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左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曾居住了太多年的无涯山底,竟还设有如此阴寒的地牢。
炎族天生属火,惧惮阴寒。而为了惩治犯有大过的族人,不知从何时起在地底设了这寒冰之铁建筑的整个牢房。
而他更没有想到,分别不过数月,再与她见时,竟是这样一种情景。
虽是牢房,可布置却简洁而空旷,一处大大的寒玉台上白雾氤氲,泛着冷光的铁索绕过她的腰肢与双手将之紧缚,那身张扬的白衣长袖在冰冷中倦若枯蝶,轻轻垂侧的脸是写不尽的颓默苍然。
他面无表情,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静的走到她的身边,寒气逼人。
他抬头,指尖轻轻触及她苍白的脸。没有温度的冷,仿佛一块浸了水的冰。
他的手微一用力,有隐约的红色从指尖融进她的身体,他静默的等。
可她花费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才渐渐苏醒,可睁眼的刹那,她的瞳孔,聚焦的却不是他近在眼前的面容。
而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苍茫的虚无。
那双在朝暮中潋滟无双的眼,终在这暗无天日中熄灭成枯败的灰。
他一言不发,直到很久,才终于放下了手。
气温在逐渐温暖,他站起来,面对左长老漠然无声。
左长老后退了半步,苍老的眼里划过阴戾的了然。他挥挥手,立刻有密集的弓箭包围了牢房。
箭是加了符咒的冰,他有千年生命不假,可生有炎魂,就注定躲不了这生生相克。
这箭对他,仍是致命。
他不再隐藏,指尖的微光一动已划碎她身上的铁索,俯身将她抱起,竭力放慢的力道还是让她的脸色瞬间青白,殷红的血从紧闭的牙关淌出,她仍在竭力忍着不肯出声。
他的指腹轻缓的擦过她的嘴角,慢慢抬头,面对这兵戈杀伐的围剿,他的目光已不再是她当初相识时那样清澈见底澄净无双。
他的冷夹杂在决然的黑雾里,是他这一生,与生俱来的杀伐的本能。
火焰迸发而出,迅疾的凝为一柄长剑,万箭齐发,他的剑影在他和她的身前如围墙般密不透风。
这世界上,除了炎主,再没有一个人比拟的了他对火焰操纵的天赋。
左长老不该轻敌,尤其不该轻他这样的敌。
火光如龙在白色的冰海里游走,雪白的箭在火海中飞速的崩裂,融化,然后有新的冰迸溅而出。火焰在翻滚中撕裂众生,然后在飞蛾般的冰箭里缩小熄灭。
有人不断的死去,又有更多的人替补上来。
左长老的谨慎,让他不惜动用再多的族人,只要留下他和她的生命。
因为左长老知道,他绝不会放任任何人再灭炎族,即便那个人就是自己
而独孤左同样知道这样的战斗他赢不了,而也不可以赢。所以他只能退走,尽管唯一出的去地牢的路,它的四壁机关重重。
可他只能闯。
左长老当然愿意放任他闯。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这大牢无止境的机关,无论他在族中是曾有多么的位高权重。
独孤左,他也不能。
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机关算尽也无法想到。就如同现在的左长老,他在一世大劫后权势无两,可他到底没能摸清,这位被历代炎主忌惮三分的大人,他的道行,究竟是有多深。
透明的光在身前遥遥化作结实的盾牌,将陆风颜牢牢护在怀中,四壁的机关凌厉而密集,冰箭如附骨之蛆伺机而动,他手里的火焰一次又一次的崩溃而后重生,他不肯下那杀手,只能将自己一步一步逼入最后的死角。
脚下的石板微弱的一沉,他心头一颤,身体与此同时已借力弹起,倒退着深入走廊,凌厉的剑刃从身前身后迎面而来,他护在他面前的盾牌在裂纹中崩溃,冰箭直刺她的脸,他横剑挡开,有碎掉的剑刃却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崩进他的手肘。
有痛感,但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皱一下眉,因为两侧墙上有砖突然规律的沉下去,露出黑漆漆的洞口,黑色的弩发射出短小的箭镞,密集的仿佛过境蝗虫,编制成网将他二人笼罩而下,他抱着毫无抵抗能力的她,一只手挥出的剑来不来再手下留情,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办法保护她和自己全身而退。
可这会困扰他,却绝不能杀死了他。
他的瞳孔在那一秒变成浓浓的红,烈焰从周身迸发,气浪涛天,高温将近身的箭弩融化后蒸发,冲击力不得不将团团围住的人推开出去,他借这转瞬之机翻身退走,厚重的大门在他掌中消融,震退守门的族众,他的身影最终在那扇黑色的门后消失。
火焰燃尽,大堂只剩一片狼藉。
左长老冷眼旁观,只到硝烟散尽才终于踏出半步,看着残破不堪的门,面冷如冰。
“传令!”他冰冷而缓慢的的吩咐,语调中甚至还仿佛有一种机关算尽后的悠然自得,“独孤大人叛族潜逃,举全族之力,缉其归山!”
