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因为种种不确定的因素,两人竟然在双方都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重逢,那他们将来,还会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呢?
林我存踏上了勤政殿的地面,和与自己一起受封的几个人跟着司礼太监走进那深深的宫殿里去。
按规矩,几人皆低着头,跨进大殿几步后便立即跪倒伏地,连头都不能抬。
司礼太监叫道:“段大伟、富裕、巫雪相、焦廷玉、林我存觐见!”那拖得长长的声调在那高阔的空间里回荡着。
林我存的眼角只觑得见两旁站着的那两溜大臣露在官袍下摆外的脚尖,那些脚尖肃穆地一动不动。
远处高高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叫他们走近些。”
在太监的示意下,林我存他们起身向前走了十来步,这才重又跪倒叩头,口中一起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平身吧。”
几人又重新叩头:“谢皇上。”这才小心翼翼爬起身来,却依旧不敢抬头,这时,几人的视线所及范围就宽多了。
林我存依着太监刚才的唱名,站在另外四人的后面,突然就听见那个声音说:“那个,站在最后的那个,你站出来让朕看看。”
林我存心里一跳,为什么单独点自己的名?旁边的太监看见他不动,忙凑上前来轻声说:“林将军,请站出来。”
林我存忙向右边跨出一步,叉手道:“小将林我存参见皇上。”说归说参见,可也不敢抬头。
上面那声音就道:“你抬起头来。”
林我存心里“嘣嘣”直跳,这个皇帝是要做什么?他慢慢抬起头来,直视前方阶上的龙座,坐在上面的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瘦猴,想必就是当今皇帝了。
那瘦子皇帝看着林我存:“林将军,你的眼睛怎么了?”
林我存心道糟糕,忙镇定地回答:“那是小将幼时过年放鞭炮,不慎被鞭炮给崩坏了的。”
皇帝感兴趣地说道:“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在战场上受的伤。那,你解开蒙眼布我看一看。”
林我存一听,完了,自己解开眼罩,那真相不就全部暴露了,他哪有什么被鞭炮炸坏了的眼睛啊?
难道天要亡他?多年前这个皇帝想要自己的命,他却幸运地遇上了郭玉塘,现在自己不好好在外面珍惜这宝贵的自由,却主动送上门来任皇帝宰割,真是!
林我存低下头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就听右前方有一人轻轻咳了一声:“皇上。”
皇帝似乎对这声音的主人很重视,忙着就问:“国丈有什么话要说?”
那声音开口了:“皇上,今天是你册封他们官衔的日子。”言下之意,似乎是有点责怪皇帝东拉西扯。
这话正好给了林我存一个台阶,他故作惊惶状道:“皇上,我这眼睛伤得厉害,露出来恐怕惊扰圣目,还是让它蒙着得了。”
那皇帝哈哈一笑:“国丈说得对,朕真是不务正业,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林将军。”
在太监的示意下,林我存站回了原位,险些想抬手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真是涉险过关。
接下来便是一套赐封的过程,林我存等人皆被封为忠武将军,分任各路的领军大将,不日即可到各路上任。
皇帝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食君之禄,敢不为君死?林我存等人忙表忠心,为皇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要处理的公事显然不止这么一件,林我存他们被太监带出了勤政殿,往外走去,没走多远,背后传来了“退朝”的声音,紧接着,又走出了一批大臣来,旁边太监就解释道:“皇上还留着内阁几人小会。”林我存他们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太监低声道:“诸位可以慢走几步,等着后面诸位大臣跟上来,你们可以跟他们认识结交一下。”几人忙点头,放慢了脚步。
那些人分作几个团体,一边各自说着,一边缓慢向外移动,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林我存他们面前。
见他们似乎是停下来在等自己这一群人,有一人便向林我存他们拱手:“恭喜几位将军了。”
几人忙抱拳,说着客套话,有人便指着一位看上去器宇轩昂的高个官员说:“来,几位,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位是镇国大将军左麟。”
左麟按理说是全国武将之首,几个新封的武将忙施礼,见过自己的上峰,那左麟并无与他们亲近之意,只是微微颌首后便一个人先走了出去。
那人好像也知道他们的意思,索性顺着介绍身边这一群官员,林我存他们施着礼,努力记住这些人的姓名、官职和样貌。
“这位是吏部尚书徐益徐大人。”那人热络地说,并冲徐益笑着,显见是熟人。
林我存顺着他的手势一看,心道糟糕,今天怎么什么坏事都让自己给碰上了,先是皇帝要看自己的眼睛,现在又遇上了一个老相识。
