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桂花所在的四队的旁边是张村二队，公社有个副社长，社改乡以后是副乡长，就是张村二队的人，家也在张村二队，他叫黄世山，眼睛里看着桂花长成一个标标准准的大姑娘了，又有初中毕业的文化，又会劳动，就想桂花做他的儿媳妇。一般看来，这应当算是好事，但桂花不愿意。
桂花说，黄世山那儿子，哪个不晓得？跟我初中同学在一个班上，把他爹的收音机拿到学校去玩，说，等我爹死了，这收音机就是我的了。说这话时我也在场。当时同学们听了都吃惊，后来都笑起来。一个嘴尖的同学说，说不定你爹的副社长的位子也是你去接班呢。这家伙一点也听不出是讽刺，还说，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有甚不可以？大家见这人无知到这程度，也就不跟他再噜苏，但也有嘴尖的对他说，你爹叫黄世山，你干脆就叫“黄世仁”。其实他大名是叫黄建民。他竟然说，黄世仁咋啦？黄世仁很正常，哪个男人不想做黄世仁？我听到有句话说，除了生我的、我生的，凡是我看上的，我都可以要。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把同学们都惊呆了，他说着时贼眼闪闪的直朝女生看，当场有两个女生尖叫起来，都赶快跑走了，他却很得意。在学校里他最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处处显示自己的爹是啥大干部。老师有一回在路上遇到他的妈妈，就把他儿子不守纪律的一些表现说了几句，意思请家长帮助教育，想不到这位妈妈却也以高人一等自居，反问老师说，咋没有别人来说我儿子不好的呢？这句话一说，老师嘴都张不开。从此以后，老师对黄建民再也不敢管，他的成绩也是班上最差的。只有胆大不守纪律数他第一，跟同学打起架来能亮出一把小刀子，个个怕他，可能他真的会一刀戳过来的，还是不要惹他、离他远点比较好。初中毕业以后，多数同学都回家种田，少数的考上高中，黄建民这样差的人，反而很快被安排了工作，进了供销社，是正式职工，在生猪收购站收猪子。那也不是甚好工作，好工作他做不了。但是生猪收购站可能还是适合他的，因为那里天天四面八方有人去卖猪，他有机会对群众作威作福。他现在是成天香烟不离嘴，叨在嘴上手背在身后走路，走得昂昂颠颠的。这些香烟还不都是卖猪的农民孝敬他的？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我能去跟他做夫妻吗？他家里房子再好、钱再多，他爹就是当县长，我也不去。
桂花这态度，令她肃然起敬。她问，你家的态度呢？桂花说，我家里啊，我爹爹妈妈脸皮子都放出光来了，他们想不到当社长的能看得上我家姑娘呢。当时黄世山不是派人来说的，是路过我家门口，我正好下田去，喊了他一声“黄社长”，他看着我，说，下田啊？我说，是的。我就走过去了，他那眼光，我恨不得赶快飞掉。后来我爹爹妈妈就问我，你遇到黄社长的？我说我出门下田的时候遇到他，喊了他一声。我爹爹妈妈说，黄社长夸你呢，他儿子跟你同学啊？我说是的。爹爹妈妈就说，黄社长亲口提出来了，想你进他家，他给儿子把房子也弄起来了，就是差个人进去。让我们考虑，过几天他着人来听信。她听了之后吓得站起来，说，我坚决不去。她就把黄建民在学校的表现说了。爹爹妈妈说，这娃儿小时候是厌，我们也望见过的，一路走过，鸡飞狗跳，但那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哪个男娃不厌啊？男娃儿小时候不厌，倒不好了。老话说，宁要飞檐走壁，不要依墙靠壁。现在他是供销社的职工，在生猪收购站，我们送猪去也见过的，成人了，不像小时候了，有前途呢。黄社长还说，以后当然也要安排你的工作。她说，不行，我不能去，我嫁把这样的人，全体同学都要笑我。爹爹妈妈说，同学笑你？毕业了，同学都散了，哪个管哪个啊？哪个能笑哪个啊？各人有灯各人亮，这事情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你兄弟，他明年就初中毕业，最好能有个工作，现在这个机会你不答应，黄社长必定要记恨我们，不光是对你不好，还要影响你的兄弟，明明有出路也要阻拦。