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有的热爱希望伴随着失望落寞、疼痛都经声地葬最的别他终于不愿意再照顾她了
楔子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爱她。
很早就知道。会有多早。在一些一个人晃荡的下午,小区里有过分的安静。草坪修得很整齐,有漂亮的曲折的长廊。她坐在上面抽烟。看偶尔路过的一两个陌生人。然后突然闭上眼,想他们第一天认识的时间。
她的记忆力在近年来已经变得很坏。太多发生的故事在心里枝蔓横生,互相攀爬缠绕,面目全非。她先是常常剧烈地头痛、失眠。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安定。情绪稳定下来,但是人却开始素白而恍惚。和簌簌聊天的时候,偶尔提到一个老同学,她要花很长时间才想起来那个人有怎样的一张脸。更多的时候,是听她在一边唧唧喳喳的说,然后她半晌回过神来,哦,你刚才说什么。
簌簌人如其名,有时候真会簌簌发抖,手一戳戳到她的脑门上,她说,林白,你看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你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你还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坐着等死吧。你没心没肺,你看看你最后身边还会有谁。
她看着她,无辜地笑。然后心里有大块大块的潮湿突然蔓延开来。像失手打翻了一只水杯。那种微微烫伤的感觉。让她的身体轻轻地瑟缩一下。
其实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至少,她一直都是知道他爱她的。
一
第一次见面,是四年前了。她记得那是九月的夜晚。学生会办公室那间狭窄昏暗的小屋子挤满了报名面试的人。两个高一届的学生坐在惟有的一张办公桌边。有一个人面对着他们演讲。几张从别处搬来的板凳上,横七竖八的人。更多的一些,手里捏着稿子,在靠门的角落里做出默背的姿势。都是甫进大学的新生,一眼看过去的青涩和紧张。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气氛有刹那的停顿。很多人转过脸来看她。但是她是目中无人的样子。看到一张板凳上空出一个座位,然后直接走过去,坐下。
他是坐在她旁边的男孩子。肤色黝黑。她坐下去的时候看到他左边的耳朵突然慢慢地红起来。
那一片红窜烧得如此突然,一路扩散到他的半边脸。
她不知道为什么笑出声。
那次招新留下了三个人。她和他是其中的两个。
一直没有交谈。他们并不是一个系的同偶尔在学生会里面碰面。但是她的目光总是散漫的样子,直接越过他,越过她周围的任何人。她那个时候的头发很短,却有很长的刘海。划下来就挡住了一只眼一周有一次例会。她一直是坐在角落听,听完就直接起身走。后来也组织过很多次聚会,找个借口,一帮人互相熟悉,去唱歌,吃饭,或者骑自行车去附近的水库。但是她,从来没有参加。
快到国庆的时候,他已经和很多女孩子熟悉起来,一个班的或者一个社团的,大家在路上碰见会笑着打招呼。遇到事情有商有量的样子。可是他,似乎始终对她一无所知。她的面前挡了厚厚的一堵墙,杜绝了外界任何人同她的交集。只除了在面试的那一天,她坐到了他的身边,突然呵一声笑出来。
她身上弥漫开的花草的清香。他恍惚也记得,还有她刚推门进来时候的样子。她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的时候,他突然开始感觉自己的面孔开始发烫。
他想他没有见过这么镇定冷淡的女孩子。一路从重点初中和高中念上来,身边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都有着惶恐而兴奋的心。眼神好奇羞怯。像都是排排站在池塘边,卷起裤管,犹豫着要一探深浅的孩子。
可是她,已经是跋山涉水过的样子。只抱胸站在一边,眼睛里面,浮动着一片暮霭。
她出现的时候总是暮色苍茫。后来那一次见她,也是黄昏。像凭空撒下的一张网,将日光慢慢捕捞。沉黑夜色一哄而上,只罅隙里疏漏几处残光。他和一帮同学从操场拍着球回宿舍。穿过食堂,然后在女生楼底下,看见她。
那应该已经是国庆过后。可是她背着很大的一个包。大大重重的样子,似乎要把她的肩膀压垮。他停在她的旁边。他嗫嚅着嘴唇想喊她的名字。他想问她,怎么这个时候却要出行。或者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帮她拿一下那只包,送她去上车。
她依然没有看见他。一个人低着头臃肿地往前走。登山包的重量让她的身体有点往下伏。他只看到她侧面的刘海,和小小的倔强的下巴的轮廓。
他终于追上去。但是始终不敢去拍她的肩膀。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尾随者。在心里焦急地怯懦地积攒着开口的勇气。其实那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可以对她说,你好啊,这么晚还出门,我帮你拿东西吧。他甚至已经想好,如果她拒绝,他就假装恶狠狠地说,女孩子逞什么能。然后替她卸下她的那只看起来又笨又蠢的包。
可是他一直跟随她走出了校门,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节。像失声的哑巴,无助地在她身后做出帮忙的手势。一次次伸出手去,再缩回来。
