一双虽然没穿多久但已经不那么喜欢的球鞋。刚巧路过的程旭很适时地叫住他:“喂,是真的不想要了是不是?那给我行不?放心,哪天你想要回去我再刷干净还你。”

子游又是惊诧又是尴尬,无措地递上那双球鞋,“给你,不用还。”

程旭也就不客气地拿过鞋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烂单车走远。

几日后,子游发现那个向他要了旧球鞋的大眼睛学弟穿着他打算丢弃的那双球鞋在球场上跟人玩篮球,汗流浃背,热火朝天的。子游忍不住对着他笑,从那开始,他们成了好友。

子游喜欢阿旭,喜欢他的单纯,有时甚至嫉妒他的简单和单纯,逗他,“你活得真单纯。”

程旭笑笑,“是啊,这么单纯真抱歉。”

子游倒不需要程旭抱歉,他只是对这个学弟越来越照顾,越来越好而已。好到有女生问他们:“是在交往吗?”

把子游和程旭笑得,几乎晕到课桌下面去。

会记得这一切的,至死不渝,记得那家伙总嫌他文艺腔,总帮他查资料写报告,总是在厨房帮他打下手,也总是在他喝醉的时候背他回家,陪他灌一肚子冰水。哈,多傻的一人儿。

想想,如果自己这次熬不过去,那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个兄弟陪喝水的情义了,好遗憾。还有小令。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补偿的,等时间过去,心上的伤痕没那么清晰的时候,可以用别的方式,补偿对她造成的伤害。不过子游觉得,以自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没什么机会补偿任何人了。

从皮肤和指甲的颜色来判断,子游知道自己的肝脏功能已经受到影响。他****发着高烧,热度即使被药物逼退,也会疯狂地反扑。烧出幻觉的时候,常常看到素渔。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肯抬头,手里不停地在缝补什么东西,好像总也补不到头的样子。跟她说话,她不理子游,这让子游焦躁。非要狠狠叫她的名字,她才肯抬头对他笑笑,笑得很无奈的面孔,含泪的一双眼睛。有一次,素渔对他说:“子游,坚持下去,求求你,坚持下去。”

子游任性,“你先给我看你缝的什么再说。”

可惜,子游怎么努力,都看不到素渔缝缝补补的那些东西。

有天程旭来看子游,给他换冰袋,按摩他的手,子游很费力地和程旭说:“小子,以后你得放机灵点才行啊,别总那么少根筋的样子了,真让人操心。”

程旭听不清子游的话,想摘了子游的口罩,子游挡住。

罢了罢了,这小子一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一直看不到谢明宇面对他时的挣扎与尴尬,大家都会轻松;

一直看不到庄子游面对他时的不舍与歉疚,以后会少伤心一点;

一直看不到好朋友逃不过这场劫难的事实,他会多一些自信……

子游没熬过最困难的那几天,终于在一个天气绝好的清晨撒手人寰,走的时候没留话给谁。他枕边有幅图画,是龙龙画给妈妈素渔的,子游病情不太严重的时候在画的背面涂鸦,画了一男一女,笑哈哈的样子,因为子游的画功实在不敢恭维,比儿童简笔画尚不如,所以,也不知道那对笑哈哈的男女是谁。离开这个世界的EBV和病人的遗物都不允许带出病房的,全部火化,所以无论是子游,还是那幅画,皆尸骨无存。

程旭没能替子游送行,其实他只是在休息室眯了会儿眼睛,等被护士叫去ICU时,子游已经没了呼吸心跳,回天乏术。他安静地躺在病床,耳鼻口中流出的血迹还未被擦干,惨不忍睹,憔悴冷清。程旭怔在ICU的门口,居然毫无情绪,甚至没了感觉。他冷静地上前帮子游摘掉氧气罩,关掉呼吸机,为他蒙上白床单,忽然间明白子游当时送素渔的心情,那种悲哀如海的万念俱灰。原来,即使帮了再多的人,最想救的人却救不了,是如此的绝望伤痛。

