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爷与亭长一前一后从书房出来,到了大门口,管家已经令人抬了英姑的尸身等在那里,他的旁边还立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女,那少女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衣衫上如今沾满泥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水打湿了的头发粘哒哒的沾在脸上脖子上,狼狈不堪。
石老爷招手叫过二虎,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二虎一边听着一边不住点头。亭长见他们主仆这番情形,早料到必然是石老爷在嘱咐仆人,要把今日之事全部推到眼前这一死一呆的两个女人身上。
他心下冷笑,眼前明明还有一个活着的事主,便是呆傻,大约总能说出一个事情的大概来,本老爷如何会听你这仆人一面之词。
待石老爷嘱咐完了,二虎转身与那少女一起站到管家那边,等着一起出门。
“走吧。”亭长吩咐一声,门口候着的跟随忙上前来,从石府家丁手中接过抬着英姑尸首的担架,因为听掌柜的说事主是两个女人,所以亭长来之前特意带了自家的厨娘,见那少女呆呆傻傻全无反应,那厨娘也是机灵,忙上前一步拉了她,跟在担架后面去了。
“石老爷,就此告辞,若是有需要令公子出面对证之事,我再令人前来传唤。”亭长冲着石老爷一抱拳,带着一干人等告辞而去。
身后,石府上下目送亭长出了大门,石老爷脸上横肉一颤,露出一个不削一顾的表情,他恨恨念叨道:“本老爷今日暂且给你留个面子。不过你也不用得意,你以为你家有个闺女能进宫伺候天子,你便能飞黄腾达。哼哼,这采女也不过是比宫女身份略强一些,别说能不能得到盛宠,便是天子的面,能不能见到都不好说,迟早还不是老死宫中?”
听说当朝天子,多少年都没有新册立过妃嫔,只怕这些事,他一个小小的亭长自是不知,想到这里,石老爷脸上竟是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门外,两个丁卒抬着英姑的尸首朝亭舍走去,一阵夹带着沙尘的风忽的迎面吹了过来,倒将盖在英姑脸上的白布吹落。
原本围在石府门口看热闹的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叫声,那些好奇却又胆小的妇人更是害怕看到死人的样子,忙不迭的将头转了身后,不敢去看担架上抬着的尸首。
亭长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艳阳高照的日头,心里纳闷哪里突然来了这么一股邪风。正要前行两步去捡那白布,却觉眼前一个人影一闪,抢先一步去地上捡了那白布起来,定睛看去,却是自己从石府带出来的那个衣衫不整的少女。
少女凌乱的头发遮住多半个面孔,围观的人看不清她的样貌,却愈发好奇。她优雅苗条的身形,让所有人都对她这发丝遮掩下的容貌浮想联翩。
少女手里持了那块白布,轻飘飘的走到担架前,将手里的白布小心翼翼的盖在英姑脸上,她动作那般轻柔,仿佛担架上的人只是睡着了,手上重一点便会惊醒她一般。
亭长离得近,倒看的清楚,那少女略显恍惚的神色间并不见痛失亲人的悲恸,她目光里却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神色。仿佛她并不认识担架上所躺之人,只是因为天生心地温柔善良,对于死者心生怜悯。
萦素将手中的白布轻轻覆盖在英姑脸上,心中却是一片茫然,担架上的中年女人是谁?自己完全没有一丝的印象,但是为何目光一碰到她那苍白无光的脸颊,心里竟是好似被火灼烧了一般的疼痛?她究竟是谁?自己又是谁?剧烈的头疼再度袭来,她双手扶头,脚下一个趔趄,身边一个微胖的女人赶忙扶住她。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不起眼的男人,刚才无意间看到了英姑的面容,忍不住惊讶的叫出声来,不过那叫声与那些妇女惊吓的叫声混在一起,倒也没惹起别人注意。他神色间满是震惊,等想要再细看一眼时,英姑脸上却又被覆上了白布。他的眼睛在亭长所带的队伍中扫视一圈,没有见到自己料想的那个人,反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亭长没有察觉到异样,“走吧。”他低声吩咐,停下的队伍恢复了前行。看热闹的人群等着队伍走了,轰然散去,只余下刚才惊叫一声的那个男人还楞在那里。
他身旁一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老刘,看看就得了,赶紧回去吧,今儿咱们两个当值,别被驿长发觉咱们溜出来看热闹。”
