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四爷一觉醒来,见自己的二儿子被那翠娥的舅舅给送了回来。洪四爷虽然没有读过书,可这仁义礼志信三纲五常还是烂熟于心间。让儿子去做匪贼,非心所愿,主要是为了拜把兄弟的千斤自己干女儿不受孤单,少受委屈,才决定牺牲儿子的前程。
这是个混乱的世道。大清朝土崩瓦解皇帝流亡紫禁城外,奉系、直系、皖系这些流氓军阀打打和和,像个跳梁小丑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把个紫禁城里弄的乱七八糟,贫民百姓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国将不国,民间出盗贼,多匪患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二先生向洪四爷汇报了那翠娥如何不同意他入伍,如何先把他绑上了才带人走的。霍彩花把杀害那老爷的凶手们带到那家沟偷偷地处决了,埋在那姥的坟旁。爷四爷常常地叹了一声:“哎——,这丫头懂事得早啊!”
二先生心里边像在流血,痛楚的厉害。他和赵子和完完全全不同,对那翠娥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里发酵,也美在心里开花。
霍疯子顶着雨夹雪来到四爷的家里,正赶上二先生被那翠娥的舅舅送回来。他说:“也好。你就跟我学看病,做个江湖郎中吧。”
“我对江湖游医不感兴趣。”二先生说。
“小子,我的这身本事可是祖传的秘方,祖训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我的看相算卦是受了马义神相的真传。你小子给我看轻了。”霍疯子大大咧咧地说。
洪四爷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那干女儿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必须地把这真本事传授给她才行,她是女的也没有关系,只要是霍家的流淌血脉,就可传宗就可接代。”
“四哥,我的女儿是你的干女儿;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干儿子嘛。”
“好好好,天知,以后就认我霍弟干玛玛,好好跟干玛玛学事络。”
二先生说:“我知道了。”却在心里边有一点抵触,不愿意叫他干玛玛。二先生最硬,从小养成的习惯。四爷说:“人一辈子不易,总的学点本事手艺好在市面上闯事络。”霍疯子说:“四哥说的是。我这一生就是废掉了,别看我会看病弄药,看卦相面,其实我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隐士不隐士,官不官民不民弄个四不像。”霍疯子有些感慨。“四哥既然把天知交给我了,我就会把我的一切都不保留地教(交)给他。”
其实,二先生对霍疯子的传神绝技哪一点都不感兴趣,在他的心里边,看卦相面属于那种装神弄鬼的把戏;配药看病也是糊弄人的江湖郎中骗钱的借口,虽然霍疯子口碑好,被市面上传得神乎其神,可二先生不信,最多也是将信将疑。二先生所喜欢的是做个锔锅。还小的时候,他就撵着张锅锔跑。张锅锔右肩担着担,一走一颤,左手摇着拨楞鼓“卟楞噔卟楞噔”地响个不停,口中还念念有词,半是唱半是喊:“锔盆锔碗锔大缸喽。”二先生尤其喜欢那金刚钻,不管是铁器还是瓷器,经它这么一钻,就钻出眼来,张锅锔就用铁锔子往两个小眼上用锤子轻轻地在锔子上一敲,裂缝的锅碗盆碟就被严丝合缝地锔上了,然后再用甘油王锔子上摸一摸。
张锅锔不是本地人,他是山东人,后落户到庄河。这人随和,他挑着担游走四方,什么张家堡李家店,窝棚沟啊靰鞡草沟没有他不去的地方。二先生在十岁的时候就和四爷说过,他要做个锔锅。四爷当时就骂了他,“真是没出息,学点啥不好,学个锔锅?真他妈的完蛋!”
张锔锅和霍疯子也认识,这是两个到处串的人物,他们时不时地就撞到了一起。张锔锅人缘好,干完了活,你愿意给一吊钱,就给,不给他也不要。
现在要让二先生跟霍大师学医术,学看卦相面算命之类,二先生心里不痛快,他对这些巫医神汉没有好印象,可是他又不敢违抗父命。
“小子,明天就跟着我疯子吃四方去,到哪哪是家,天底下到处都是家。”霍疯子说。二先生心里不痛快,他不愿做一个江湖郎中做一个算命先生,那样的话还不如做一个锔锅。可是父命不可违,这得遵从。
四奶奶放下怀中的小老五,给她的二女儿看哄,自己腾出手来,为二儿子加班加点地缝制褡裢,这是棉粗布,自己用白花旗布染成的黑色,四奶奶用半宿就赶制完成了。
第二天,二先生跟着霍疯子上了路。二先生的个子又窜出一头高,他背个褡裢甩哒甩哒得很夸张。二先生心里边对霍疯子没有多少好印象,话也不多说,只顾跟着他在后边走。霍疯子把二先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和他多说一句话。霍疯子多年来一直是居无定所,飘飘忽忽,神出鬼没。他所到之处,都是众人围上,有求看病的有求算命的。好在他也不拿把,是有求必应。
“小子,你心里不服我,我和你打个赌让你看看。”
“打什么赌?”
