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岑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候看上去健康活泼，和正常人毫无区别，可有时候又虚弱的像是随时会死去一样。这两天又开始频繁发病，安禹哲就在医院里形影不离的陪着她，亲眼看着她与病魔斗争时才终于明白这种折磨所带给她的到底是怎样的痛苦。
米岑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上浮着细细的汗珠，口中迷迷糊糊地呓语“哲哥哥。”
这九年来每次病痛时她都习惯性地呼喊他的名字。
“傻岑。”因为心绞痛，米岑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汗珠大颗大颗的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下来。
安禹哲的心恻楚地牵动了一下，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傻瓜，一定要好起来啊。”
安宇哲始终握住她小小的手，直到手心开始冒汗，也没有放开。米岑的手很暖，不像伊璃，冰冷的似乎毫无温度。该死，又想起她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按时吃饭，是不是还在弹钢琴？
醒来后的米岑紧紧地攥着手心里的四叶草项链，兴奋又惊讶地问“是送给我的吗？”
“对啊，小公主。”安禹哲笑着揉了揉米岑额前的碎发，从她手里拿起项链，俯下身，温柔的给她戴上。
小小的四叶草在米岑如细瓷般清晰可见的锁骨上显得熠熠生辉，最是那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哲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是在安妮宝贝的书上看到的。”
“爱情故事吗？”
“对啊，故事很长，你要慢慢听。”
“人小鬼大，你还小怎么懂爱情呢？”安禹哲笑笑，然后安静地听她开始讲故事。
那年他19岁，在阿姨家度过他唯一的一次南方假期。她是邻居的女孩，继母对她不好，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一条肮脏的棉布裙子，脸上有红肿的手指印，满脸泪水却神情冷漠。他蹲在她的面前，他说，你喜欢小狗吗？他把自己捡来的一条白色小狗给她看，他说你笑一笑我把它送给你。他给了她一段快乐温暖的时光，带她去钓鱼，捉蝴蝶，看着她的笑容烂漫无邪。她生日那天他带她去逛夜市，送给他一枚红色蝴蝶夹。他说，你要相信自己有一天你也会像蝴蝶一样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一个月后他动身去北方，在火车站里她抱着小狗不肯离开。喧嚣的站台上他把头探到窗外向她挥手，她踮着脚认真地问他，如果我长大后，我可不可以嫁给你。火车已经开动，他微笑着哄她开心说可以。
那一年她是8岁，一直到他大学毕业开始上班，他没有再回南方。她始终给他写信，从小学生稚嫩字体开始一笔一划告诉他，她和小狗的生活。他从不回信，只在她生日和新年的时候寄给她漂亮的卡片，上面写着祝小乖和小蓝健康快乐。小乖是狗的名字，蓝是她的名字。3年后小乖生病死了，她在信里对他说，小乖已经离开我，但我心里的希望还在，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蝴蝶的翅膀，可是一定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初中毕业的假期她去北京，他们整整七年没见。他在火车站里等她，从拥挤人群里出现的15岁女孩，穿着白色棉衣裙子，黑色的眼睛灼然明亮。他带她去酒店吃饭，同行的是祺，他的未婚妻。她平静的在北京过了一个星期，准备回南方继续高中学业，临行的前夜，她执意要把自己给他。他说，我三个月后就要和祺举行婚礼，我不能这样做。她说，请求你，请求你要我，她的眼睛温暖地掉落在他的手心上。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听见她轻声地询问他，如果你以后离婚，我可不可以嫁给你，他迷糊地说，可以。清晨，她不告而别，独自南下。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祺两年后去美国读书，准备不久把他也接出去，他辞退了公职，开了一家小小的酒吧，准备打发掉在国内的最后日子。他把自己的酒吧叫做blue，他还是不断地收到她的信。再次见面时，她19岁，而他30岁了，他们同居了一年，直到他的签证下来，准备出国和祺相聚，他把blue留给了她。