她在大门外终于停下来。虚弱地喘着气。用手把刘海拨到耳边。然后她一转身,看到他。他朝她尴尬地笑,不知道该上前几步还是拔腿就跑。他结结巴巴地对她说,我只是……只是想帮你提一下包。他知道自己的面孔一定又开始发烫。因为她再次笑出声来。
他送她上公车的时候,她在车窗里面朝他挥了一下手。然后她拉开窗子,大声地对他说,谢谢你。
他突然就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自己心脏一下一下迅速搏动的声音,血液刷刷地冲向脑门。
那一周的例会,她没有参加。那个老气横秋的部长手指在桌子上弹了弹,太不像话了,也不请假。打电话给她们宿舍,居然也没人知道她去哪了。
他坐在一边听,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有淡淡的欢喜。他们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但是他知道。他曾亲自送她上车。她对他说谢谢。
少年的那样微微震荡的心。像终于手握着一个只属于她和他的秘密。他甚至开始一天天数她从泰山归来的日期,他想,她是否以后看到他,都会那样眼角弯弯地笑。她是否,已经当他是朋友。
二
但是他再一次见到她,却已经是半年多以后。
依然还是个黄昏。第二年的愚人节。他被一帮同学恶作剧骗去教室开会。懊丧地转身回宿舍。教学楼到宿舍,要穿过一带长廊,长廊边的一条路,对面是操场。在夏天的时候,长廊上会挂满紫色的藤萝,一串串垂下来,许多情侣坐在里面耳鬓厮磨。只是四月的北京,依然是春寒料峭。他把衣服的领子竖起来,自空荡荡的长廊一路走过来。
然后他看到烟头的火光。
他知道是她。她仰起来的苍白的脸,刘海从额头两边划开。依然是那样一双淡漠的眸子。然后出乎他的意料,她对他笑,她说,好久不见。
那一天,他坐在她的旁边,看她抽完了一包烟。似乎什么话也没有说。应该是有一些话的吧。他涩涩地在心里想,半年是手指间簌簌而去的水流,她是他想掬起的那弯月。每一次例会的时候,他都若有所盼。直到终于听到部长说,她打电话来退出。
他有的时候会想,是否可以在食堂,在教室,在礼堂,在小卖部,甚至是在澡堂的门口遇见她。然后他装做镇定的样子,笑着对她说,好久不见。
可是他居然真的,再也没有遇见她。校园有时候可以深不见底,他不知道哪里才是她栖息的水域。
她的烟盒子终于没有烟的时候,她站起来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送她到女生的楼下。她踏上第三级台阶的时候,依然转过身来对他说,谢谢。她已经那么瘦,黑色毛衣穿在身上晃荡。夜里的风有一点冷,她的嘴唇发白。刘海散乱地盖在她的脸上。她伸出手指去捋顺,然后笑。可是她的眼睛里面有那么多汇聚的眼泪。她一咬牙,别过头去。
他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拳头。他的肌肉曾经在一瞬间绷紧如弦,他需要用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安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可是他的心里,突然那样的痛。
那是他们的纪念日。
第二天的黄昏,他听到宿舍的广播里传呼他的名字。他跑到一楼的大厅,看到她微笑着站在他的对面。她把盛着一对鸡翅的盒子递到他的手里。她说,你做我的哥哥好不好。答应了,我就请你吃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她看起来是天真快乐的样子。穿了红色的外套,卡其裤子。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平举着伸到他面前。
她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哥哥啦。每年的愚人节,都是我们的纪念日。那一天,不管你在哪里,我们都要一起过。你不许不陪我。
他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开口,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永远都陪着你。
她嘻嘻地笑,似乎并没有听见。因为她指着天空对他说,你看月亮多漂亮。
也是那一年,他认识了簌簌。7月的她的生日,他们一起在校园外的饭馆吃饭。她替他们两个人介绍,她说,簌簌,这是我的哥哥。
簌簌的眼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他,然后伸过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做她的哥哥,很痛苦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和她有关的场合,他总是感觉局促。他木讷地对簌簌点点头,但是又随即摇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簌簌哈哈地笑起来。在对面,轻轻地温顺地赔着笑,然后将手里的菜单递给他。
簌簌是她的班长。这个健康高挑的北方女孩子,包揽了那个年级里所有的荣誉。
她们走在一起,像炽烈日光伴随着阴影。穿吊带背心,牛仔短裤,一路可以同无数人打招呼寒暄的簌簌。而她每次只安静地站在一边,嘴角扯礼貌的一抹笑,手放在裤子的口袋里。她们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子。但是她们始终关系亲厚。她的大学有不计其数的旷课和离校的经历,是簌簌日日在递给辅导员的考勤表上增补上她的名字。在一些重要的考试的时候,她十万火急地拨打她的手机。将所有的重点,她替她复印好的笔记,一股脑地丢给她。宿舍在那一年依然有规定的熄灯时间,在半夜以后,她只能抓着笔记站去灯光明亮的水房。轻轻地、来回地走动和背诵。