吏部尚书徐益,正是多年之前任武安县知县的、将林我存抓进大牢的、害得他险些在站笼里丢掉性命的那个徐益。
只见他须发益加花白,面皮上的皱纹一条条十分明显,冲林我存拱手道:“老朽徐益。林将军年少有为,可喜可贺。”
仿佛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林我存一般,他的眼睛里,看不出曾经认识林我存的样子,表情和动作都十分自然,林我存正惊疑间,只见他用同样的表情和动作,同他的几个同伴一一打着招呼。
林我存已经无心再应酬了,接下来介绍给他们认识的大臣他都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眼睛直瞟着走到前面去的徐益。
他认出自己了吗?但愿他经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审理过的案子及相关人员。
可是,像自己长相中有这么明显特征的人实在不多啊,他没有理由记不得自己……
林我存胡思乱想着,什么时候回到所住的驿馆也不知道,陆道安侍候着将军,觉得他今天特别地心不在焉,只以为他是受封后高兴过度,便也不多加打扰。
另外几个侍卫就不如陆道安那么心细,吵嚷着叫他请客,他只好带着他们出去到酒馆里痛饮了一番,闹到半夜才回来。
林我存酒喝得多了一点,一觉睡到天亮,昨天的烦恼重又涌上心头,正枕着手臂沉思着呢,就听外面陆道安禀报:“将军,有人要见你。”
林我存奇怪了,他在京里没有认识的人啊,便起来开门问:“是谁?”
“他们不肯说,喏,将军,这是其中一人递进来的名帖。”陆道安递上了一张名帖,林我存接了过来。
徐益求见!
林我存愣住了,这一大清早的,自己避他都避不及,怎么那徐益就像阴魂不散似的,追上门来了。
“陆道安,你说有两个人,除了那个老头外,另一个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陆道安对林我存的未卜先知感到十分奇怪:“将军,你莫非有千里眼,怎么知道有一个老头?哦,另外一个是个看上去很精明强干的一个中年人。”
“我先洗漱下。你出去也别问东问西,过一会儿再请他们进来。”
陆道安应着,出去了。
林我存忙重新换了衣裳,洗漱起来,又赶快把门窗大大敞开通风,将被褥收拾整齐,住在这驿馆里,每间客房就那么一点大,想掩藏遮蔽什么杂乱是不行的,待客总还是要整洁一点。
林我存暗自思忖,那另一个中年人大概是钟新吧,当年在武安县的时候,就看得出来钟新跟徐益关系不错,尤其是后来极力来游说自己留下的时候,言语之间满是对徐益的推崇。
他们来干什么呢?
昨天在紫禁城里,徐益可一点也没露出什么异样来,林我存便觉这老头城府可真深,要是他面露诧异之色,倒又让林我存放心了。
林我存背对着房门,重新系紧自己的眼罩,就听见陆道安报告:“将军,客人带来了。”
林我存手停了一停,也未转身,说:“好,你关上门出去吧。”随之传来陆道安让客人进来的声音和他退出去关门的声音。
林我存慢慢回过身来,在门边站着的,正是徐益和钟新。
看见门已关上,林我存索性取下了眼罩,一双澄明无波的眼睛直望着来者。
徐益此刻脸上的表情变化,就跟昨天大不相同了,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接着便双目发红,泪光闪动,上前几步,不顾林我存的尴尬,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上下直打量林我存,嘴里喃喃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林我存自从被万震宇从武安县用站笼带走后,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遭受这非人的待遇是因为徐益,但他一想到自己走进那站笼后徐益那痛苦伤感的表情,就又把自己的猜测推翻了。
这个县太爷总体来说对自己不错,尤其是并没有将错就错,在刁德华的案子上把自己打成死罪,而是设法为他明冤,这就说明他是一个良心未泯的好官。
后来在郭玉塘的帮助下顺利逃脱,林我存便把武安县那段经历渐渐淡忘了,没想到在多年后的今天,故人竟能重逢,重又勾起了那段回忆。
那段回忆是沉重而悲惨的,林我存失去了母亲和爱人,失去了对别人的信任,失去了青春年少的单纯。
“林将军不要担心,我今天前来看你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更不会把你那段过去和你的眼睛的事情公之于众。”徐益平静下来之后就先给林我存吃上一颗定心丸。
“徐大人,钟捕头,好久不见了。”钟新也冲他点头,脸上倒没有徐益那么激动。
“来来来,快坐下,我们好好说说。”徐益偏头擦去眼角的泪花,拉着林我存坐了下来。
“林将军,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林我存心存顾忌:“徐大人,你既然不打算揭露我,那我也就直说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叙旧的必要,那么,你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也就不必相互打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