“是!”有忠诚的死士领命,躬身之后,转身欲走。
“等等。”他出言拦住,“带炎鹞追踪!”
有液体滴落在陆风颜的鼻前,视觉尽失,她唯一可动的只有鼻子。
血的味道,那么浓。
不远的前方是一片清绿的池塘,周围几亩良田已长出三寸高浓绿的麦苗,此刻却在他的脚下一棵又一棵的踏倒,然后慢慢枯萎,最后留下一撮一撮稀碎的灰。
她将陆风颜放上池边的软草,她的意识并不清楚,却闻得见清风徐来中带出的血腥。独孤左解下黑色的披风,一支箭没入后心,血顺着三棱的血槽落入柔软土地。
与这箭相比,肘上动了筋骨的刀已不足为奇。
他倦怠的在她身边坐下来,脸色在冷汗中如纸苍白,他看了看陆风颜毫无血色的脸,冰一般的脸终于呈现出些许的孤落。箭伤心脉,他已经无法带她走的更远。
自小听说地牢严密无人能出,可如今……他忍不住一咳,立刻有血腥味灌满鼻腔。如今伤虽重,所到底很是轻易的保全了性命,可为何,即使明知手下不敌,左长老却从没有过动手的意思?
他的心跳莫名的快起来,左长老当然不会有如此大意,相反,权谋中的他,心思比任何人都更缜密。
他站起来,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下来,黑云压顶,已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倾颓。
天晋山。
银炉八卦,白鹤众生。巍耸的阁楼建筑于巨大的断崖之上,水雾氤氲,恍若仙山。
夭陌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掌门师尊在阁楼之前停下,满头银霜的须发在这断崖的猎猎风声里显得格外仙风道骨。
“夭陌。”掌门师尊淡然的开口,可这么多年年来,师父还是第一次直接的喊她的名字。
“师父请说。”她有不解,可却习惯的不去提问。
“还记得你入林海前曾说过什么吗?”师尊突然转过头来,白眉之下的眼犀利如光。
夭陌一怔。
“不成道心,便化魔形,而如今百年已过,你修的,究竟是什么?”
夭陌的表情暗了下去。片刻后,她再抬头,眼底有的已不再是迟疑和迷惑,清明坚稳,那双妖娆的眼底,煞气微呈。
“魔之形,道之心。”她突然掀衣跪下,看着师父一字一句的道;“我知修道之人寡欲清心,可师父,我们之中……又有那个人真正做得到呢?”
掌门师尊屹于崖端,汹涌的云海在脚下翻腾不息。
“师父,有句话,您还是错了。有些事情,不管是三天还是百年,放不下的,依旧是放不下。”她说着,看的却是云海下空旷的虚无,“您不也是一样?这么多年,您又何曾放下过前尘际会因缘?我放不下而难成正果,可谁说不脱魔形就不是正果?如今炎族祸乱,我魔主之体不脱,于这局势,未必没有助托。”
掌门师尊竟在那一瞬沉默。
半晌后,摇头一笑。
“百年前我命你入山闭关,剑阁长老也曾与我有过如此一谈。所言的,竟与你今日何其相似。”
夭陌神色一怔,转而低头,面色落寞难明。
“师兄他……倒也难得……”
“如今时局已乱,大敌已然,这世道,又有谁管得了仙妖伦理?”
夭陌眼中一震:“师父?”
“剑阁长老,樊卿他封了自己的一魂一魄记忆有失,在剑阁中守了这么多年,山人只道他护短肆恣放浪形骸,可却不知他封去的那一魂一魄前,也曾如楚慎一般风雨难动。”掌门师尊摇头微叹,“我知你今日如此针对楚慎和那女子,针对的却是樊卿,可他这百年,并未必比你好过。”
夭陌慢慢沉下头去,静默着倔强的不肯言语,可一双眼,到底是止不住的红起来。
“此番的炎族之祸,非我一山之力所能及也。”掌门师尊静了静,又道,“无论是为你与樊卿,还是为这天下,夭陌,那一魂一魄,也是时候解开了。”
“他以全力设下的封印,弟子……只怕力不从心。”
“那如果,为师将魔魂还复给你呢?当初樊卿将入魔的你之魔魂抽离镇压,用的,便是自己的魂魄。今日既道心已成,为师,便也成全你二人!”
咱们霍然抬头:“师父?”
掌门师尊沉默的闭上眼睛,静默许久,终于转了头,“随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