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同采蘑菇老张头结伴上山。归来时行至距住处不远的生猪屠宰场房后,忽见一头毛色青灰泛白的貉子旁若无人地从小路上穿过。看见我兴奋的样子,张老哥说:“这算啥,今年在这条路上碰见两次熊了,冲我汪汪叫。这时候千万别站下瞅它,只管走你的路。”
从屠宰场淌出的暗红色污水直接流入清澈见底的头汊河,嗅觉灵敏的熊闻到血腥气,时不时来附近逛逛,想捡点剩余下货。
他说的遇熊地点,在我的帐篷下方4000米处。
今年食物丰盛,这头熊的领地大约方圆50平方千米。毫无疑问,我身处熊领地东侧的边缘地带。熊有捍卫领地的特性,它边游荡边觅食,食物多的地方会停留得久一些,估计每五六天可巡视领地一圈。还有,在我的帐篷附近生长着许多核桃楸,被风吹落的山核桃遍地铺陈。熊和人一样,十分清楚领地内那些个有吃有喝的好去处。
今夜,熊是否来此地觅食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有位过去常打猎的朋友叮嘱:晚上在山里打小宿,一定要在帐篷前点一堆篝火,整夜不能熄灭,不管什么动物都怕火。这倒不必,我特意为此次守候购买了手提式探照灯。
这片倒木圈25年前由于风倒形成,面积200平方米上下。倒下的多为百年树龄的大树,有椴、橡、杨、松、槭等树种。白天在这里见到的菌类大致有霉状奥德蘑、白毒伞、平盖灵芝、日本亮耳、脆柄菇、粉红菇、香菇、亚侧耳、烟管菌、鳞伞、皱盖光柄菇、簇生延丝伞、蒜味小菇等二十余种。
灯光中,这些被雨水打湿的蘑菇伞盖泛出湿凉的莹莹水光,比在阳光中更显水灵剔透。帐篷前方一米处,三颗洁白如雪的菌蛋像熟睡的小白兔,圆拱背脊静静入眠。又行数步,眼前一亮,迈出的一只脚陡然在空中僵住。前后左右,到处都有白亮亮的菌蛋反光。天哪,我陷入了一个菌蛋阵!
最初的惊喜过后,我数了数,一共17个菌蛋。有的菌蛋已经破口,从里面拱出一个被厚层凝胶物质包裹着的乳白色内核,我叫它菌芽。随着菌芽的萌发和升高,圆润的菌蛋变成饱满的水滴状,这使我联想起一种植物。
前年夏季,在涨水的林中池塘边,看见数株被淹没在水下的白睡莲。时值花季,一颗颗皎洁的睡莲花苞从水下升出水面,它们有的已花蕾初绽,有的从水中冒出一半,有的才露出个小尖尖角,令人不由得赞叹白睡莲顽强的美丽。眼下,这菌芽的颜色与形态像极了水中的睡莲花蕾。不过,菌蛋圆钝的顶部有厚厚的透明凝胶物。当灯光映透菌芽内核,细细看去,晶莹的凝胶物深处包裹着的浓艳欲滴的翡翠般墨绿便呈现出来。在光线折射下,那墨绿活泼泼变幻色彩,忽而转成幼芽的嫩绿,忽而化作池塘深处的青碧,忽而变成老苔的土青,忽而转作新叶的葱翠……这是真菌的孢子体,是它将要传播四方的生命种子。
且慢,旁边的一株菌芽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不光如此,一团鲜腥凉冽的臭气拂上面门。灯光移去,它比同伴略高,显然萌发时间稍早,内核里活跃的墨绿色黏稠物已从顶端溢出,颜色变深变浓,呈绿中带褐的暗青,已积漫成滩絮。那动的东西是七八条纤柔细小的小千足虫,在孢子汤中极缓慢地蠕动。我屏住呼吸,生怕鼻息惊扰它们。这小虫比常见的千足虫小很多,体色黝黑透棕红,两排细细小腿像几乎看不清的纤毛。接下来,又发现两颗长菌芽的蛋,芽尖上全都麇集着小千足虫,这分明是一群预告菌蛋绽放的小先知哦,哪颗菌蛋的子实体破壳而出,它们便逐味而来,用肉眼无法看清的口器啜吸浓稠的孢子液汁。它们排出的粪便,极可能会直接传播孢子。然而,观察了这么久,这些菌芽它们似乎只长大了一厘米,生长速度远不如“戴面纱的女人”。
反正长夜漫漫,我可以盯住它们,每半小时观察一次,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长多快,属哪类真菌?今夜将见分晓。
雨还在下,帐篷漏雨。女儿听姑姑说我在山上整夜观察蘑菇,发来短信问候。孩子一年比一年懂事,学习从来不劳我操心,老爸的心里暖融融的。给女儿回短信时,帐篷里进来第一位访客,一只闪烁着绿宝石般美丽翅膀的夜蛾。它无声地扑打着双翅,落在我的小木桌上四处爬来爬去。
哦,不知名的美丽小蛾,谢谢你陪伴我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半小时后,开始第二次巡视。跨过一棵倒木时偶然回头,晃动的探照灯光柱中,似乎有束光亮倏然掠过。举灯定睛看去,在倒木与地面的夹缝处,一株银光熠熠的鬼笔赫然怒茁!