她说，你们这是甚思想？先是要拿我换亲，现在又要拿我高攀，我还有没有我自己啊？爹爹妈妈说，你自己咋样？你还不是在家里种田？你一个女娃儿家，而且就投胎在我们这样的矮草屋里，上面没有人，自己没翅膀，能有甚出路？这就是你的命。碰到差不多的好人家，就应当爽快的嫁过去，到人家做个好媳妇，生儿育女过日子。她说，我现在就是不愿意出嫁，我在家里碍你们甚事了？我离了这个家，哪个来为你们栽秧？哪个来为你们割麦？这样拼命要推我出门做甚的？我妈妈淌眼泪，说，唉，我们做父母的也难啊，也舍不得你出门，但姑娘家总是要出门的，舍不得也不行，有了好的人家，就不能错过，黄家又不远，真是在门口喊也喊得到你，将来照应你生娃儿这些事，我脚一跨就到了，不是好吗？再好不过呀。
妈妈的流泪和说的话，使她心有些活了，又想到弟弟明年初中毕业，确实能靠黄社长的老资格给安排一个工作，作为一个女娃，她似乎是应当为弟弟、为家里做出牺牲的，但想到黄建民那样儿，要把自己交给那样一个痞子，她心里边就作呕，还是不能强迫自己同意。她心一横，说，你们不要烦，你们要我出门，以后我会出得远远的把你们看。她这话一说，妈妈说，好了好了，姑娘，不谈这事了。爹爹说，我看着你以后找个比黄社长家里还要好的！她听了也不吱声，爹爹这话不好回，她咋能夸海口说自己以后一定能咋样呢？
听了桂花的诉说，她说不出话，感到许多的话没法说。桂花问她，我的事情，你咋想？她说，我在想，我们咋生为女娃的呢？我们如果不是女娃，我们比哪个差？老天爷呀，咋把我们生为女娃的呢？两个人就都悲伤起来，眼中含泪。过了一阵，她说，假如黄社长家这小伙好好的，不是这个样子……。她的话没说完，桂花就说，不是这个样子我也不同意！我犟起来了，我就是不嫁高门！想来想去，我们最好是自己远走高飞。桂花的话触动了她心中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不好告诉别人的，一来她还犹豫不决，二来万一实现不了，不是要被人讥笑吗？依靠谈个军官离开农村，凭的不是自己的能力，值不得告诉别人。桂花不愿意像多数姑娘那样，马马虎虎谈个人家嫁掉了事，桂花是想要远走高飞的样子，但是，凭桂花能远走高飞到哪里去？一个农村的初中毕业女生咋样才能远走高飞呢？远走高飞了以后又将咋样呢？
桂花说，现在我还远走高飞不成，我丢不开家，我如果走了，爹爹妈妈可怜，弟弟也可怜，我不能只顾自己一走了事。再说，我能远走高飞到哪里去，我心里也没数，一点数都没有，但我老是有这个心。有时我望望天，望望地，觉得我们像是被关在笼子了，要能像“刮锅”雀儿那样飞，收麦的时候飞得来，收稻以后又飞走了，多么自由，多么好！她说，哪个不想这样啊，但是要有条件呢，我们没翅膀啊。桂花说，不管有没有条件，一有机会就要闯出去。她说，当女兵轮不到你，国家招工轮不到你，安排农村里的工作也轮不到你。我们上学只到初中，我们户口是农村的。我们咋闯得出去呢？
桂花说，我不相信闯不出去！
她只有承认桂花这精神了不起，但心里认为这是说到做不到的，可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过无数的姑娘发过这种狠，但最后都没有能实现。她试探着说，除了当女兵、国家招工、安排工作，如果要闯出去，也就只有做随军家属或者职工家属了。桂花说，做家属如果是自然而然的、平等的，还可以，要不然，我也不愿意。
桂花的话，让她暗愧，虽然她是完全赞成桂花的意思的。桂花当然不是说她，桂花不晓得她的秘密，她的秘密就是基本同意了桂香嫂子让海波给她在部队里物色一个对象，以后让她好随军去，这就是她的可能实现的一个好前途。估计桂花晓得了也不会反对她，因为她是家里有亲哥哥在部队，会对她很负责的。当然，桂花说得不错，双方要“自然而然、平等”，这确实是应当要注意的一点。她心里对刚强的桂花有点肃然起敬。
正坐在大圩下说着，没提防来了一个人，是放炮船上的小刘。她立即估计到小刘又是来找桃红的，她心里对这小伙有点同情，觉得他有点可怜，对他这样一片痴情专心似也有好感。她忽然想到，这个小伙倒是可以介绍给桂花谈谈呢，桃红跟他是不可能了，只是他自己还不明内情。
小刘跟她招呼说，是你在这里啊。
她点了一下头，说，她叫桂花。