他说，你可以在北京嫁人，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她说，我会在北京等你，但不嫁人。她依然写信给他，一封又一封，而他依旧只在她生日和新年时寄美丽的卡片给她。他一去就是5年，直到和祺离异，事业也开始受挫，他准备回国发展。在blue门口，看到吧台后的女孩，依然穿着简朴的白裙，她看上去苍白而清瘦。她说，你回来了可是我生病了。她的病已经不可治，他陪着她每日每夜，他读圣经给她听，在她睡觉的时候让她轻轻握他的手指。有阳光的日子，他把她抱到病房阳台上晒太阳，她说，如果我病好了，我可不可以嫁给你，她的心里依然有希望。他别过脸去忍着眼泪回答她，可以。拖了半年左右，她的生命力耗到尽头。那一天早上，她突然显得似乎好转，她一定要他去买假发，因为化疗她所有的头发都掉光了，她给自己扎了麻花辫子，那是她童年的样子。然后她要他把家里的一个丝绸盒子搬到病房，里面有他从她8岁开始寄给她的卡片，每年两张，已经16年。她一张张地抚摸着已经发黄的卡片，和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这是他离开她漫长日子里她所有财富。终于她累了，她躺下来的时候，叫他把红色蝴蝶发夹别到她的头发上。她问他，如果还有来生，我可不可以嫁给你，他轻轻地亲吻她说可以。他曾经用一条白色的小狗来交换她的笑容，然后她用一生来等待交换他无法实现的诺言。
故事讲完后，安禹哲沉默了许久。
他曾经也用一个娃娃交换了她漫长时间的等待，她也患上了一种几乎不可治的病。
青春是一杯用来践行的酒，可浅啜，可痛饮。折柳之后的时光，用来等待，用来哀愁，为彼时那一回眸，穷尽了所有。
“小时候，小岑你可喜欢哭了，脸上总是脏兮兮的，像个大花猫。”
“哪有，后来我很少哭了。”米岑噘着小嘴反驳道。
“好好好，那你答应哥哥，以后要经常快乐的笑，要有一个愉快的心情，可以吗？”
“好，我答应你。”
说这话时，米岑笑了，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淡粉色的嘴唇微微抿着，像夏天雨后掠过田野的云影。
“哲哥哥，我现在真的很开心。”米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颈上的四叶草项链，笑靥如花“不用每天待在医院里打针吃药，可以去学校上学，有许多小伙伴，还有...哲哥哥在身边。”
“傻瓜，你最近身体不好，不要去学校了好吗？”
米岑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凝固了，一脸认真地说“不要，哲哥哥我想去学校上课，我不想每天待在医院里，这种感觉真的会让我崩溃的，好不好?”
安禹哲不做声。
米岑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晃动着他的手臂，继续说“哲哥哥，好不好？求求你了，我真的喜欢待在学校。”
安禹哲想起了之前米岑美国的主治医生说过她的情绪很差严重影响到治疗，这可能跟常年住在医院气氛比较压抑有关，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让她有一个良好的心态和愉快的心情，才能重新去有效的接受治疗。看着她一双清泉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自己，他实在不忍心再拒绝。
安禹哲无奈地笑笑揉了揉她的头“那——”故弄玄虚般地停顿了会才接着说“好吧。”
“哇塞!太棒了！”米岑激动的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兴奋的差点从床上跳下来。
“你小心点，别摔倒了！”安禹哲赶紧伸手扶住她。
因为米岑的病随时都有可能发作，除了睡觉时间大多数时安禹哲都形影不离地照顾她。他才发现看上去乖巧温顺的她其实就是个淘气的小孩。因为过去漫长的岁月一直待在医院里，米岑很少能有机会吃零食，安禹哲给她买棉花糖吃时，她甚至开心地手舞足蹈，觉得那甜甜的黏黏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米岑总喜欢突然从背后捂住安禹哲的眼睛，让他猜是谁，或者偷偷的站在他的左后方却伸手拍他的右肩膀。米岑也很善良，只要在大街上看到有乞丐，她毫不犹豫的会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零钱给他们，一看到流浪的阿猫阿狗立马同情心泛滥，就可怜巴巴地扯着安禹哲的衣袖“哲哥哥，我们把它带回家好不好？”自从米岑来了后，安宅的花园养了好几条捡回来的流浪猫狗。
米岑很爱傻笑，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格外的天真无邪。
那么那么像，曾经的伊璃。