老刘点了点头,跟在那个男人身后一起朝驿站走去,走了两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朝亭长所带的队伍看了一眼,担架上那人正似是那日来驿站打听事情的那个妇人,只不过队伍中为何没有见到先她一步而来的少年?这令他有些不解。
尸首是不必过堂的,一进亭舍的院子,亭长便吩咐了丁卒将尸首抬到后院的柴房,不管如何,这总是一桩命案,若事主双方有所争辩,那必是要仵作验尸的,所以一时也不好掩埋。
一干人等进了亭舍,亭长原本想要萦素先说,但又觉得她两眼呆滞,神情恍惚,好似整个人不在状态,所以只好冲石府的仆人道:“二虎,你先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二虎眼珠转了一圈,冲着亭长腆着脸道:“大人,不知要小人从何说起。”
“那掌柜的,你先说。”亭长知道二虎滑头,似是想先探听自己究竟知道了多少。
来报案的掌柜客栈中出了命案,住店的客人早就跑的干净,如今店里无事,想着迟早自己也要被盘问,他干脆就没回去,报了案就一直候在这里,现在听亭长问他,忙上前冲着亭长一躬身,将英姑三人前日投店之事又说了一遍。等说到今天发生之事时,他想起自己店里死了人,日后生意必是难做,言语中也生出许多烦恼来。
“今日这姑侄两人在小的店里吃过早饭,便没回房,出去时倒还是好好的,至于什么时候回来的,小的倒是没注意,就是到了午觉过后,石府的家丁过来,问小的店里有没有住下两个女人,听他们描述的倒与这姑侄两人甚是相似,大人您也知道,既然是石老爷家丁过来盘问,小的怎敢隐瞒,所以小人便告知了他们姑侄两人的房号,谁知他们立时便冲了上去。等到小人跟着一起上楼看时,发现那妇人已经死在床上,这位姑娘晕倒在床边的地上。后来小的跟石府的家丁们说既然出了命案,必是要报到亭长您这里才是,他们却不理会小的,只管将那妇人的尸首和这位姑娘一起带走了,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还请亭长大人明鉴。”
亭长冲着客栈掌柜点点头,示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店掌柜忙退后一步,两眼只是盯着二虎,今日之事发生的太过突兀,他不知住店的客人为何会突然招惹上镇上有钱有势的石府里的人,对方当时来势汹汹,凭他的感觉,便是那妇人没死,也会被前来的家丁打死。可他上去的时候那妇人已经死了,究竟是自己死的,还是被石府家丁打死的,他也说不准。不过眼下石府的人就在跟前,他更是不敢胡说八道,以免石家日后报复。
“掌柜的说完了,这次轮你说了,为什么你们石府的家丁要去客栈寻这姑侄两人?”亭长再次问向二虎。
二虎也学着客栈老板冲着亭长一躬身,嬉皮笑脸的答道:“禀老爷,其实是这么回事,今日我陪着我家少爷在山上赏花,这姑侄两人正巧也在山上,或是走的渴了,见我家少爷有带去的酒,这姑姑就过来讨酒喝,我家少爷一向怜香惜玉,如何舍不得那酒,就送了一壶给那姑侄两人,只因为这姑娘生的俊些,少爷便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谁知那妇人酒喝多了,便说我家少爷贪图她家侄女,便要讹我家少爷的银子,我家少爷不肯,两人便争执了几句,没想到那妇人虽是个女人,却凶狠异常,拿了根棍子便把我家少爷给捅了,不但是捅了我家少爷,便连我这腿上,也被她拿了簪子给扎穿了。”说到这,唯恐众人不信,忙挽起裤腿,将小腿上缠着的绷带一圈圈取下,给这亭舍的众人看自己腿上的伤口。
“若说你家少爷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罢了,看你这身板五大三粗的,怎么会打不过一个妇人?”亭长看了看他腿上的伤口,那伤口虽不甚大,却是从外及里贯穿而伤,实在不像是一个女人的力气可以做到的。
“可不是说吗老爷,谁想到她一个女人,手劲竟是那么大。我家少爷被她用棍子贯穿了胸口,当时小的吓得七魂六魄都没了,还以为我跟少爷都要毙命在那山谷里那。”二虎说着倒是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一哆嗦,这恐惧之心倒不全是假装。
“那为何这妇人却又死了?”亭长虽是不全信他的话,但看他伤口,去石府的时候也听管家描述过他们少爷的伤势,这些倒似不是二虎胡编乱造出来的。
“老爷,要我说,这妇人绝非一般的村妇,必是藏匿身份的江洋大盗。她在山中原本也是想将我跟少爷毁尸灭迹的,不过在打斗中,她似是触发了什么身体的旧疾,我跟少爷可没动她一分一毫,她突然就吐了一口血,倒地不起。这小娘子立刻架着她回去了。我家少爷重伤在身,小的只顾着怎么救我家少爷,哪有精力再去顾她?”