桂花却站起来，说，我走了。
她忙拖住桂花，说，这是石油勘探船上的小刘。
小刘对桂花说，你好。
桂花勉强点一下头，算是回答。
小刘说，我是来找桃红的，你们看到她吗？
她说，我也是想去找她的。
小刘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刚才路过你家没看到你。
她说，这会儿我没空，以后再说吧。
小刘说，好的，那我先去找桃红。
小刘走了，她对桂花说，桃红那里，这刻儿我们就不去了。
桂花问，这个小刘跟桃红是甚关系？
她反问，你不晓得？
桂花说，我不晓得，我跟桃红不熟，没说过话。
她说，我说把你听，你听在肚里，现在不能对人说。
桂花说，我晓得。
她就把桃红、小刘、孙长山三个人的复杂关系告诉桂花，桂花说，这个小刘还这样呆啊。她说，小刘不晓得桃红跟长山的关系深到这程度，也不晓得桃红是从小订了亲的，他甚都不晓得，可以说，是个呆子。
桃红为甚不答应小刘，反而要跟长山呢？桂花问。
她说，我也想不通，你说呢？
桂花想了一会儿，说，她有她的算盘，我虽然不赞成她这样，但是也不觉得她就不能这样，她如果一定要这样，也不能说就不可以。
啊，桂花倒是对桃红有所理解呢，是性格里有同桃红类似的东西吧？她问，那兰香子咋办？桂花说，桃红不管那个，一切她都不管，她就是认定了长山，不管咋样都不放过长山，不是有句话叫住人才难得吗，在这事情上桃红是个主，长山虽然是男子汉，但就像俘虏似的被桃红抓住了，而且心甘情愿，只要拿眼睛一看就晓得，兰香子哪里能跟桃红比呀，十个也抵不到她一个，各方面都抵不上，所以长山横下心来，只好对不起老万财一家了，他不想当“招女婿”了。
桂花这样决断的分析让她吃惊，好像桂花自己就是桃红似的。
她问，长山已经有家了，咋办？桂花说，这还不好办？例子太多了，哪个村都有这样的例子，从前现在都有，要么长山离开那个家到这个家里来，要么长山实际上有两个家，要么两个人跑出去，以后不回来了。人是自由的！没有哪个用绳子捆住你的腿。
桂花这样一说，长山跟桃红是一定要在一起的了，小刘是一点点成功的可能也不会有了，应当让小刘明白这样的情况，死了这条心。刚才她心里本打算把小刘介绍给桂花的，但感到这个话不好说了，桂花已经晓得小刘、桃红、长山的矛盾，以桂花的性格，她不会让自己再搅到这里面来的。
她说，兰香子真可怜。桂花说，可怜咋办呢？她不该让家里招女婿，她应该有自己的主张。招女婿就是自己坐在家里等个男人来配，人哪里是猪啊？人家来做女婿的呢，也觉得自己像是个猪。如果看到姑娘还好，看到家里情况还好，着兴也就罢了，如果一有不满意，加上长山各方面不差，又有桃红这样的人勾他，好吧，那就好上了，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有甚奇怪的呢？
听桂花这样透彻分析，她觉得一盆凉水浇在自己头上似的，浑身打了个寒颤。桂花很不一般呢，这样又刚气又头脑精明的好姑娘，倒也是个人材呢，可是桂花以后的好前途在哪里呢，而且也眼下就碰到了“黄世仁”这样的事情……。她忍不住说，桂花，你就跟小刘谈吧，我去跟他说……。
桂花说，不行！现在不谈这事！
一阵沉默。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下田有事，她们就都站起来，准备分手，但这时小刘又出现了，看样子没找到桃红。小刘走到她们面前，有点装出笑的样子说，没找到桃红。这时桂花要走，她决定送桂花，对小刘说，桃红大约是到哪有事去了，这是路口，你可以在这里歇着等一会儿，着兴她马上会来，我们就先走了。小刘说，好的。她和桂花就离开小刘，往桂花家那边走，没想才走了十几步远，一丛芦竹后面就走来了桃红。她手一指，说，有个人在那里等你呢。桃红看到了小刘，脸上露出不高兴，但没有路躲，只好朝小刘那里走去。她和桂花就赶紧离开。
