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笙睁开眼的时候,出云城已到了孟夏,四周是郁郁葱葱的竹,刺人的日头下她微眯着双眼,看了许久才渐渐适应了陌生的环境。
突然,竹笙听到靴子踩在树叶上清脆的声响,她的神经下意识地绷紧,等她看清来人的时候,更是不可遏制的惊讶起来。
“你是……”
此人轮廓清俊,眉眼温和,他说他叫洛骁,经营着一家叫云镜堂的医馆。
“所以,是你救了我?”尽管答案已经了然于心,竹笙还是想亲自确认一遍。
“准确的说,是你命不该绝。”
那夜,洛骁赶到萧莫房里的时候,宝珠已经有了裂缝,按照竹笙的计划,萧莫的魂魄届时会从裂缝中逃脱。可计划出了意外,因为洛骁的到来,他提前唤醒了沉睡的萧莫,所以,在竹笙和洛骁的双重解救下,萧莫虽然醒了,但被吞噬掉的一魂一魄仍被封在了宝珠里,失了这一魂一魄,他的记忆自然也出了残缺。
至于竹笙,她原本替萧莫准备的逃生路线,最后却成了自己离开宝珠的捷径。幸运的是,洛骁用来封住宝珠的黄布袋,无意中集齐了竹笙四散的魂魄,他事后吩咐师爷将宝珠送去后院,却一早就偷偷地将装着竹笙魂魄的黄布袋取了出来。
可以说是洛骁给了竹笙重生的机会,真奇怪,他明明是个大夫,却懂得非常多的旁门术法,甚至还瞧出她是只竹妖,将她的魂魄封在云镜堂的竹园内,利用固本还原之法替她修复元神。
七七四十九天的周期后她便能重塑真身获得自由,而在她沉睡的这段日子,洛骁每日都会来给青竹浇水,今日才踏入竹园便发现她醒了。
“你虽命不该绝,但也该知道出云城不是你的终老之地,等你获得新生,请即刻离开出云城,此生都不要再回来了。”
“为什么?”对方的要求有些无厘头,甚至可以说是蛮横。
“还需要我点破吗?”他的眉眼一冷,斜睨她的时候简直是不耐烦,仿佛忽然变了一个人,“你在宝珠里对萧莫做过什么我不想知道,更懒得问你。只是他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假如你还想让他好好活下去,最好别出现在他面前。”
竹笙浑身一震,目瞪口呆的看他:“你说什么,什么叫做不记得了?”
他冷嗤:“不记得就是忘记了,把你以及与关你的所有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她应该想到的,当时情况危急,哪怕萧莫成功脱身也避免不了落下病根,只是没想到,他有关浮梦川的记忆都锁在了宝珠里,她甚至一度怀疑那是洛骁为了让她离开所编造的谎言,可如果……他真的忘了自己呢?
从前,她以为他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相遇,所以明知道前途未卜,在那个幻梦里她和萧莫也从未想过放弃对方,怀着执着的信念,一往无前地喜欢着彼此。
如今,当一切阻碍除去,她却必须选择放弃。
竹笙闭上眼,觉得胸中酸楚,好像连老天也看不得她同萧莫好,明明让他们都活了下来,却断了他们之间的情愫。
良久,她低声问:“真奇怪,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觉得我是救了你。”他挑眉反问,“但也许,活着反而比死了更煎熬。”
“你说的对。”竹笙双唇微张,眼里蓄着泪。
“十天之后你便可重获自由,希望到时候你想清楚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
竹笙却突然笑了起来:“脚长在我身上,想去哪便去哪,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我应该听你的。”
对方无奈的点了点头,又好似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似乎……也阻止不了你,除非你愿意他将仅剩的半条命也搭进去,去换一段不可能会有结果的姻缘。”
也许洛骁是对的,离开出云城离开萧莫,这才是他们两个最完美的结局。哪怕洛骁当时内心只是自私的觉得人妖相恋不会有好结果,可事实上,当竹笙出现在县衙门口的那一刻,才忽然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她重伤未愈,千年修行只余小半,就连县衙的门神都能将她打得措手不及,可见,梦境与现实终归是有着天壤之别。
洛骁手里的茶不知道续了第几杯,才等到竹笙归来。
可她刚踏入竹园,便一手捂住胸口朝地上倒了下去,洛骁不急不缓地起身走到她身边,却不伸手去扶她,只生硬地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她费尽心机闯入县衙,却在见到萧莫的那一刻精神崩溃,他生命垂危只余一口气在,纵使洛骁用补药吊着他的性命,只怕他后半生只能在床上度过,那一刻萧莫是否还记得她已经全不重要,她只想他好好活着。
竹笙将头埋在臂弯里,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有了说话的力气:“你说的对,有时候死了反而比活着更痛快。”
“哦,那如今你觉得自己还是去死来得解脱?”
