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样好的男孩子,淳朴善良。她在后来开始质疑所有的允诺和未来,却始终相信他对她说过的永远。她那样自私而笃定地要他陪在她的身边,在她每一个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是,四年就这样过去。他终于也消失得无限远。
她还是停在了北京。一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面,看书,上网,做饭,偶尔去小区里散步,抽烟。生活同往常没有异样。她以为她早就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簌簌有时候会过来陪她。不来的时候,她就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生活。
可是在那一个夜晚,她做了噩梦醒过来。房间里面黑暗如阴云压挤。她习惯地摸出手机拨他的号码,按到最后一个数字,才发现,他已经再也不能飞奔到她的身边。
然后她的心就那样的痛,胸腔里似被抽去了一根肋骨。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对他说过太多次谢谢你,却从来未曾开口说一句对不起。
所有的情节在时光里揉乱碾碎,倒叙插叙顺叙,那一夜之后的很多天,她天天开始想他们如何相遇、如何再别离。想他什么时候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想那些中间无数次突兀的空白。想他最后一次同她告别。
头痛欲裂。
人声鼎沸的火车站。
毕业离别,她并没有回到那从不曾热爱的校园。日日躲在屋子里面昏睡。电话声响了又响,干脆拔掉。
他给她发短信。在他终于习惯她和他之间相处的模式之后,他就很少再会主动来联系她。因知道她那样厌烦着被打扰。他只需要安静地守在他的位置,等她某一个落寞时刻的召唤。她大二快结束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人,然后在分手之后彻底像换了灵魂。性格里面那些被她的温和和微笑压抑着的阴沉自某一处缺口渗出,然后席卷颠覆。她常常露出不耐烦的厌倦来,拂袖而去。一个人搬出去住,偶尔接他电话,比陌生人还冷淡。
是簌簌先看不惯。她在她回学校期末考试的时候堵住她。她啧啧地看着她,现在见你一面,难如奇迹。
她先是笑,簌簌,你在说什么。你要来看我,随时都可以啊。
但是她追问她,那么别的人呢。蔚蓝,你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冷血自私。上次他给你打电话,我在旁边。我们只是关心你。你已经不再同我们联系。可是你是什么口气,你对他说,我很累,不想说了。就直接挂了他的电话。我请你稍微懂得如何叫尊重别人。
她的脸色又开始不耐烦,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吧。
我不需要做什么来证明我是真心把他当哥哥。总之我问心无愧。你让他问问他自己,为什么你们只懂得指责我。既然是我的朋友,就请尊重我的习惯和方式。我很好,我没事情。我没必要日日向他如此汇报。我需要人关心的时候自然会找他。如果为我好,就让我清净。我只是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安静下来。
她很少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激烈地委屈地,说完开始咳嗽,眼睛里面又开始窜出眼泪。
簌簌的声音低下去:蔚蓝,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来愈合。可是你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为了那样一个不值得的人。你再那样耗损下去。你会错过更好的。蔚蓝,我始终不明白,他是那样好的人,他一直在你的身边,你却偏偏去喜欢聂那个败类。
她点一根烟,然后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簌簌,他只是我的哥哥。
然后簌簌讽刺地朝她笑,你是真的蠢还是怎么。有哪个非亲非故的哥哥会对妹妹这样好。白痴都知道他爱你。
她突然大声地呵斥她,不要再说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回去转告他,让他只管做好一个哥哥就可以。如果他不愿意,他随时可以放弃我她恨恨地把烟头丢掉,转身就走。自此,他不再拨电话给她,不会再问她吃早饭没有,劝她出来见见太阳,老闷在房间里不好。只在一些节日,发一条短信给她,希望她快乐。
他的最后一条短信储存在她的手机上,他说,妹妹,我终于等不了了。我要走了,以后不能在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又一次失了约。
四
她似乎心情很好地拨电话给他,在他离校的前夕,她说,哥哥,你什么时候走,我去车站送你。哥哥,这么多年,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她甚至定下日程。先在某处会合,她请他吃饭,然后再送他去车站。
她说,哥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有没有半年。然后他说,是七个月零四天。
可是那一天她突然不想去。通宵后的晕眩,她对着镜子看丢了满地。她变成抹布了,她歇斯底里的想。拿出手机来发短信给他,按了半天把手机摔掉。她往自己手心里倒几粒安定,然后一口吞下去。
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大脑如被棍子击蒙后的昏沉。房间里面一片昏暗。钟表走动的时间让心脏瑟缩,苟延残喘的手机在角落里闪动着蓝色的光线。她跳过去拣起来,看他下午一点给她的短信。然后怔怔地站在黑暗里。
他从此没有再和她联系。她也没有。
自我安慰的时候,她想,这本来就是她一直所希望的他和她之间的模式。在他的面前突然消失掉。然后在需要的时候,打他的电话。听他永远的好好好的点头的声音。可是在那一个晚上,她再次理直气壮地按他的号码,小姐美好的嗓音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经停机。
她怎能想不到,他去了南方的那个城市,换掉了这个在北京的号码。他真的终于,不能陪在她的身边。
簌簌偶尔来说起他。她们的关系曾经也一度冷淡。却终于因为她的一次手术恢复过来。她想扇她的耳光,却终于抱着她哭,稀里哗啦的簌簌,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笨。为什么你这么大了,连照顾自己的身体都不会。你到底要让你身边的人为你操心到什么时候。她睁大眼睛虚弱地看着她,簌簌,我的身边还有人吗?