惶急跑进来的明宇,粗鲁地抓住程旭到窗边,离子游远了点,把两团棉球塞到他鼻梁两侧,很快地给他戴上防护镜。明宇,居然指着外面的蓝天,很清澈很清澈的蓝得没丝云彩的天空,用手指着,并强迫程旭看,甚少高声说话、语调保持低分贝、一如恒温25度旧金山的他扯着喉咙,用很大的声音说:“看,今天天气真好,是最适合出外郊游的天气,也适合远行。”

程旭看天空的样子很机械,无反应,包裹严密的脸上也看不到表情。有护士进来叫医生:“26床的不好了,需要急救。”

程旭回头答应:“好,马上来。”没多看子游一眼,偕同明宇继续工作。如果EBV继续流行下去,至爱至亲的人难免受伤害,下一个倒下的是谁呢?程旭什么都不想了,拼吧。或许只有那样,才能真正保护自己的朋友,爱人,亲人。

许多幼儿园和学校停了课,小令家的隔离还没解除,依然寄住路家。闲下来的时间就和路妈研究吃的,大家尽量保持心情愉快,也尽量不提医院和子游。路爸甚至很鸵鸟地不收看电视新闻。看着病况通报难免心惊肉跳,未来的女婿在隔离区,想想都愁白头,路家的电视拿来唱K用。

路云早上起来洗脸漱口,小令帮她接手机短信,短信是明宇发来的,内容写着:子游去了。小令握着手机好久,重复短信说给路云听,“子游去了。”

四周很静,洗脸盆里的水漫出来,滴到地上,听到静悄悄的水滴声。路妈叹气,声音缥缈,关了水龙头,拿拖把拖地,这样的动作也是静悄悄的。

路爸刚做完晨练回来,还没知道消息的他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大概是一年里最适合郊游的一天。”

小令这次没哭,没唱K,没烧菜,没喝酒,音响里放着一曲《情人》,只有配乐,无人主唱。那年初见子游,他站在K厅光彩迷离的小舞台上,低吟浅唱,“盼望你没有为我又再度暗中淌泪,我不想留底,你的心空虚。盼望你别再让我像背负太深的罪,我的心如水,你不必痴醉。”

小令的眼前,时光错乱,依稀子游儒雅淡泊的微笑,问:“宋小令,好名字,你是哪阕小令?”他做的蛋糕味道虽好但样子难看,他留在额头的亲吻宽厚如兄长,他弹着的吉他别有怀抱,他残忍的拒绝,分手后重遇,他温柔的问好。子游,你的心如水,我不会痴醉,子游,子游,我和你之间有谁?几度春秋风雨改,子游,子游,子游,多少唏嘘你在人海?

是不是因为子游的离去让老天哭泣呢?好大一场雨,路云穿着雨衣在车水马龙里穿行,人海安静,川流不息。路云极郁闷地想,人与人相识一场是为了什么?这个答案根本无解,逝去的子游却给了个另类的诠释,所有的相聚只是在准备一次死离,所有的欢笑只是为让我们哭得更彻底。雨丝如网,路云在网里困惑,前所未有的孤独,孤独到只能向自己问好,向电线杆致意。自语:“阿旭,此刻的我尚且如此,你呢?你好不好?”

路云跷班了,她坐上了去县城的火车。车票不贵,手续却烦琐,等着验体温等很久。路云等,反正人活一辈子总是会花N多时间等,等上班下班,等睡觉吃饭,等春去春回,等四季交换,等爱,等不爱,等着奇迹,也等着沦陷。

小县城安静如昔,远离喧嚣,路边的泡桐还没开花,浅紫的花苞落满枝干,路云轻车熟路,去找那片稻田,还未插秧开着紫色野花,大片大片紫色野花怒放在张扬交错成锦缎看不到头的稻田。程旭说过,只要对着稻田大声地喊,就能喊出太阳,喊出晴天。路云对着稻田,放声狂喊:“啊啊啊啊!阿旭,你好不好?我很想你,我好想你啊啊啊啊——”路云长啸当哭,引人侧目,有农人牵牛而来,问:“闺女,你没事吧?”