她冷笑两声,摇了摇头:“不,我想要活下去,只要我活着,他便还有活的希望。”
“希望?打算用你好不容易恢复的元神替他渡气保命,你管这叫希望。”洛骁的身躯将竹笙笼罩在阴影里。
“我方才一直在想,你不让我踏出园子这半步,是因为你知道倘若我瞧见萧莫危在旦夕,必定会留下来守着他,还是……你明知道我舍不得他,却故意用激将法刺激我,叫我亲眼见到他病入膏肓的模样,受这剐心之痛。”
洛骁似笑非笑,上下打量她一眼:“那你觉得我应该是哪一种。”
“你自然没那么好心。”竹笙嘲讽地看着他,“因为我在你眼里就是一条可怜虫,又蠢又天真。”
洛骁点点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那你也应该清楚,萧莫他是个凡人,而你是一只竹妖,人妖相恋必遭天谴,你不该再抱有幻想。”
“幻想。”她苦笑一声,“倘若我心中存有一丁点的幻想,就不会再回到这。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幻想等同于过眼烟云,没有什么比失无可失更可悲。”
“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至少还有自由……”
竹笙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蒙了一层水气,自嘲的说:“自由?用萧莫的半条命换回我的自由,哪怕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心安。”
“可惜你的这些痴情,他看不到。”
她咬牙:“我本来就不想叫他瞧见。”
洛骁的脸色却难以控制地暗了一暗,无法琢磨地看着竹笙:“你才认识他多久,你了解他多少,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一身修为,可又不求一丝回报,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吗?”
“萧莫说过,感情是不应该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的,当你遇到那个人时,从他那里得到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哪怕短暂得只有一个时辰,也是别人不可取代的。”
洛骁摇摇头:“我不信,假如明日萧莫移情别恋娶了他人,你也不后悔?”
竹笙顿了顿:“我,没有后悔的资格。”她的心中怎么可能没有一丝不甘心,离别那日没能说出口的话,相见后不能相认的无奈,只有一人记得的可悲爱情,这许多的遗憾时时刻刻在心中蔸转,终究抵不过内心深处最卑微的一个愿望。
她想还萧莫一个正常人生,想他平安健康,无病无灾的度过一生。
所以,她不能后悔。
他的目光回转到竹笙身上,思绪却飘到了久远的某一天:“我从前也遇到过一只痴情的妖怪,她为了心爱之人隐于市野,不惜散去半身修为替他生子,可最终,当她的夫君发现她是只妖时,不惜杀了他们母子。自那之后我便不愿意去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不求回报的感情,即便是寻常夫妻也会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你们人妖殊途。”
竹笙心下一寒,这种恩将仇报的话本子她又不是第一次听说,但她心中的萧莫断不会是如此薄情之人。
可突然她了悟地一笑:“萧莫是你的知己,如今他半生不死的躺在床上,你不想着怎么就他,却在这里同我多费口舌,若我没猜错,你已经想到法子救他了,而这个法子里有一件事是你做不到但是我可以办到的,但你却有顾虑。你怕一旦告诉了我这个方法,我会带着萧莫远走高飞,所以才同我说这一席废话,只不过是想确定我对萧莫的情谊是否真的无怨无悔。”
洛骁吃了一惊:“你很聪明,怕你带着萧莫远走高飞倒不至于,但我至少要保证你不会存有私心,要是回头反咬我一口,那多不划算。”说完,洛骁颇无奈的耸耸肩,终于伸出手去扶她,却没想到竹笙冰凉刺骨的手倔强着推开了他,她不需要旁人的怜悯和施舍,自己坚持着从地上爬起。
“你也很精明,可你如何保证我不是在你面前装情圣,故意骗取你的信任。”
他点头:“就如同你一样,也不能确信我告诉你的法子一定管用。”
竹笙一愣,此人心思缜密,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