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郭玉塘转世到了这个时代,几年的忍耐下来,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不必为了别人而低声下气,委屈自己。
有了事情做,便可以忘却自身的那些烦恼,偶尔夜深之时,郭玉塘想起了孩子和丈夫,也只是叹气摇头,很快就能放在一边。
在她看来,有失必有得,自己这世的人生,大概就能这样平静祥和地过到老了吧。
天一冷下来,很容易就让人想到快过年了。
腊八节前夕,管老太太想到今年家中的大事总算了结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想到自己在重光寺烧香拜佛许的愿,也算是应验了,该去还愿了。
寺庙在腊八节那天一般都有施粥的风俗,为了求平安吉祥,管老太太便叫上郭玉塘,一定要在腊八那天到重光寺去喝一碗腊八粥,兼烧香还愿。
到了腊八那天一早,郭玉塘早早安排好家事,自己便陪着管老太太和羊氏一起往城南而来,今天老爷管尔平和大少爷皆要上朝,皇帝照例要赐腊八粥的。
难得二少爷管俊武有空陪着她们几个女眷,骑匹马溜溜达达跟在马车旁边,大少奶奶甄彩只推说身体不适,待在娘家还不愿意回来。
出了南城门,只见路上车辆络绎不绝,皆是往重光寺而去的,郭玉塘瞧着心中纳罕:“难道那重光寺的香火真那么灵验吗?”
马车到了山下,竟然还有点堵,各家的轿子依次排着,总算抬着各自的主人往山上鱼贯而行,郭玉塘照旧要走路,芫均和春光依旧陪着她,管俊武想骑马上山的,但正好碰上一个朋友,两人便说说笑笑跟在后面走。
虽然天气够冷的了,但还没有下雪,道旁的青松翠柏苍翠有劲,直冲云霄。
郭玉塘低头默默走着,路边衰草上落了一层白霜,远远看去像是下了一场薄雪,她走得喘起气来,这半年以来,自己的身体差多了,以后还是得锻炼锻炼。
不时有轿子从她们身边越过,也有那些虔诚的平民百姓,扶老携幼地超过她们,还惊讶地回头看看,这个有钱人家的娘子怎么会走路上山呢?
郭玉塘可没注意到别人的眼光,她只在想着这古人的思维,为什么要把寺庙建在偏僻的山间,分明就是不想世人靠近,可越这样,世人就越发追求以图接近,并把祈望寄托在这虚无的神仙身上。
快到重光寺了,只见路两边的轿子停得满满的,远远可以看见寺门口人头攒动,远近的人们都想来喝一口腊八粥,好沾点佛祖的光,添一点福气。
郭玉塘招呼着两个长辈下轿,抬头寻找可以歇息的桌椅。
重光寺年年腊八节施粥,这迎客的功夫就做得足了,依着寺院墙壁,搭起了一溜粥棚,热气腾腾,从天未明时就开始热闹了。
场地的另一面,也搭起了蒙着油布的棚子,专供城里来的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歇息。
下人们搀扶着管老太太和羊氏就朝油布棚子走去,刚走近棚子几步,就听见有人打招呼:“那不是管夫人吗?赶快来这边坐。”
羊氏听那声音有点熟,抬头一看,急忙含笑道:“徐夫人,你也来请用腊八粥啊?”便招呼着管老太太和郭玉塘走过去。
迎接她们的,是一个雍容的妇人,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分柔弱的女子,蒙着面纱,见她们过来,便要起身迎接。
羊氏忙制止道:“二小姐,不用客气,别起来了别起来了。”
那蒙面女子身边的丫鬟正要帮着她站起来,听见羊氏的话,动作就缓了一缓,羊氏忙上前对那个雍容妇人说:“徐夫人,赶快叫二小姐坐下,不要起来招呼我们了,她这身体……”
那雍容妇人便转向蒙面女子:“萝儿,听见管夫人的话了吧,都是熟人,我们也就不用客气了。”那蒙面女子站起来似乎显得很费力的样子,一听这话,就顺水推舟,坐着不动了。
羊氏这才松了口气,对那雍容妇人说:“这才对呀,徐夫人,你我之间就不用那么客气了。承蒙你招呼我们过来坐,要不今天还真难找到位子。”
那徐夫人矜持地点点头,对管老太太说:“老太太,赶快来坐下,这外面冷,棚里暖和一点。”便把她们让进棚里。
棚里的确比较暖和一点,郭玉塘心里有点感激,这个徐夫人为人不错,正要客套,那徐夫人就注目于她脸上:“这位是……”
羊氏忙介绍:“徐夫人,这是我家二儿媳,还有我家老二今天也跟着来了。俊武,俊武,你来,见过徐夫人……”
没听见回答,几人回头看看,管俊武和他的朋友好像又遇上了认识的人,正站在那里说笑,根本没听见羊氏的呼唤。
羊氏有点尴尬:“俊武这孩子!徐夫人,你们家是谁陪着你们来的呀?”