路云有事,她怕失去子游的程旭伤心。他伤心的时候为什么不来电话和自己谈谈,非要独自苦撑呢?回城的火车上,路云给程旭电话,电话里的男人安静,没情绪的声音:“我很好,你不用担心,照顾自己,没事不要乱跑,我去忙了。”匆匆挂断。

路云握着电话终于痛哭出来,原来受伤的男人不需要所爱的怀抱,对女人来说是件很委屈的事情,路云觉得自己不被程旭所需要。车厢里疏落地坐了几个乘客,都怕病毒传染,每个人之间坐得很远,没人管哭得颠三倒四的路云。乘务员有过来问路云:“小姐,我可以帮你什么?”路云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拼命摇头,现在谁都帮不到她。

回家已经是傍晚,雨停了,依然阴霾四垂的天空,路云又冷又饿,才想起来自己一天没吃饭,回家路爸问:“你好好的跷班去了哪里?”

路云靠在沙发上,扯掉马尾上的皮筋,垂头丧气,“我去找阿旭。”

“你去隔离区?”路野惊问。

“不是,我去县城了,因为我进不去隔离区。”路云又觉难过,一时间牵愁动恨,再次落泪。

路妈拿热毛巾给女儿擦脸,嘀咕句:“去县城找不是犯混吗?”话是这样说,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一闹,弄得全家人都不舒服,为逝去的人伤感,为活着的人担忧,压抑良久的情绪,终于酝酿成泪水滔滔,一次奔流。

在隔离区,能有次哭出来的经验是很幸运的,程旭和明宇忙得没时间流泪伤感,没空求救。传染继续扩大,将病人集中的说法早就不可用了,即使上面有规定说病人原地救治,依然有病号被转来怡和,毕竟,怡和无论从设备还是技术包括经验都走在前面。

明宇有空会打电话给路云,路云会在电话里千篇一律地问:“阿旭怎么样?”明宇很无奈地会把程旭的情况讲些给路云听。

路云也千篇一律说:“你们要互相照顾。”

明宇觉得路云过分,因为她好像就是在说,明宇,照顾阿旭。不过明宇累到爆,没精神跟路云计较了。

其实明宇不喜欢讲电话讲很久,对路云很不一样,毕竟,曾经因为他的疏忽,才有了两年的空当,给程旭钻了空子,让步点吧,总比程旭和路云褒电话好些。

程旭和路云之间只有简单的短信,之前他最爱和路云狂讲电话狂短信的,现在却很少说什么。怕说得多了,就会颓倒在路云的声音里,向她抱怨,说想救的人救不到,这样做医生好失败,好没用,那样的感觉很不好。程旭也不喜欢看明宇和路云在电话里嗦,但是明宇会比较详细地说些隔离区的情况,路云总会少些担心。

一日夜里,累到不行的两人回宿舍,程旭让明宇先洗澡,接着就听明宇在里面讲电话,讲讲没了声音,可又没听到水声。程旭等得不耐烦,抬脚踹洗手间的门,门没锁的,开条缝,看明宇坐在马桶上,手机是正常地贴着耳朵,不过人已经阖着眼皮,去会了周公。程旭用手抓头发,晕死,怎么这样啊。上前去叫明宇回床上睡,听得手机里隐约有声音,是路云在那边喊:“喂,我说话你听到没有?我口水都快干了你没反应的?”

“他睡着了。”程旭说。

那边半晌沉默,路云嗓音颤抖:“阿旭,是你,你好不好?”

“好,你每次都这么问。”

“我担心你。”

“请你相信我。”程旭的声音沉厚温柔,“你多点相信,少些担心。”程旭边说边去推明宇的肩膀,他皱眉头晃下脑袋没动,程旭只好去拍他的脸,怎么……好热啊。

路云在电话里说:“阿旭,你春秋天穿的薄外套没带进去吧,我给你送来好不好?”

程旭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无意识地答应:“好,很晚了,早点休息吧。”断然收线。程旭先去戴口罩,给明宇也戴了口罩,背他去检查。满心凄惶,轮到明宇倒下吗?不要,不要啊。

明宇被抬进疑似病房,程旭没告诉路云,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明宇醒过来他先劈头盖脸一顿凶,“你给我马上好起来,隔离区忙得要命你少给我在这里装死。”

明宇几乎气厥过去,喃喃重复:“我装死?”冷笑,“我装不装死与你何干?你守这里又为什么?”懒洋洋靠在床头,忍下浑身无力的酸痛,抬着眼睛问程旭:“你其实很怕我死是不?”

