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捉了竹笙的道士走了歪门邪道,寻到炼就拾梦遗珠的方法,这种法器靠食人精魄为媒介,可成倍提升法器主人的道行,但炼就任何一样法器都需要一个寄宿的精魄,所以他封印了竹笙。
这就便是为何竹笙一见到苏璃,便对她无端地新生怨恨,百般针对。
拾梦遗珠虽已炼成,却从未开启,各种缘由竹笙并不知晓,只是她沉睡百年,直到宝珠被萧莫当成宝贝带回了县衙,而他身上所带的护身符在无意之中开启了拾梦遗珠。
沉睡的宝珠被唤醒了,醒着的萧莫在梦中入了宝珠,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生命,却被莫名的绕在一起。若非萧莫儿时的奇遇,想必他也不会买下珠子,若是如此,竹笙便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可见,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又怎么能逃得开呢。
只是连竹笙自己也没想到,拾梦遗珠一旦启动,入了幻境的生灵便无生还的可能。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宝珠成了她的丹,她就是拾梦遗珠。
浮梦川虽是竹笙所创之幻境,但让来者忘却凡尘,甘愿安老与此,却是法器本身的幻魅之术。也许连萧莫自己都没发觉,明明心中十分惦念着回到俗世,却在那夜告白之后,甘愿放弃一切留在此地陪伴竹笙。倘若他知道其中缘由,断不会笃定地说出那一番暖心之语。倒也不是说他对竹笙无半点真情,只是幻魅之术往往会将人心中一星点的贪念放大,让其乐而忘返。
莫名出现在竹笙身上的红经络便是宝珠给她的警示,十五日则为一个周期。她已在不自觉间掠取了萧莫的一魂一魄,倘若下一个周期她未能吞噬萧莫剩余的魂魄,那么,她的内丹将会因为得不到供给而枯竭,只是那个时候,她死心塌地保护的萧莫也未必能活下来。
可幻境一日,与尘世间终究不过是一眨眼,区区一个时辰,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萧莫在梦中死去。倘若身旁有人能及时将他叫醒,那么他还能保住残存的半条命。
除非萧莫自愿离开幻境,届时竹笙自毁内丹,替他劈开宝珠引出一条路……
这真是残酷的游戏规则!
第十八天的时候,萧莫勉强能下床,因为少了一魂一魄,他的身体也日渐消瘦。
屋外阳光正好,竹笙同萧莫说:“我们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整天呆在屋子里,都快发霉了。”
萧莫点点头,便见竹笙将板凳、躺椅、桌子、水果盘一股脑儿的往院落里搬,憔悴的萧莫坐在廊下笑着看她,忍不住就挑逗:“你这是要搬家呐?”
竹笙回过头,漂亮眼睛瞪得圆圆的:“萧老爷身娇肉贵,太难伺候。”
风一吹,竹林瑟瑟作声如同乐音,叶片打着卷儿点挂在竹笙的发梢上,萧莫伸手去摘,竹笙似有察觉的抬头嫣然一笑,接着又低下头专心削手里的梨。他的眼瞳深亮如湖水专注地望着她,原本苍白的脸在温和的阳光下,晒出一丝红晕。
竹笙的梨削得极慢,他吃一片,她才切一片,可自己又没有要吃的意思,萧莫忍不住笑她:“你这削梨的刀怕是生锈了吧。”
竹笙不乐意的看他:“你吃得快些,我便削得快喽,谁叫你自己吃得慢还嫌弃我磨蹭。”
“你不帮我吃,我一个人自然吃得慢。”
“那不成。”她急忙解释,“凡间不是有句古话叫作‘二人不分梨’。”
萧莫一愣,凑到她耳边,半得意地牵起嘴角:“原来,你们做妖怪的也信这些。”
她愣了愣,收起笑的脸上表情略带落寞:“怎么就允许你们凡间女子出嫁从夫,我们当妖怪的寻了个凡人做夫君便不能使你们的规矩了。”
“可这儿不是凡间,我们永远都不会分离。”
她削梨的手立时顿住,萧莫身幻境之中自然是不会对她生出二心,但倘若他知道幻境正在一点一滴吞噬他的性命,只怕恨她还来不及,
四周在一瞬间陷入死寂,仿佛所有的声响都在此刻嘎然而止,她没有接话,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萧莫,这样的表情反让人觉得后怕,萧莫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
“竹笙……我们不会分开的,永远也不会。”他语气坚定,像是在做某种誓言。
一刹那,竹笙的心微微颤动,忽然萌生出一丝贪念,她想与他白首偕老,生儿育女,直至终老,可他若被拾梦遗珠噬魂,那此刻的相聚只不过是一瞬间的贪\欢,她终究是心悦于他,又怎么会忍心让他枉死。
“你说的对,我们在这幻境里,自然不会分开。”
他温暖的手贴上竹笙苍白的面,小心翼翼地摩挲:“傻丫头,又在说什么气话。”
“我没有生气。”她将脑袋枕在萧莫心口上,听他胸膛内突突乱跳的声响。萧莫下意识将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抚轻轻拍,竹笙紧绷的身体愈渐放松,瘫软在他的怀中。“我是在害怕。”
“怕什么?”
