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郭玉塘的脸色和她匆匆起身离开,他心里大奇,老婆是那种七情不上脸的人,一般总是弯着那含笑的唇角,尤其对自己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今天见了这个男子怎么会突然脸色大变,举止失常呢?
紧接着,他又看见了棚里那个男子的模样,一看见自己的老婆,便也是脸色骤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这里面一定有鬼!
管俊武沉下脸,慢吞吞走到了林我存旁边:“这位……怎么称呼?”
林我存听见问话,回过神来,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撒花绸面狐裘的男子,正一脸阴郁地盯着自己,他拱手刚要说话,旁边一个汉子就道:“这位是新任万敌军将军,皇上钦封的忠武将军林我存。”
管俊武一听,前不久好像听说过是有这么一回事,皇帝新封了几个将军,都不过是做做人情,提拔些人起来封个官职,让他们感恩戴德,死心蹋地继续为他卖命罢了,无非是些草莽村夫,不值一提,于是嗤之以鼻:“原来是从边地回来的,怪不得看见女子就像猫儿见了鱼。”
“你这人是怎么说话呢?”那几个大汉外表虽粗鲁,却还听得懂这讽刺的话,边说边就围了上来。
林我存脸色一变,伸手拦住了自己的几个手下:“你们也去喝碗粥吧。”却是欲息事宁人的态度,大汉们心里虽不平,却也知道这个将军做事的风格,知道他不欲挑起事端,便三步一回头地去了。
林我存目送自己手下离开,眼光瞟到了正走着回来的郭玉塘,他惊觉自己刚才的失态,忙收回目光,对管俊武说:“这位兄台,我不知道你说的话的意思。”
管俊武回头一指正走近的郭玉塘:“那是我老婆。我的意思就是说,为什么你一看见我的老婆就死死盯住她不放?”
棚内空气瞬间凝固,管俊武的质问其实也是好几个心细的人心里的怀疑,于是,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林我存身上。
林我存看见郭玉塘的背影,心里只想着“她怎么会这么瘦,难道她嫁得不好么?”听着管俊武那挑衅的问话,这才知道面前这个纨绔子弟是郭玉塘的丈夫,也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反应实在太过明显了,竟然让她的丈夫给看了出来,他略一思索,微笑道:“我没想到在京里的富贵人家,竟然还能看见面如菜色、骨瘦如柴、仿若灾民的人?我觉得十分奇怪,莫非……”
这话一出,羊氏和管俊武脸色就十分难看了,郭玉塘本来就瘦,因为流产这事就更加瘦了下来。
虽然管俊武踢得自己老婆流产的事管家拼命捂着,可怎么捂得住,过了没多久,就悄悄地在京里的官宦人家之间传了开来,大家当面虽然不说,可私下对管俊武和管尔平两口子多有不齿。
管家人也是明白纸里包不住火这个道理,可没有人明着说也就算保住面子了,现在林我存这么一说,好像就直指此事,嗤笑郭玉塘因为受到管家的虐待,所以才消瘦得这样厉害。
看见旁边的那个夫人和面前男子的表情,林我存惊觉,自己蒙对了,可是,那不就意味着郭玉塘确实是过得不好?
郭玉塘不知道棚子里的两个男人已经因为自己交了一次锋,管俊武败下阵来。
郭玉塘本来就个性坚韧,这几年也不是白过的,在回转棚子的途中,她已经镇定了许多,恢复了往日那微微含笑的淡然神情。
当她走进棚子里的时候,那个徐夫人正在说:“……我就跟徐大人说啊,还是到重光寺来上一炷香,请慧理大师再看看,怎么今年身体又不好起来……”
看见郭玉塘进来了,管俊武便大喇喇地问:“怎么?还没有端到粥?”他心里对林我存的解释是半信半疑,那解释可以说明林我存的失态,却说明不了老婆的异常。
他眼珠一转,叫道:“玉塘,你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新认识的朋友,来,这位是忠武将军林……将军。”
刚才徐夫人看见自己的女婿说的话刺中了那娘儿俩的痛处,羊氏和她儿子一脸尴尬的样子,虽然她对自己的女婿不满意,但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而且还是得顾全两家的面子,于是急忙没话找话,说起自家今天来重光寺的原因,总算把现场的气氛给调整得和谐许多。
郭玉塘看管俊武在自己一进来就带着比平时亲切热络的笑容跟自己说话,就知道他准没安好心,想着大概是刚才自己失措的模样被他看见了,便浅浅一笑,朝林我存施礼:“林将军。”
借着说话,她抬起眼睛,正大光明地看向对面的林我存。
因为岳母跟羊氏说话,林我存便坐了下来,也不敢再看向棚子外的那个身影。
眼角捎带着那条身影移进了棚子,林我存就像初次接近郭玉塘那样,屏住了呼吸,她带来了一阵冷风,伴随着一股药香,就像多年前一样。
听见管俊武的介绍,林我存心想,看样子郭玉塘的丈夫故意要让他俩难堪了,他心思一下子想到郭玉塘的境地,看她婆婆和丈夫的样子,大概她在男方家过得不是很好,如果自己再过分表示出对她的关注,那会不会更加影响她将来的生活?