“我们今天再走十里路,能遇到一家死了人,是个光棍汉,你信不信?”
“遇到死人倒是可能,天底下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死人,并不奇怪。可他是个光棍汉,我不信?”
“好吧,信与不信由你。”
“霍大叔,你的这些歪门邪道是怎么学来的?你知道外边都把你传成神了吗?。”
“哈,难道我霍疯子不够神吗?”……
这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走到了佟家沟。他们还在沟外就听到了报庙的哭声。死人了,真的是死了人。报庙声凄厉而恐怖,非常瘆人。二先生的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报庙是满旗人的风俗传统,只要死了人,直系亲属就必须要到附近的山神庙上去哭丧三次,好为死去的亲人向阎王爷报道。
霍疯子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霍叔,死人多不吉利呀,别去了行吗?”二先生央求霍疯子说。
“不去不行,赶上了,就去吃它个烂乎菜(死者家属摆的丧宴)。”
死者名叫三大爷,是个老光棍子,和他的四弟在一起过活。四弟媳妇对他像自己的亲哥哥一样,四弟的孩子们也对他不错。可是,他们家里边穷得叮当响,这家里边的孩子就有九个,你想想,这三大爷还会富足得了吗?三大爷会一手放柞蚕的本领,他年年放柞蚕,可家里边还是年年穷。人送外号叫他“苦朝底”。
有人认识霍疯子,就把他和二先生让到家中。苦朝底的四弟出来迎接霍疯子。“霍大神来了太好了,有些事情得请教你啊。”
二先生随着师傅霍大神仙一同进了屋里。正地中间放着亡去的苦朝底,他的脸被烧纸蒙着,全身穿着黑色的装老(丧服)衣服,脚下绑着绊脚丝。霍疯子说,兄弟,能让我看看你哥哥的脸面吗?主人说能,就把蒙脸纸揭开。霍疯子看看问,他的嘴里压得是什么大铜钱?主人答:是乾隆通宝。霍疯子点点头,说:还好。
二先生看着苦朝底的尸首,尤其是那脸,瘦得皮包骨头,双眼深陷,半闭不闭,露出一点黑洞洞的烂眼,嘴巴也是半张半和,剩下不齐的牙齿支支着。二先生第一次看见死人,难道死人就是这个样子,他看得浑身都起麻疙瘩,感到身体发冷。
好了,蒙上吧。霍疯子对主人说。你的哥哥犯点病,他的身体里边有邪毒,坟地非常关键,选好了百事没有,选坏了,他可要殃及无辜。主人问,怎么说处?霍疯子说:你这哥哥,活着的时候,事事不随心所愿,他怨气太重,死后犯大邪呼!主人有些害怕:还能呼死别人?!霍疯子点点头:就看坟地的选定了。
“我们已经找了先生,他们正在开幌子(挖坟坑)哪。”主人说。霍疯子说:“找人带我们去看看。”
主人的一个儿子就领着霍疯子和二先生到了一山脚下。那位先生正在放罗盘,对着远处的山尖尖打阴宅向口。这位风水先生人到中年,留有稀稀棱棱的胡须,他挺认真敬业。二先生扯了一下霍疯子,说叔,他打的方向对哪?霍疯子说:“阴打尖,阳打暗。坟地正向对山尖,房子正向对山口。”
喔,原来是这样啊。二先生先是学了一课,还挺有说头。
风水先生对霍疯子的到来很不友好,看来同行是冤家这一古训没有错。霍疯子在风水先生放罗盘的地方后边站住,往南看看,自言自语:银山丙向。二先生又问:银山丙向就是阴宅的向口吗?霍疯子说:不是,阴宅阳宅多数都是银山丙向,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风俗习惯。
霍疯子对那位正在打向放罗盘的先生说:“兄弟,这块阴宅不错,就是附近的一个山头犯病。”
“啊?”风水先生支起腰来,看看霍疯子,说:“你是佛路还是道路?”
“兄弟,我是非佛也非道,没有什么来路。”
“马前科还是马后科?”
“都不是。我就是看天观地察人观色来做预测。”
“您贵姓?”