“对!”程旭冷然答应,“你死了,不了会很难过,一定不肯嫁我,我和她的幸福全毁你手上,你这心思险恶的家伙,该不是故意生病来拆散我和不了吧?”

“拆散?你会不会想太多?”明宇眼睛冒火,转而精神十足,哪儿都不痛了,一味逞口舌之快,“你和云云在一起了吗?她根本就是忘不了我好不好?她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妻哪里有拆散你们一说?我告诉你,我不过是累了点,休息好了就爬起来,想云云嫁你,少做梦!”

“她是你的未婚妻?笑话,是不是你心里最清楚,哼,不肯承认现实的家伙,来喝水。”

“我不要你倒的水。”

“你最好给我喝了,还有药。”

“不要你管,我自己拿,你把药给我放下。”

“我非要拿给你,靠,我用灌的哦,你最好给我马上喝掉。”程旭作势要捏明宇的鼻子。

明宇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确实没什么力气,嘴里不饶人,“你拿过的东西和你的人一样讨厌!”

“讨厌?天下最让人讨厌的人就是你了,除非你好了,后天,我跟你说谢明宇,后天你要是不退热我把你腿毛剃下来当胸毛粘你胸口去。”

“哼,你不用担心我死掉,我肯定比你长寿,最后和云云白头偕老,你适合娶个倭瓜脸香肠嘴肚子空空和你一样白痴的烂女人。”

有护士进来给明宇打针,明宇发热头昏脑涨是以措辞不当,叫:“我自己来,你把这个人给我撵出去,他对我意图不轨。”其实明宇是想说意图谋杀。

程旭拿过针药亲自动手,叫护士按住明宇:“谢医生热度太高,烧出幻觉,我没特殊癖好不会对男人不轨。”

明宇想,我生病这人非来刺激我,气骂:“卑鄙小人……”

门外走过巡房的主任院长,都说谢明宇状态佳,程旭也不错,医生间用这种方式排遣压力也是好办法,当然此法不值得效仿。

明宇发誓要把程旭从自己病房撵出去,因为没人帮他忙,还烂嚼舌头鼓吹两位医生兄弟情真,明宇已经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与程旭冷眼相对,恨恨盯着他的大口罩,吃掉他送来的六个菜肉大包一小瓷盆稀粥外加小碟脆青瓜。

斜眼瞟程旭,哼,又固执又笨,哪里好了,问:“你能给云云什么?”

程旭笃定,“自由飞舞的天,奔跑追逐的地,温暖的阳光,无拘束的空气。”

明宇傻半天,大笑,“天地阳光空气本来就是存在的,用你给?你当作诗啊,这么说,其实你什么都给不了她,那你何苦绊住她?”

“那你能给不了什么?”程旭反问。

明宇不爽,“你再不了不了地叫绰号我翻脸,我能给云云最好的一切,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我要她像个公主般生活。”

“你家豪华到哪里去?无非是普通的有钱,尚未有钱到把家中多余的围巾折叠来当浴巾卖是吧?最好的衣食住行是什么?个人心中有标准,不了已经说,她是最受宠爱的公主,不需要你另外替她加封号。其实,你能给的,也不多。”末了,程旭恶毒地加一句,“看你胃口不错,一定死不掉的,我和不了未来必然坦途无限,谢医生,多谢你成全。”

明宇淡定,一字一顿地说:“用心良苦,程医生,阴险,只怕是想等我死了你才拼得坦途无限,没,可,能。我岂会让你如愿?!”

程旭和明宇在疑似病房死来死去,百无禁忌,歇斯底里斗了一个多星期。最终,明宇没事,确诊是感冒,虚惊一场后投入工作,精神振奋。有知道点内情的护士背后说:想打倒EBV,简单,请在病床边安放情敌一个,效果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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