这样一想,林我存便冷静下来,既然现在两人已经各自婚嫁,而且此刻双方的丈夫妻子都在旁边,那无论如何再不能有出现什么纰漏,让各自为难。
于是他站起身来,抱拳道:“不知这位少夫人怎么称呼?”他甚至不知道她所嫁何人。
旁边他的岳母徐夫人便介绍道:“这位的翰林学士管尔平的母亲,这位是管夫人,这位是管二少爷,这位是管二少夫人。”
“管二少夫人。”林我存施礼,郑重地看向郭玉塘。
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得都有点脱了形,只有那双眼角微微上扬的明亮眼睛和含笑翘起的唇角还是和原来一样,她的举止没有了原来青春少女的灵动,而是增加了一种成熟稳重的风韵。
他比原来高大了许多,肩膀更宽厚了,身材也更强壮了,原来青春时期略显局促的眉眼已经完全长开,一眼看上去竟是一个俊秀的青年,如果没有那只眼罩的话,毫无疑问,他一定更加耀眼。
两人正面相了那么一相,眼睛定定看了对方眼睛一瞬,来不及交换什么眼神,就各自移开目光,坐了下来。
旁边管老太太就说:“天气这么冷,玉塘,你就别出去了,小心身体。”郭玉塘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刻,对老太太感激万分:“是,奶奶,我会注意的。你累不累……”老少两人就这样讲起话来。
徐夫人见棚内气氛已经缓和,便招呼自己的女儿:“萝儿,来,吃一点粥吧,吃完了我们赶快进寺里去见慧理大师。你这身体,别在这屋外冻久了。”
林我存听见岳母这么一说,忙端起桌山的粥碗:“正好,不烫也不凉,阿萝,来,喝吧。”说着,便向妻子递去。
那蒙面女子终于抬起手来,接住粥碗,却轻轻说了声:“太多了。”林我存忙说:“不多,不多,你能把这碗粥喝了,你的身体就会好很多。”
“我喝不完,你先喝一半吧。”那阿萝将碗向林我存推了推,仿佛向他撒娇一般,林我存有点尴尬地看看四周,想想便端起碗来,一口气喝了一多半去,这才递给妻子:“剩下这些喝得完了吧?”
阿萝头部动了一动,点点头,接过了碗,撩起面纱,缩回手去,大家只来得及看见面纱下一团雪白的毛裘。
郭玉塘佯作没有听见那边的对话,对管老太太说:“奶奶,你看,明德他们也领回粥来了。”说着,便欲立起身,像是要上前接过明德他们手中的粥碗。
明光芫均等人哪里会让主子亲自动手,立刻迎上前去,接过男仆们领来的粥碗,送到主子面前让他们食用。
管俊武看了半天,再也没有看出自己老婆和那个将军之间有什么疑点,这才不甘心地端起了粥碗。
自然,徐夫人那一家人先喝完腊八粥,冲羊氏他们告辞:“管夫人,我们就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用着。”
林我存只是陪在妻子旁边,什么话也不说,眼光只停留在妻子身上,一副小心翼翼护住她的样子,随着徐夫人的告别,随意向管家人方向拱了拱手。
羊氏注意地看了看林我存,很想问问徐夫人,怎么会挑上这样一个女婿,她一边想着等找个什么机会单独跟徐夫人谈谈,一边也起身相送。
管俊武眼睛只死死盯住自己的老婆,想从她的言行举止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是,他再次失望了,郭玉塘只是冲徐夫人施礼,而后便坐下来继续陪着老太太说话。
等管老太太喝完腊八粥,管家人陪着她,一处一处烧着香进去的时候,徐夫人他们已经向慧理大师告别,准备转回京城了。
林我存把妻子照料着上了轿子,这才吁了口气,扳蹬上马,离开重光寺。
他几乎快要把她忘记了。
一路上,林我存才有空想想郭玉塘的出现,那么突然,两人相对的一刹那,竟然没有重遇的喜悦,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故做不识,从她的眼睛里,他看不见往昔的爱,只有空白。
可是,他为什么又想起了两人之间过去的情感呢?那种心里满满都是对方的爱,还有她说过的“你要好好的”的时候,眼泪如同珠子滚落的情景,一直深藏在他的心里,就像从来没有忘记过似的。
还有,为什么他还要为她着想,担心她在夫家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会注意到她那嶙峋的手指?
几年来的军中生活极其单调,偶尔闲暇时分,他想起最多的女子是书繁,郭玉塘好像已经完全从他生活中淡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