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听说,折磨强奸犯的“游戏”,在整个野鸡胡所有的分监区几乎都有演出。因为,在没有按罪犯类别分别关押、改造之前,各个分监区或多或少都可以找出强奸犯。实在找不出来的话,那些案子中存在与女人有瓜葛的群众,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群众在“游戏”的过程中拿获了一个好心情,仿佛自己解放了,仿佛野鸡胡的犯人只有强奸犯。群众恍然之间回到了看守所,回到了服刑生涯的童年。
我没想到饲养场的七个外役群众中也有被拖进“游戏”的角色。我也没想到这七个人早就分成了两派,弱势的一派托那位玷污了马良行女儿的教师的“福”,逮着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三个人整一个人,另三个人看。
他们把那个人全身扒光,扔进母猪圈。猪圈、羊圈、马厩的食槽都被井裳清下了泻药,各圈之中都是一滩一滩的稀屎,猪圈也不例外。
他们是今天早晨把这个人揪出来的。
这个人站在猪的稀屎之上。两头母猪抽着鼻子看着这位裸体的不速之客,然后面面相觑,交流一下各自的看法。
那三个人用乱棍将这个人打倒。
这个人就成浑身猪屎,而且是稀屎的动物了。这个人为了少挨棍棒,只好四脚着地,向母猪圈的里面角落爬。
“去!去操母猪!你妈就是让公猪操的!你操了母猪,就给你妈报了仇啦!”
他们用水桶打来水,往母猪圈里泼,稀屎浆溅起。冲猪圈本来有专用的皮管子,他们嫌皮管子里的水太细……
他们用棍子捅母猪,两头母猪在圈中四下惊窜,并且嗷嗷地嚎着。母猪们不明白,当初场长来视察,问猪倌:“一间屋两头猪,空间窄不窄?”猪倌说可以吧。猪也没提意见,怎么忽然又安插一个?!而且,要安排也行啊,来个货真价实,雄浑肥大的公猪啊,眼前这个明显是赝品。
他们兴奋地跟猪比着嗷嗷叫,让我也上手。我没兴趣。我转身去牛圈,准备放牛。牛也拉稀了!这个女人,她是妖精还是女人?!她明明说的是“他们”的牲畜拉稀呀!我只好回到猪圈旁,我不会给畜牲治疗,也为其中的责任而忐忑不安,这帮家伙,玩儿得兴起,几时才能完结?
有两种方法可以终止游戏:死一个人,或者马良行发话。
确实死了一个人。不过,死的不是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强奸犯,而是那位教师。
狱政科科长令狐白赶赴现场勘查、拍照。
教师上吊了。
教师趁着人们吃午饭的工夫上吊了。
教师把自己的身体跟学校专门代替上课铃的一尊钟吊在一起。他往脖子上套好了绳子,蹬开脚下的凳子,他的身体就与那尊挂了三十多年,与他的年龄相仿的钟一起摆动起来。那钟不大,与人的脑袋相近,所以,远远地看去,像是一个人身顶了两个头。
钟声响起来。
钟声比不上往日那么清脆。
已经放学回家的学生在半道上止住脚步,条件反射一样折身往学校跑,生怕自己迟到似的。
野鸡胡的学校已经有三十多年历史。70年代是学校的鼎盛期。那时,学校有五十多名教师,其中69%手持大学本科文凭,四百多名学生。方圆四十公里,甚至更远的农民,都把孩子送到这个学校读书。进入80年代,伴随着改革开放,外面的世界发展变化得越快,学校的人数减少得越多。农民的孩子回家帮家里做活或者随长辈外出打工,政府的孩子开始投亲靠友,到山外面的县城、地区城市甚至省城去上学。教师呢?有门路的调转,出山,实在出不了山的,转入野鸡胡监狱机关……最后,学校只剩下二十几个学生,一名教师。二十几名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有几个还在6岁以下,家长全当是送孩子进了托儿所。
还有一名学校的在编人员,是女性,挂职校长。她享受科级待遇。她没上过师范,之所以留在学校,一是并不少拿工资,二是自己的孩子还没法在山外面安顿,也是野鸡胡二十几名学生中的一员。这位女校长把教学工作全权交给男教师,甚至很少在学校露面。
真正的教师,天天给学生上课的教师,就是这位把自己与钟吊在一起的男人。
他叫屈向农。