要说起这妇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二虎其实也是一头雾水,当时石均虓确实在背后给过她一记冷拳,但少爷那三脚猫的功夫他心里清楚,把人打疼倒是可能,打死却还没有那个本事。这谎话胡编乱造中,他自己都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一定是这妇人自己死掉了。
“你要是说完了先去一边待着,毕竟是当事双方,也不能就听你一面之词。”亭长知他这话里真假参半,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必是加以夸大,自家没理的地方避而不谈。
“这位姑娘,你与那死者可是姑侄的关系?”
亭长转头去问萦素,他心里有些疑惑,刚才二虎说话时,那少女就静静的待在一旁听着,面上表情平静如水,并没有半点涟漪,也没有丝毫的反驳。一般遇到纠纷时,双方往往会你说一句,我反驳一句,绝对不可能容许对方一气把话说完。每次审这些邻里纠纷,他都头疼怎么能让一个说完另外一个再说,如今这涉及命案,却没想到这少女便是这般的冷静。
少女轻轻的摇了摇头,依旧是一言不发。
“我明明听她叫那妇人姑姑。”客栈老板见她否认,忍不住插了一嘴。
“就是就是,我也听她叫那女人姑姑了。”二虎忙随声附和客栈老板,这种事情上,能尽量孤立对方便是沾光。
“那你叫什么名字?”这次亭长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二虎的话不可尽信,店老板却没必要在这上面作假,他不知少女想要隐瞒什么。
“我记不得了。”少女茫然道,她抬起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眸,轮番看向屋里的几个人,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愤怒,只是满满的茫然之色。
“怎么?她一直是这个样子吗?”亭长忍不住看向店老板和二虎,疑惑满腹。
两人顿时齐刷刷的摇了摇头。
店老板忙道:“那日住店时,她还正常的很,我听伙计说她还借了药炉子给死者熬过药,不像是呆傻的。”
“是啊,今日山中遇到她时,她还能说会笑的。”二虎见少女记不得今日的事,正是求之不得,这简直是随便自己怎么说都行了。
亭长从两人身上收回目光,转向少女,少女眸中无悲无喜,空灵清湛,不似装假。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亭长将询问的声音放得温和些,眼前的少女岁数与自己的女儿相仿,如今见她亲人横遭惨死,心中有些怜惜她。
少女缓缓摇摇头,她朝着三人依次看去,轻启莲口小心翼翼问道:“你们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亭长心中一惊,他曾听人说过有人大悲之下会得失忆症,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如今想来,自从见到这少女,这少女就一直神色恍惚不发一言,如今说的话,正是像失忆症所描述的症状。
“长贵,去请个大夫过来。”亭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吩咐了下人,下人忙答应着去了。
“对了,听你说她们一起的还有个年轻男子?”亭长想起这事,忍不住又问起店老板。
“是,她们姑侄三人一起投店的,小的听那小哥管那死去的妇人叫娘,今早天还没亮,那小哥便先退了房,先走了一步。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今早这死了的妇人吃过早饭,还找他问过这镇上有没有能雇的马车夫,好似也要离开。谁想这还不到一日,便发生了这般吓人的事。今年小店真是流年不利。”店老板又被亭长勾起了伤心事,一想到自己好好的客栈变成了凶宅,忍不住又抱怨开来。
“行了行了。”亭长皱眉打断他的自怨自艾,接着道:“你去把她们留在客栈里的东西都拿到亭舍来,我看看里面有没有能证明她们身份的东西。你这几日一定要派人在店里守着,若是那妇人的儿子回来,让他速速来亭舍,如今天气渐热,这尸体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回来。即是母子,没有儿子的同意,我这既不好验尸,又不好落葬,倒是麻烦事一桩。”
店老板见亭长脸色不好,也顾不得再抱怨,忙识趣的答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