“是……我家女婿。”徐夫人的样子有点尴尬,还有点不屑。
羊氏道:“咦,他今天可以休息吗?”她依稀记得徐夫人的女婿是有官职的。
徐夫人脸色更难看了:“不是大女婿,是小女婿。”
羊氏更吃惊了:“咦,二小姐什么时候成亲了?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我们好去吃一杯喜酒啊?”
“都是徐大人做的主,事情办得有点急,所以……唉,怠慢得罪了很多朋友。”徐夫人的话语有点含糊,似乎别有隐情的样子,羊氏便不好再问下去。
郭玉塘没空听他们寒暄,安排了几个下人去前粥棚前排队领粥。
这时,突然听见几声喊:“让开让开,滚粥烫了人可不管治啊!”众人抬头一看,场子里聚集排队领粥的人群分开了一条道,三四个大汉端着粥碗,忙忙地朝这边跑来。
徐夫人见众人瞩目,脸上益加难看,大汉们的嗓门和举止让她觉得失却了面子,她张了张嘴,终于忍住什么也没说。
几个大汉跑了过来,把粥碗往桌上一放,讨好地对徐夫人说:“老夫人,粥已经领来了,你们赶快趁热喝吧。”
有一个汉子又回头冲场子里叫道:“将军,将军,你动作快点,将军夫人怕等得急了。”
那蒙面女子旁边的一个丫鬟就唾道:“呸,什么等得急了?你才是没喝过腊八粥,急得想马上喝进嘴呢!”
那汉子讪讪地抓着头,不敢再说话,众人瞧得有趣,这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却由几个粗鲁的汉子来侍候着,怎么看怎么不搭调,那他嘴里的将军又是什么样子呢?众人皆向场中瞧去。
疾步走过来的,是一个身着暗红的棉袍,身材高大,形容威武的男子,只是他左眼蒙着一只布制的眼罩,给他颇为俊秀的相貌增添了几分狰狞。
郭玉塘一看,呼吸顿时停止,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之前自己舍命相救、最后却不得不忍痛离别的林我存。
郭玉塘眼睛里只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形慢慢靠近,周围壅塞熙攘的人群就像凭空消失一般,她耳朵里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不知道她的脸色已经由初见林我存时的通红,渐渐变成了煞白,她动弹不得,只看着那身影走进棚子里。
林我存端的那碗粥,施粥的和尚添得满了一些,他想着这粥撒了大概不吉利,所以放慢了脚步。
一进棚子,他就小心翼翼地把粥碗放在了那个蒙面女子身旁的桌上,看着放稳了,才柔声问那女子:“你现在就喝吗?还是先冷一冷?”
郭玉塘只见着林我存抬起手来,要去抚摸那女子的肩膀,那女子好像有点瑟缩,林我存察言观色,又缩回手来。
郭玉塘正坐在那蒙面女子右首的桌边,见林我存瞧着那女子,满眼都疼爱,刹那间满腹辛酸直冲胸臆,不是因为嫉妒,而是那种猛然见到久别的亲人的感觉,令她的眼眶瞬间酸胀起来。
仿佛为了挣扎出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郭玉塘猝然站起身来,也不顾什么礼节了:“我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领到粥了。”眼睛也没有看向任何人,抢步就出了棚子。
林我存收回了正伸向妻子肩膀的手,心中气馁,刚要找话说,突然就听见了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接着,一条身影掠过他身边,向棚子外面去了。
武者的本能使他急速转身,却也只看见了那身影的侧面,但这就足够了,他认出了那人,郭玉塘。
那个身影明明是离开,却像迎面撞进了他的心里,他仿佛被人兜胸打了一拳,整个胸口充溢着疼痛,让他一时间无法呼吸,她在这儿!
她的个子比以前长高了一点点,但还是那么瘦,飘然就走向场子那边去了,两个丫鬟紧跟在她后面去了。
林我存定定站在那里,半侧着身看着郭玉塘远去,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失态。
郭玉塘到了排队的人群中,做了几个深呼吸,平静着自己的心情:“没什么,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这里谁也不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就像第一次见面的人那样应对了就是了,没什么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把他忘记了,但现在才发现,没有,根本没有。
芫俊和春光奇怪着二少奶奶的举动,谁家的夫人小姐会亲自去取粥啊:“二少奶奶,你吩咐我们一声就是了,我们会来看的,你快回去吧。”
郭玉塘假装踮脚张了一张,只见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人头攒动,觉得心绪已经平复下来,这才慢慢回身:“唉,人太多了,也看不见他们在哪儿,你们说得对,我们还是回去吧。”
芫均春光忙点头,陪着郭玉塘往棚子走去。
管俊武听见那几个大汉的大呼小叫,也注目于他们身上,见是往自己奶奶母亲所在的棚子而去的,便走了过来,好巧不巧,把郭玉塘和林我存二人的情状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