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他们沿着浮梦川一路走到尽头,从天空笼罩下来的无色结界将宝珠同凡间轻而易举地分成两个世界,萧莫好奇地伸出手轻轻一碰,整面墙体便轻轻浮动,像是涟漪般一浪接着一浪荡漾开去。
“这个就是结界?”萧莫惊奇地问道。
竹笙看着他:“穿过它,你便能回到凡间。”
“这听起来,似乎很简单。”萧莫觉得不可思议,分明是神眉鬼道的地方,来去却如此随意。
“这看似简单,可真要穿过这重重结界,你心中必须谨记一点。”
“哦,是什么?”
她顿了顿:“你心中除了牢记自己要离开这里,决不可以有其他杂念,你能做到吗?”
萧莫一愣,有些为难的看着她:“怎么办,我现在心里脑子里想的全是和你出去后的幸福日子,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哎呀,看来我注定要在这孤独终老了。”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竹笙唬着脸,心中千言万语想交代,可看着他恶作剧般的笑脸却什么也说不了。
见竹笙生气,萧莫又低下声去讨好她:“仙子说怎么就怎么,小生一定谨记教诲。”
竹笙转过头,眼角微微潮红,不着痕迹地同他交代。“一旦入了结界,就要一路走到底,不要停顿,更不可东张西望,否则飞灰湮灭,连我也束手无策。还有……不要想我,连一下也不允许。”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眉眼,呢喃着:“好好,我此刻不想你,待出了浮梦川,我要天天想,夜夜想,不光想,还要看着你,守着你到天荒地老。”
“天天看,也不怕腻。”
萧莫叹气:“怕啊,所以你得把我看牢了,可千万别弄丢了。”
“若是真丢了呢。”
萧莫思量道:“那我便在原地,等你来寻我。”
竹笙低下头,不去看他,“若是真的将你丢了,你便不要等我了。”
她直接牵着他的手往结界里走去,四周寂静,唯听见二人的衣纱摩挲着发出细碎声响,萧莫心头一紧,掌心起了汗意。
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萧莫紧紧地跟着竹笙,不敢有半丝懈怠,只是才走到一半,胸膛便难受得紧,仿佛里头积压的满满空气此刻正不停往外冲撞,连着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好似脚底踩空,随时都会坠入万丈深崖。
萧莫心想这大约是身在结界内的缘故,毕竟他们马上就能脱离宝珠了,所以他定了定气,只牢记着自己必须离开这里,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竹笙,竟是默默地咬着牙忍下了所有痛楚。
然而萧莫越抵触,那痛感越是强烈,嘴中竟涌上一股腥热气味,他吓得用力拉了拉竹笙的手,可她浑然不觉,头也不回地拽着他往前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莫难受地捂住脑袋,此刻正有有千万种声音在他耳边盘旋,呼喊着他的名字。“萧莫,萧莫那只是个梦,你快醒醒,萧莫!”他头疼欲裂,仿佛看见了宝珠外正酣睡的自己,他想要马上醒来,可浑身无力,每呼吸一下,都像要了他的命。
萧莫不自觉地松开了竹笙的手,身子疼地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而眼前的竹笙并未发觉萧莫没跟上来,自顾自地朝前走着。就像她最开始叮嘱的那样,不可停顿、不可回头、不可东张西望,必须一直走,一直朝前走……
“竹笙,竹笙。”他忍不住开口叫她,而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萧莫脸色一僵,气急败坏地回头,果然看到结界尽头站着另一个竹笙,发现萧莫回头时脸色惨白的竹笙!原来,打从进入结界的那一刻萧莫牵着的就是一个幻影。
萧莫怒目瞪视她,大声吼道:“为什么!”
心底莫名的失望,他愿意留在此地与她厮守一辈子时,她劝他离去,待他们下定决心离开,她却又骗他走上这条单行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选择骗他,为什么终究丢下他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将他送回那个世界!