和米岑待在一起的时候，安禹哲觉得内心特别平静。看着她笑，看着她闹，陪着她一起给收养的流浪猫狗洗澡，一个棉花糖就能哄她开心很久…她纯真的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却偏偏不被命运所眷顾。
消失了几天的安禹哲和米岑这一天早上又突然一起出现在教室里了，他依旧穿着白色的衬衣，脸色有些疲惫，但轮廓清俊，映着阳光看上去依旧英俊不凡。从走廊走过的伊璃远远的看着安禹哲的侧脸，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伊璃注意到，在安禹哲的旁边站着的人是米岑，而他除了肩膀背着一个黑色的包之外，手中还提着一个粉红色的女士书包。伊璃又看了看米岑，果然她浑身上下空空如也，并没有书包。
伊璃微垂下睫毛，望着安禹哲挺直的后背失了神。曾经他们出门约会时，每次还没走多久，她就说走不动了，然后耍赖皮让他背自己，她很不安分，总是在他的背上乱晃，他每次都会说“小璃别乱动，会摔跤的。”伊璃偏偏不听，反而晃的更厉害。于是终于有一天外出爬山时，安禹哲背着她上山，他们摔倒了。在伊璃即将摔下来时，安禹哲迅速抱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倒下来的的重量，他的手肘支撑着地面，划出一大道口子，不停地流血。伊璃看到后在旁边手足无措的一直哭一直哭，安禹哲立马顾不上受伤的手就着急地安慰起她来，从此以后他背她的时候她再也不敢乱动了。
伊璃还沉浸在回忆中时，安禹哲已经径直走向米岑的座位，打开手中提着的粉色书包，拿出一包纸巾，然后认真地擦拭着桌面、抽屉以及座位。伊璃的眼睛有些湿润，他一直都是一个有些洁癖的人，从不带她去路边摊吃东西，因为觉得脏，即使去饭店吃饭，一定会为她先擦一遍座位和面前的桌子。
米岑伸出手从他手里抢过纸说“哲哥哥，我自己来。”
安禹哲没有说话，从米岑的书包拿出书本和保温杯为她摆放好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伊璃的眼睛里已经挤满了泪水，薄薄的眼皮快承受不住液体的重量，却倔强的不肯掉下来。眼前渐渐水雾弥漫，他的脸也消失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她曾用笑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看着操场上阳光照射下打球的他，她曾瞪着双眼看过生气的他皱眉时的一道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她曾透过人群寻找远处向她奔来的他，她曾在夜晚街灯的照耀下透过那浑浊的泪水看着他模糊走远的身影。曾经伊璃一直以为安禹哲是永远只属于自己的，没有想到现在，和他的距离竟然像隔着千千万万远，站在他身旁的不再是自己，那些专属她的温柔也用在了别的女生身上。
“混蛋！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伊璃听见声音回头，才看见一脸怒气的易锡，手握成拳青筋暴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的人听见。
真害怕他手里的拳头会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伊璃连忙握住易锡的手，踮着脚凑近他的耳边说“你能不能别瞎操心了，我和他的事你不明白。”
这一幕却一览无余地落在刚刚听到动静回头的安禹哲眼里。他和伊璃的视线相遇，四目交叠之下，他那像大海般忧伤的眼眸让她一阵慌张，她依旧很快的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易锡，我知道你把我当成好朋友，所以才会站在我这边，觉得都是他的错，想替我出头，可是我和他已经结束了，而且是我对不起他，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伊璃终于明白，他们的关系好像青山倒映在水里。她以为拥有了整个的他，其实只是一道虚影，风吹便乱了，石落便破了，船来便散了。
伊璃苦涩地笑着“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不要再提起他了好吗？”她的声音又细又小，让易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易锡的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拧她的面颊“给大爷笑一个，我就听你的。”
伊璃推开他的手，抬腿正对着他的脚用力踩下去，丢下一脸狰狞的易锡扬长而去。
“这女人下手真狠啊。”他揉了揉被踩的脚一脸无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