桂花说，你就到我家吃饭吧。她说，今天不去，家里事多呢。那个“黄世仁”的事情，你就不要去想它了，不要让自己不高兴，啊？桂花说，我晓得，我不会的。她说，你要谈心，就到我家来找我。桂花说，好的。她觉得有满肚子话要安慰桂花似的，虽然桂花是个刚强聪明的人，不一定需要她的安慰，可是她觉得桂花太孤单了。她说，那我走啦。说着时眼泪都要出来了。桂花眼睛好像也红了一下，但也忍着，跟她挥了一下手，就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到她还站着，说，你咋不走的？家去吧，有空我就去找你。她回答了一个“好”字，这才离开，刚一掉头，止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决定走下大圩，在田里绕点路，避开桃红和小刘。她就走下大圩，沿着渠道向远处走去，这就离桃红小刘越来越远了。田里栽下不久的早稻都正在返青，大麦、油菜大多都收上场了，也有少量的人家还没有收割，棉苗在钵子里都已经长得很有样子，有的已经移走。小刘和桃红是谈不出所希望的结果的。桃红会不会绝然地让小刘死心呢？如果小刘确实是个痴情汉子，那真要伤心到不想活了。但如果他老是这样缠着，桃红确实该让他清醒的。一切之所以到现在还缠着，大约是桃红想等待小刘自己能明白，另外，也是觉得没必要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小刘，还有可能就是：就让小刘老来找她，为自己跟长山的事打掩护。
当她绕路走到一条细路可以回到大圩上去的时候，她不觉抬眼朝桃红小刘大约所在的地方望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还在谈话，却见桃红正在从那里的大圩上下来，往田里走，走得很快，而小刘却没有跟下来。从桃红离开大圩的距离，小刘应当还在那里的大圩上，但是，却看不到他。也许他正坐在那里朝着东面的大湖伤心淌眼泪呢。她觉得一定发生了甚事情，心里竟觉得有点恐怖。她加快步子，朝大圩上走去，并且一直注意着大圩，看小刘是不是在大圩上出现，因为既然桃红离开了，小刘就应当在大圩上回头，当她到达大圩时，就应当看到他或遇到他，至少也能看到他的人影。小刘回放炮船的方向跟她回家的方向是一致的，不会朝着桂花家的方向去。
登上大圩，左右一望，都不见小刘，她忙朝大圩下面看，发现了一个人孤另另站在白茫茫的湖水里，他面前是阳光下望不到边的波浪连绵的大湖，他好像就要下最后的决心往前一步投湖而去。可不得了！她喊着，小刘！她奔了过去，喊着，小刘你不能这样！她掉头朝桃红所去的方向看，桃红已经毅然决然地走远了。她奔到小刘那里的湖边，朝小刘喊，小刘，你不要这样，桃红走了！桃红已经有人了，她有人了！这两句话起了作用，已经水到胸口的小刘掉过头来，望着她。她又大声说，桃红已经有人了，她已经走了，你这个呆子，你上来！
小刘一步步的往回走，上了岸，心口以下的衣服全是湿淋淋的，往地上滴着水，皮鞋还在脚上，上面全是烂泥，脸上是极其伤心的表情，流了很多眼泪的样子。抬头问她，你说的是真的？她说，桃红没跟你说吗？小刘说，她说的，但我不相信。她一听，真是个痴子，非得要像金粉那样亲眼看见才行吗？她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你也不能这样呀，生命属于人只有一回，你还有父母，你还有工作，你还是个青年。小刘却固执着问，是哪个？是那个跟我打架的人吗？桃红就跟他？他有家庭，孩子都会走路了，我不相信，这咋可能？这不合理，这不公平！我哪里比那个人差？我……。
她不知为何忽然愤怒起来，说，你是个呆子，你是个混蛋，你没出息，你就一点也没有想到你的父母吗？他们把你养到这么大，是让你为这点事情就投河自杀的吗？假如你真的淹死了呢？值得吗？你还是男子汉呢，你就这点儿脑筋！
小刘被她骂得低下头，说，对不起，对不起，你骂得对，是我错了……。
她不可能站着几句话就把他说服，而且如果有别人看到，还会以为是小刘和她之间发生了甚事呢，她没法同他这样站在大圩上说下去。她说，你赶紧回船上去把衣服鞋子换掉吧，不要想不开，桃红没有跟你说假话。她要跟甚人，她要走哪条路，是她的自由，你不要想不开。
小刘呆呆的站着，头低垂着，样子又狼狈又可怜。桃红的心真是狠呢。
看样子小刘不会去死了，她不能老陪着他，她说，我要先回家去了，这是夏收夏种大忙季节啊，哪个像你这样闲着没事做似的！说罢就快步地离开，把小刘丢在那里，相信他过一刻儿会自己回勘探船上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