簌簌总会陪着她。搬张板凳看小说,或者听CD。她看不懂的时候,就蹲到簌簌的面前去问她。她扯下耳机帮她解答。她们一起吃早饭,一起考试。考试之后一起去吃饭庆祝。两个人吃很多东西,然后买罐装的啤酒坐在入夜后的街边喝。
生活这样稳妥安静,毕业仿若是遥遥无期的事情。天很蓝,云很白。远处看过去绵延的沉静的山。他想,他已经感觉幸福。日子如此平顺流淌,他再没有见到她如那个愚人节的夜晚,泪盈于睫,却努力的不让它们掉下来。
他们三个人越来越多的在一起。吃饭、看电影、散步、聊天。簌簌有时候要开会或者有别的活动的时候,她就和他一起去图书馆的三楼看期刊。她总是会把脸贴在冰凉的杂志的封面上,然后睡着。醒过来,朝他歉意地笑,抓一下自己的头发。她也同他聊天,说一些她旅途里有趣的事情,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她说话的声音轻柔甜美,她说,哥哥,如果有机会,总是要往更远的地方去的,越远越好。
她看起来真的再没有不快乐过。只是一个天真的柔弱的女孩子,气息安宁,虽然外人看起来有一点点冷淡。他不知道他那个夜晚如匕首一样尖锐的痛楚由何而来,她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曾那样灼痛他的心。一些绝望的忧伤自她的瞳孔如玻璃般碎裂,扎入了他的心脏。他确定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可是在随后长久的相处里面,他真的再也找寻不到一丝她疼痛着的蛛丝马迹。
三
直至那一年的中秋节。
簌簌回了家。她同他一起在学校的礼堂看了电影。然后他送她回宿舍。
但是10点的时候,她突然再次打他的电话。她说,哥哥,你睡了吗。
她要吃一块椰蓉的月饼。她说,哥哥,你买给我,好不好。他们一起走去商场。那一天商场延长了营业的时间,许多包装精美的月饼都摆到外面来卖。一些人在玩焰火。甩在手里劈啪的响。
他们一个一个柜台的问过去。可是散装的椰蓉月饼已经卖完。
他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看她。她说,没有关系的,我们回去吧。
可是在商场的出口,她突然就蹲下去。闷着头低低地说,其实我只是想找一个人为我买一块我喜欢的月饼。她的声音那样悄不可闻,宛如叹息,却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他的心里他的心脏再次因为窜起的相似的疼痛而揪成一团。他说,在这里等我。我为你去市中心看看。
乖乖地去宿舍等我。我很快会回来。
这个郊区的学校离市中心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若真买到,回来宿舍也已经关门。他并没有别的任何地方可去,除非在校园里晃荡一个夜晚。但是他似乎一刹那大脑中保险丝已经烧断。
然后他看到她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她仰起面孔想对他笑,她说,哥哥,只有你对我好。可是她的眼泪那样多那样急地掉下来。
那一天以后,她再次消失。
等簌簌自家中回来,他才知道她回了家。
她的父母在那个夏天正式离异。她的奶奶在中秋节的时候给她打电话,泣不成声。
她第二天坐了十三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医院,看到她的母亲。那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在一夜间变得暴躁而苍白。她不停地哭泣、咒骂,然后摔所有手边的东西。她扑过去抱住她,她长长的指甲在她的脸上划出血痕。她跪着哀求她,求求她镇定下来,不要让她包扎好的手腕上的伤口重新裂开。
半个月后,她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是老样子。安静地跟在簌簌和他的身后,说话轻柔。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他和她之间最严肃的一次谈话。在长廊边看书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对她说,不要难过。大人们的事情不是我们可以解决。如果想哭,就哭出来。那样会好受一些。
她微笑的平静的脸突然黯淡下去,眼睛中重新浮动着细碎的波光。但是她摇头,谢谢你,哥哥。我不难过,比之许多小孩子,他们自小被遗弃,我已经幸福很多。婚姻是形式。血缘不会因此被割舍。
但是她的声音在半路却突然地低下去,他们曾经那么的好。为了可以在一起,承受那样多的压力。一路走得那么颠簸辛苦,终于有一个稳定富足的家庭。我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爱下去、走下去的。原来真的没有谁,可以陪谁到老。
她挑起的唇角有习惯的笑,凄清夜色里开着的一朵白色的花,风一吹,似乎就会掉落枝头。他再一次对她许下诺言,他说,无论别的人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
少年时候有那样多充沛的永远。胸臆潮水般涨动澎湃,一开口就是铮铮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