竹笙泪水潸然落下,嘴唇轻轻颤抖,却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萧莫觉得身体正在溶解,被无数双看不清的手拉拼命拉扯着,眼前的黑点逐渐变多,他心急如焚,固执地朝竹笙爬去,固执地想要回到她身边。
“不要!”结界外的竹笙顷刻间泪流满面,可她根本动不了,骨髓处无法名状地疼痛起来,身体在日头下愈渐透明,她自毁内丹,帮萧莫劈出一条路,此刻一切都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萧莫,要好好的活下去。”最后,她朱唇微起,同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萧莫静静的看着她,他感觉到脸上的微微凉意,眼泪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下来,此刻起,这个生命里,再没有你,又如何让他忍心离开。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何谓恻怛之心,痛疾之意,眼见着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一点点在面前毁灭,却无能为力,何不哀哉。哪怕他此刻奋力回到竹笙的身边,他们也再无可能。
“竹笙……不要,不要抛下我。”那是竹笙从未见过的,萧莫情绪近乎失控的场面。
他哭着低声求她,明明还有那么多话想说,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未去做,明明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带你去看,所以不要抛下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却看到她笑着朝自己挥了挥手,卷起的冷风将她的笑容吹散在西沉的落日中。
他难受得不能呼吸,喉咙发窒却再也说不出话,直到身体被一点点分离,好像整个灵魂被洒在空中,漂浮在四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黑暗里却传来熟悉的声音,淡淡地扫过耳畔,那嗓音出奇的沉静。
他说,萧莫,你总算醒了……
萧莫从梦中醒转,看到洛骁正坐在他床畔,身后围了一圈人,个个神色肃穆紧张地看着他。
“我……”才说了一个字萧莫便觉得喉底一阵刺痛,根本没法开口。
“先别急着说话,来,把这个喝了。”洛骁端着碗凑近他,一旁的小厮立刻上前将萧莫扶起,说也奇怪,这一觉醒来,萧莫觉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手脚都失去了知觉。若不是有人来扶,恐怕他想起身都难。
来不及细想,洛骁的碗已递到他唇边,萧莫闻到一阵淡淡的酒香,香醇似悠悠梨花,酒色清爽透亮,他知道这是洛骁独门酿制的梨花碎,一种只听过名字却从未喝过的清酒,而此刻洛骁却将梨花碎递到了他面前。
萧莫有些犹豫,因为他曾亲眼见过洛骁将梨花碎拿给病人喝,那些病入膏肓抑或得了疑难杂症的人,喝下梨花碎后立刻回光返照,他深知梨花碎的神奇。可问题是他无病无灾的,洛骁为何要拿梨花碎给他喝,只是,对方目光坚定地容不得他有半分迟疑。
梨花碎的味道有些难以言喻,喝下第一口的时候会喉咙一股火热,像是生吞了一团火,可等你回过神,那味道又甘甜绵柔,清清凉凉的。哪怕是不会喝酒的人尝了,也不会头痛口干,只觉得浑身通畅,反而越喝越清醒。
萧莫一饮而尽,仿佛好些天滴水未进,喉咙里的痛感渐渐散去,他轻咳一声,小声问:“你们围在我屋子里作什么?”
一语既出,屋里的人嗡作一团,齐刷刷地看向洛骁,对方倒是若无其事地一边将碗放到桌子上一边回答萧莫:“方才你的院子里有异响,他们怕你有危险,所以都跑来了。”
“是啊,就是这样。”又是齐刷刷的点起了头。
“可查明原因?”萧莫倒是没有起疑,转头向属下询问情况。
“只是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师爷急忙圆场,顺便将赶来的家仆们遣了出去。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萧莫才想起来问洛骁:“可是,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也跑来了?”
“我嘛……”洛骁略略一顿,将视线挪向书案上的方匣子,“下午落了东西在你屋里,特意来取,正好赶了个巧。”
“可真是凑巧。”萧莫兀自呢喃,眼睛一眯,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
洛骁一下面沉如水,取过他的手臂便要搭脉:“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说不上来,就是累,感觉整个人都提不起神。你说我才睡了一会儿,怎么跟过了好几天似的。”
“大约是做了噩梦的关系。”
萧莫双目紧闭,眉心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梦……是梦吗?可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更好。”洛骁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脱口叹道。
从萧莫房中一同出来的师爷,慢吞吞地跟在洛骁身后,手上端着洛骁口中所说“落在屋子里的”方匣子,额上冒出细汗,心有余悸的问洛骁:“洛大夫,你说小老爷他方才是中邪了吗?”
回想萧莫醒来之前的模样,他面目苍白浑身冰冷得像具尸体,那死灰的面庞让他有些莫名的毛骨悚然。若不是洛骁及时赶到执意要见萧莫,恐怕到了天亮他们也未必会发觉异样。
“自然不是,他只是遭了梦靥。”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碰上这种事情……”
“师爷。”走在前头的洛骁突然停住了脚步,面带寒霜的回头看他,凛冽的声音在黑夜里阴森可怖,“您也是衙门里的老人了,有些话该说,有些事情该忘记,您自然有分寸。洛某是个外人,衙门里的事不好多管,就像今夜我也只是来取回自己的东西罢了,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洛大夫说的是,老朽刚才什么也没问。”师爷伸手抹去额间的汗,不敢看洛骁,“只是这匣子里的东西,是该留还是该丢呢?”
方匣子里装的正是萧莫买回来的那颗绿珠,洛骁先前一进屋,就用一只黄色的麻布袋子将宝珠套了起来塞在匣子里,他没解释,师爷也不好多问。只是现在匣子到了自己手中,他又不得不问出了口。
“反正珠子已经碎了,留着倒也无大碍,就怕你今日扔了,改天萧莫记起来又要去寻。还是放到后院的杂物房里吧,同萧莫的那堆工具一起寻个落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