屈向农的老家在野鸡胡西北一百多公里的山区。师范院校毕业之后,屈向农来到野鸡胡做教师,那时,学校已经呈现出滑坡的趋势。野鸡胡的水土风景比家乡滋润,屈向农也就乐在其中。后来,眼看着同事、学生一个个离去,他从不着急上火,倒是很乐意接受同事、朋友的媒妁之言,想在野鸡胡安家。屈向农身材不算高大,但一点不矮,相貌比不了大明星,但十分周正,又是国家公务员,性格温和。这样的条件,找个媳妇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就是问题。快三十岁了,才在老家同村讨上个媳妇。翻过一年,夫妻俩生了个儿子,满心欢喜,谁知孩子长到快三岁了,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有人说不急,男娃四岁说话也正常,有人说这娃可能是爹娘近亲,弱智。屈向农抱着孩子看医生,得到的答复使他放弃了继续寻医问药的努力。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妻子在地里寻捡没收尽的玉米,热了,喝了几口清水河的水,就犯了克山病,昏迷不醒。野鸡胡的克山病时有发生。所谓时有发生,就是并不是谁喝了地表水都会发病,有时好几年也见不着这病的影子。
屈向农掩埋了妻子,把儿子领回老家。老家贫瘠,父亲早亡,母亲多病,亲戚们没有一个愿意收留这个智障娃娃,屈向农也不怪他们。虽然自己是拿工资的人,平常也没少周济家人,但自己的要求似乎也显过分。养孩子不比养猪,谁也不愿,也担不起那份责任。
回到野鸡胡,屈向农只好在上课的时候,把儿子放在一个大筐之中,安置在教室后面。这孩子不但智障,而且时常大小便失禁,所以离不开人。
孩子是活的,放在教室中,必然有动静,影响正式的学生上课,因此,家长,也就是一些狱警向学校提意见。校长非常为难。这是屈向农预料之中的事情,他试图把儿子交给亲戚寄养,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屈向农不能因为孩子丢了工作。他想了一个主意,每次上课前给孩子喂半片安眠药,效果不错。时间久了,可能是形成了条件反射,孩子一进教室就瞌睡,不吃安眠药也可以自己乖乖地睡去。
那钟声是孩子条件反射的另一个终端。钟声一响,孩子就睁开眼睛找父亲……
敲钟原先是一个工人的职责,这个工人敲了几十年,退休了,交到屈向农手中。星移斗转,孩子已经快八岁了,每次都是在教室中听见钟声睁开眼,孩子走路还算利索,他从筐里爬出来,然后走到挂钟的房檐下拉父亲的袖子。
昨天晚上,屈向农被押到场部“交代问题”,半夜才回来。回来之后,屈向农失去了往日在孩子面前的体贴与温存,来回踱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夜未眠。孩子要什么,他不但不给,还粗暴地将孩子推搡到地上。折腾的孩子也没睡好。天亮了,孩子睡着了。
孩子没有听到上课的钟声。
孩子也没有听到下课的钟声。
因为昨天的事情,屈向农破天荒地没有敲响上课的钟声。他待在自己的办公室兼卧房的家里。
班长来叫屈老师上课。“屈老师……”
班长只是这么叫了一声,就闪回教室了。
屈向农来到教室。面对十几名眼巴巴望着他的学生,他不知如何开口。眼尖的学生,看到泪水在屈老师的眼窝里打转。
屈向农到教室外面转了一圈,重新回到教室,他说:“同学们好!”
“老师好!”
“昨天,昨天我们讲到哪一课了?”
班长立即起身:“报告老师,昨天您讲的是《荷塘月色》。”
“哦……”
屈向农想起来了。就是《荷塘月色》,那篇朱自清的散文。很美。怎么美呢?昨天是怎么回事?
昨天就是解读《荷塘月色》。有一个荷塘,夜晚罩着月光……马良行的女儿鼻子里嗤嗤地出气儿,跟身边的同学说话。她说什么呢?好像是说有什么美,美个屁!高楼大厦才美呢,人来车往才美呢,霓虹彩灯才美呢……
最近,马良行的女儿在同学中颇有人气儿,因为父亲不久前领她去了一个城市,并答应她尽快转学。而正在野鸡胡上学的学生,绝大部分甚至没有走出过野鸡胡的地界。老米不是到死也没见过火车么。转学不是新鲜事儿,也不是每个转学的学生都像马良行的女儿那么嚣张。
屈向农停下来,叫马良行的女儿说说自己的看法。
马良行的女儿站起来,鼻子还是嗤嗤地,扬着小下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