“怕……自己不够好,你将来会后悔。”
“你哪里不好了,会陪我下棋,给我做竹笋,还会变妖怪出来哄我开心,你比那些凡间的姑娘要好很多很多。”他扳着手指一一细数,说到最后,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
“很多很多是多少?”
“嗯,从这到浮梦川那头再绕回来,有这么多。”
竹笙愣在他怀里,鼻子难受地不行,好像每呼吸一下心就会闷地生疼。“我原先也觉得自己待你很好,你想要的我送到你手上,你想看的我变出来给你看,你想听的我带你去听。但人之本性,终归喜好自由,叫你留在此地陪我,虽未禁锢你自由,但你斩断凡尘,从此不能回到家园,我实在不敢说,自己很好。
“那夜你二话不说便答应留下,可时日渐长,你定会觉得了无生趣。这山川一层不变,这日子天天如此,你敢说,你不会怀念凡尘的家,你不后悔?”
他的目光终于暗了下来,不再坚毅笃定。竹笙说得对,这样闲散的日子过个十天半个月叫惬意,倘若日日只吟诗对弈,恐怕他终有一日会腻,竹笙果然还是最懂他的。
“你说官场黑暗,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但你忘了心中的那份执着吗?以及那颗刚入官场,想为百姓谋福祉的赤子之心,它被你丢到哪里去了。你是个好官,应该受到百姓敬仰,而不是留在这里,陪我浪费时光,诉儿女情长。”
她的话句句刺中要害,叫他怎么还能安心留下,她曾说自己离不开浮梦川,于是他便留下来陪她,他明明舍弃了一切,她却为什么还是要将他推开。“别说了!”
竹笙望着他盛满怒意的眼,眼眸明晰,映衬着自己的模样,那么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人,心里突感安慰,她漫长的一生中,曾有这么一个人,与自己同喜同怒同悲,这便够了。
“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愿意留在这里一辈子,是因为我同你说我出不去。但其实,我一直都在骗你。”
“你说什么!”他一急,突然直起身,抓着她的手臂大声问,“你是不是为了逼我离开这里,故意又说气话骗我!”
竹笙伸手环住他的腰,怕他生气,只能将把他抱得更紧:“萧莫,我喜欢你,可一直觉得自己是只妖怪配不上你,怕和你回到凡间,怕你遇上别的姑娘,就会嫌弃我不要我转头忘了我。所以那天夜里我才会说我离不开宝珠,实际上,我只是想把你拴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你……”他想发怒,但又觉得心酸,原来她对他们之间的这份感情一直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她原来这么信不过他。“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不想再骗了,想和你回到那个世界,看看你的家人,看看你从小生活的地方,看看属于那个世界……完完整整的你。”
萧莫的心突突一紧,却又被她的只言片语击中,无奈地去抚她又开始流泪的眼睛:“傻瓜,又在哭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不管是天上还是地府我都会陪你。”
可萧莫不会知道,他将要去的地方,不会有竹笙,不会有他们的将来。所以明明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她的眼睛却像是进了沙子般莫名的流泪。
除了带猪头面具的玩偶,竹笙什么也没收拾,孑然一身的来,空无一物的走。她唯一的心愿,便是临走之前,再吃一回萧莫做的饺子,她说喜欢她那个味道,想牢牢记在心里。
“傻丫头,你若喜欢,出去之后我每天都可以为你做。”
“凡间花花世界诱惑太多,我怕到时便不稀罕你做的了。”
萧莫拗不过她,只好为她再次下厨。
闷热的厨房里,他一身藏青的袍子,挽起的袖子底下露出细细的胳膊,汗水贴着发丝,他专注地揉着刚和了水的面。
从前竹笙觉得面团沾在手上又黏又摘不干净,十分厌烦,可如今却希望萧莫的面一直粘稠,怎么也擀不完。
萧莫盯着锅中沸腾的水,偶尔抬手抹一抹,嘴里不停催促身旁的竹笙到外头去等。
后来也不知怎的,竹笙的一双手从背后牢牢围住他,苍白的手指在他的腰上紧紧交握,犹如藤蔓般不留缝隙地缠绕住他。
“竹笙,这儿很热。”他依旧催促她快走。
“萧莫……”
“恩?”她头一回那么严肃的叫他的名字,萧莫下意识低头,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盖在她冰凉的手上。
“以后,不要随随便便就答应为别的姑娘下厨。”
他回头:“怎么?”
她的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手臂挡住眼睛,傻傻的笑:“你认真做事的样子太好看,怕别的姑娘会看上你……”
萧莫稍稍一愣,随即整个身子软软地往后靠了过去。
“傻丫头,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讨好。”
她的拥抱来得唐突,更像是一种告别。可惜,那时的萧莫以为她的喃喃叮嘱只是对未来的惶恐以及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