“免贵姓霍,外号叫霍疯子。”
“您是号称神仙的霍大侠?久仰久仰,多多指点。”风水先生嘴上虽这么说,内心充满了敌意,也很不服气。
“我的看法,那边的山头好像犯病,葬在这个地方,会犯呼的,如果不治好,会呼八拜的。”霍疯子的话很吓人。呼八拜就是可以呼死八个人。
“我看不是。”风水先生反驳说。“这儿是个风水宝地,平坦和缓,背风向阳,不出凶横之事。
霍疯子不再说什么了,拉着二先生只说了一句:我们走。二先生就跟着霍疯子走了。在路上二先生问:你怎么知道这儿会有死人的?霍疯子笑了笑,说:附近如果有死人,那是有一种气味在附近散发,就是死人的气味从死者的身体里边离散了出来。二先生半信半疑:会是这样啊!
一会儿他们来到了死者家里,霍疯子把主人叫到一边说:我看这个坟地不吉不祥,有可能在一年内呼死不少人。你这哥哥很犟,牛脾气,他要呼的话会是从东往西呼,会一家不隔地呼下去。如果我的话应验了,你就把我写得条打开看,按俺那上边说得去做。我写的这个条子,平时不许拿出来看,只有要按照它的方法去做时才可拿出来看。不过,也不一定就会震得住,那时再找我,我看情形来给做法。
霍疯子领着二先生连那烂乎菜都没有吃,就离开了这发丧事之家。二先生问:霍叔,你写的是什么?霍疯子回答:哈哈,我写的是在坟西边砌一堵墙,挡住那阴邪的臭气。二先生纳闷了,真有那阴邪的臭气,砌一堵墙就真能挡住?二先生表示不信,说,霍叔,你是不是在蒙他们哪?霍疯子看看二先生,神秘地微微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二先生说:“霍叔 ,”他的话还没等说下去,霍疯子就忽然变脸打断他的话:“不许你叫我霍叔,叫干玛玛!”
“我叫你干玛玛,你总的让我对你服了气才行啊。”
“你有什么不服我的?”
“你总装神弄鬼的,我不喜欢。如果你真有那么灵验,你测测我们今天还会遇到什么事情。”
“你个混小子,原来是对我不信任。我看看你的脸,喔,你今天会遇到一个熟人,这个熟人有一天会对你有所影响,你们有缘分,是什么缘我还看不出来。”
二先生说:“你要真地说对了,我就叫你干玛玛。”二先生时而跑到霍疯子的前面,回过头来对他说话,时而又和他并排走着,有时就跟在他的后边。他渐渐对霍疯子开始感兴趣了,这人神神道道得挺好玩。
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东港管辖的烧锅村。不远处传来了:“锔锅锔碗锔盆锔大缸——”随着喊声传过来拨棱鼓的“卟棱噔卟棱噔”的声音。二先生一愣,是张锔锅?走进一看果不然就是张锔锅。他挑着担,边走边摇拨棱鼓,扁担两边的大木箱子颤颤悠悠上下晃动,那支被磨得铮光铮亮的金刚钻绑缚在挑担的上边。二先生一看到张锔锅就不知为什么有好感。
走到照面的时候,张锔锅先问好:“是你们啊,你们好。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想去趟孤山庙。张兄弟出来几时了?”
“有一个来月了。到处是活计,干不过来。”他看看二先生,说,“原来的小家伙现在成了大人了,你还想不想跟我学做个锔锅啊。”张锔锅是在开个玩笑。二先生说,我现在改了,要学个江湖医生,会给人治病。张锔锅笑着说好好,治病救命那是大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他们分手后,各走各的路。霍疯子说:“小子,看到没有,遇到熟人了吧。”
“他也算数,他又不是我们沟的人。”
“想打赖?”霍疯子问,你不认识他?二先生说认识,可就是一般的认识。霍疯子问认识算不算熟人?二先生说就算是认识吧。我说中了那你还叫不叫我干玛玛?二先生不回答他却反问: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会遇到熟人的?
在你的脸上写着哪,你的身体与张锔锅的身体产生了交流,脸面上就有反映了。二先生心里边有些服了霍疯子,可嘴硬,并不承认他的厉害。霍疯子说,人是灵性物,预感,先知先觉都有身体反应。
“干玛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怎么看不出来?”二先生忽然喊起了干玛玛,霍疯子不露声色地淡淡一笑,回话说:“你要都能看得出来,还跟我学什么啊?!”
二先生跟着霍疯子干玛玛去了大孤山庙,与庙中主持方丈会面。三人喝着茶,谈起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