他和簌簌轮流来照顾她。她千疮百孔的胃,就那样一点点复原起来。
他每天为她熬粥,替她盛好摆在桌子上凉一凉。然后帮她抄簌簌背来的大本大本的笔记。
那是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末。他一边准备着考研一边开始筹备找工作。
每天过来为她做饭。然后回去直接到教室自习到半夜。
她终于开始慢慢恢复到他刚认识时候的样子。身体的耗损让她曾经的暴躁和尖锐也偃旗息鼓。她乖乖地复习,对他说,哥哥,谢谢你。
面孔依然是苍白而透明。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微的暖意。
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给他听。虽然后来那些传言已经瘟疫一样抵达他的耳朵。她爱的那个男孩子,隐瞒了他有女朋友的事实。他带她们一个宿舍的人去吃饭,对她说,要娶她。他的女朋友过来找她,哭着哀求她不要破坏他们。他们在一起已经两年,她不可以没有他。她站在他的对面,轻轻地问他,聂,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最不能容忍的,不是遗弃,而是欺骗。
她转身就走。他在后面抱住她。他说,你若离开,我终生都将爱不上别的人。他的眼泪掉在她的脖子里面。
她居然原谅他。在他毕业的前夕,她不惜同父亲决裂,要放弃学业同他结婚。
可是传出那个女孩子自杀未遂的消息。
他不能选择。她终于绝望。
她把自己整个地隔离开来。在他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也未曾出现。她开始酗酒熬夜。开始厌倦一切交际和关系。开始只想日日夜夜拉下窗帘裹在被子里面昏睡。
那年的北京冷得那么快那么早。直至她终于在一个夜晚哽咽着打他的电话,她说,哥哥,送我去医院。我好疼。
他以为她终于可以好起来。他带她去上自习。跑去校门口为她买热腾腾的鸡蛋饼。共同的选修课,他替她做所有的作业和论文。给她写简历,一沓一沓地复印。招聘会上艰难地在密不透风的人潮里挤出空隙,替她去递简历。
她开始变得依赖他。从早到晚都跟着他。早上他去图书馆替她占座。下了课就去陪她自习。一起在食堂吃饭。下午她累了,就先回宿舍去睡觉。他晚上的时候打她电话,喊她下来吃饭。有些时候,她陪他一起去听他们系的课,坐在他旁边写她自己的作业。很多同学拿心领神会的眼神看他。簌簌朝他眨眼睛,为了制造机会,她已经很少再出现。
他是有过冀望的吧。陪在她的身边,等她终于忘却前世。等她重生如婴儿,只接受他的靠近。
寒假到来的时候,他劝她回家。跑去火车站替她买票。他排了一夜的队,下午到达的时候,到半夜的三点才买到。因为没有回校的车,他同许多民工一样蜷缩在车站的座椅上。他送她去车站,买大兜的栗子给她,替她系好围巾。他把准备好的晕车药给她,嘱咐她一定不要忘记吃。他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发短信问她,有没有吃药。算好时间,然后问她,有没有到家。他说,她回来的时候告诉他,他去接她。
她温柔地答应他,好的呀。
可是2月份的时候,她再次从他的生命里消失掉。他拨给她一个电话,被她按掉。
他一个人在暮色弥漫的操场上跑步,问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那次夜车是他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她的脸温顺地缩在围巾里面,在车窗里面朝他挥手。她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来。
他终于说服自己,她在需要的时候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知道她又再次把自己封闭起来。而其余的人,要么放弃,要么等待。等待她终于崩溃或者痊愈幸好最后一个学期是那样的忙。风声鹤唳,所有人都成为无头苍蝇。
簌簌过来安慰他,她说,聂和他的女朋友已经结婚。
她原来一直在等他。等他给她一个抉择的答案,而不是两边的摇摆。她在最后一次对他说,我不介意等你,等多久都可以。
她在绝望和恐惧里等他的取舍。抛弃所有的人际和前途等他的答案……等到他和她结婚的消息。
他笑着对簌簌说,我没有什么的。我是她的哥哥,只希望她能终于好起来就好。
考研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他签下了广州的一家银行。签约的时候,他想,他终于要离开了。
她再次给他电话,拜托他帮她代办一系列的毕业手续。她通过电话和快递与他联络。她让他把她所有宿舍的东西都丢掉。她的声音是匆忙的样子。对他说谢谢哥哥。然后就把电话挂掉。
他在那些繁复的程序里面穿梭。替她整理宿舍里一排的书。他没有听她的话丢掉,他在午后的校园过道摊开一张布来卖。
簌簌讲述的时候,有一点点动容。她说,蔚蓝,他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孩子。白色T恤外面罩干净的衬衣,瘦瘦高高,立在路边。有很多女生回头来看。有英俊的瘦削的脸。可是从容稳妥的样子。年年拿一等的奖学金,前程似锦。
他把最后卖下的钱都转交给簌簌,他说,簌簌你在北京工作,以后有机会就交给她。蔚蓝,为什么你却从来不知道珍惜。
她听到她喊她的名字,才回神惘然地看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然后簌簌气得簌簌发抖,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她说你永远没心没肺,你得了老年痴呆。你看看还有谁在你的身边。那样好的一个男人,他都会最后选择离开,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房间里面在重重地摔门声后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她的笑容是凝固的一张纸,然后碎裂。
她知道的,其实她什么都是知道的。
他考上了研。许多人替他庆祝。他喝得很多,终于拨她的电话。她从来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那么高,那么哀伤,他说,蔚蓝,我从来没有当你是妹妹。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让我来照顾你。他的身边是炸开的喧嚣。
她站在窗户边接他的电话,突然手足无措。
以为只残余灰烬的心,在那一刻被丝线缠绕。她的胸腔又开始碎裂的疼。
他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再爱一次。不是一个人让你伤了心,你就要整个世界都关上门。蔚蓝,你看看你把自己摧毁成了什么样子。为什么不可以再爱一次。我会照顾你,不会让你再伤心。
她站到镜子面前去看自己。她的眼睛凹陷下去。太久没有和人见面和说话,让她的面孔笼罩上一片抑郁。她看着自己突兀横亘的锁骨,她可以再爱一次吗。还可以吗。
她想对他说,她已经配不上他。他是那样好的男孩子,勤奋淳朴,英俊却不自知,善良而包容。但是她在烟草和酒精的揉搓里面,在时光里面,已经将自己放逐得足够远。他值得更好的女孩子爱。
她听到他压抑的哭泣的声音,他说,蔚蓝,我一直爱着你,只是你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在那一个瞬间,许多温柔的潮水在她的心里聚集,漫过她的堤岸。她听到自己仿若重新素白的心,躺在那里轻轻地呼吸。
她几乎要开口对他说,等我。等我终于可以变成能匹配你的样子,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但是这样熟稔的一句词,她突然想起来在若干年以前似乎也有别的人对她说过。
在那样的月光下面,她因为他的犹豫和懦弱而绝望。他哭泣的眼睛。他说,蔚蓝,给我时间。
等我。等我终于能够决断抉择,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她在漫长而疼痛的等待里听到他和她结婚的消息。
她看到他们一起在校友录里面幸福的留言,然后回复里是如云朵般涌动的祝福。
她终于冷笑出声。她开口对他说,你喝多了。我就当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然后她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选择上研,放弃了留在北京的机会。收拾行李,去了广州。
她装做若无其事地打电话问他离开的日期,允诺要去送他。
但是她最终没有出现。
§§§尾声
她蜷缩在沙发里面想,她曾经让他失望了多少次呢。在她只懂得沉溺于自己的失意,愤慨着全世界都将她伤害的时候,她已经也多少次让他的希冀无声地碎裂。
她真的是知道他爱她的。
只是他的爱,因为无休止的忍耐和宽容,成为她一次一次的后路。
因为一直是确信他会始终陪在她的身边,所以她才可以那样歇斯底里地挥霍和放纵。要他一直陪着她。陪她一起被伤害,一起痛。
她质疑了全世界人的诺言和誓约,却笃信了他对她说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永远陪在她身边。所以她可以轻易地消失,轻易地伤害,再轻易地出现。她怎会不知道他爱她。所以他可以一次一次陪伴,帮助和原谅。
可是他真的终于消失了。他所有的热爱、希望伴随着失望、落寞、疼痛,都已经无声地埋葬在最后的告别里。他叫她妹妹。他说他终于等不了了。以后他真的不能再陪在她身边了。他要她好好照顾自己。他终于不愿意再照顾她了。
她知道她让他失望了那么多次。她知道她一直是怎样的被他爱着。她知道他终于将她放弃。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遇不到这样好的一个男孩子来对她这么好。
她真的是什么都知道的。
可是她只是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到了这样最后的最后,她才知道,原来她也已经是爱上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