我登时怔在原地,分明是一柱凝固的喷泉;不,一支傲立的银烛;不,一根晶莹的冰柱;不,一桩洁白的雪塑……不,它们都不能与它相比,它是有生命的,而且正在传播数不清的新生命。
足足两分钟我才回过神,细细端详:此菌高半尺余,较蜡烛略粗。乍看,菌柄通体亮银。细看,遍布数不清微小晶粒。在灯光下如同用冬天最白净的雪砂粒凝塑。菌盖盔形,有厚厚的墨绿与酱褐相混的黏液层,闪动着黑陶般的细腻柔润的光泽。菌盔鼓凸处,隐约可见黏液下面有淡乳黄色精巧的蜂巢状网格。菌盖顶部中心,绽开绿豆粒大小环绕雪白唇瓣的圆孔,表明它已完全成熟。四周的落叶层中,五个亮白如雪的菌蛋幽幽发光,仿佛拱卫着它们骄傲的夜女王。
蘑菇萌生有个诗意的传说:它们伴随着月亮的升起从地下钻出地面,和它一起长高。看来这是浪漫的想象,蘑菇逢雨夜更加蓬勃兴旺。
为了感受它的气味场,我熄灯阖眼。整个人从头到脚沉浸在一片凉冽鲜劲的臭气中。为什么用“沉浸”这个词?因为我感觉它散发的气体比空气重,宛如由无数微小水滴汇聚的湿雾,在空气中漫溢暴涨。即使有风拂过,它涟漪摇荡,依然不去。一旦置身在这种比所有单个菌类都强大的气味场中,我们不要捂鼻子或者走开。只需伫立片刻,你会觉得:原本已经十分清新的空气品质为之一变,仿佛在大热天赤身从清凉的河水中出来又进入微冷的山泉里一样,空气更加清新,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凉意,微微浸润着你的脸庞。实际上,这臭味中蕴藏着鲜气,它就像长白山林区最名贵的松茸,乍一入口,竟泛出浓缩后微微发臭的松脂味道。待细品慢咂,鲜香汹涌,直透胸腹。
22时30分,暗夜中传来两声松鸦的哑叫。我立即关灯,怕惊扰人家安眠,这里是松鸦的领地。从春到夏,我与这对鸟儿曾十数次相遇。这不,身侧这株山梅花的矮枝杈上,悬挂着两串小毛杏般的椴树种子,这是小两口储备的越冬食粮。多亏老鸦友提醒,我才意识到,雨水淋湿了两肩,膝盖以下也已湿透。黑暗中四处寻找帐篷,想喝几口热咖啡驱寒。突然,满目漆黑中闪现大团微弱荧光。难道看花眼了?七八步外,分明有一个硕大浑圆、足有一人高的大菌蛋,在黑暗中一闪一闪隐隐散发荧光。我一怔,随即听到叮、叮、叮的熟悉声响。噢,是短信铃声!原来手机在帐篷里一闪一闪发亮,映透单薄的圆形帐篷,使沉迷于菌蛋世界的我误把帐篷看成了菌蛋。
那一瞬,心头充满喜悦:这是个大大的吉兆!
少年时读《普希金传》,知道他迷信,我立马跟着迷信:这吉兆预示这颗大“菌蛋”即将萌芽,而即将顶开包裹喷薄而出光彩熠熠的亮银色“鬼笔”就是我!这支诞生于原始林腐殖土中的秋夜之笔,将饱蘸菇伞上的露滴,冷杉树干溢出的松脂,树洞蜂巢里滴下的蜂蜜,笃斯越橘涨满的果汁,老山参根须间的湿水汽……书写这篇悠悠长长散发山野之香的蘑菇谣曲。
回到帐篷读毕女儿发来的短信,又翻开日记本,笔下快速出现杂乱无章、我将保存一生的文字……
第八课?深夜·初识爪鲵
23时48分雨停,仍有大大的雨滴从叶片上滴落,周围全是嘀嘀嗒嗒的雨打秋叶声。哼—呼呜,哼—呼呜,呜—呜。夜森林中传来雕鸮深厚粗重拖长的鸣叫。它是原始密林中第二大的暗夜空中霸主,体长近一米,土名恨狐、横虎子即由鸣叫声拟音得来。第一大的鸮是极珍稀的毛腿渔鸮,今生我可能无缘见到。帐篷里访客渐渐增多,有苍蝇、赤眼蜂、大摇蚊、白蛾、黄蛾、地蜘蛛及各种小飞虫。外出巡看半小时,又有三颗菌蛋萌芽,三支新笔长高,平均一小时增高一厘米。同时还有五枚菌蛋拱出地面。迈步时万千小心,断不可踩坏一个娇嫩的菌蛋。
今夜的第二个惊喜于零时五十分来临。
万万没想到,原始林对我竟如此慷慨,使我亲眼目睹诞生3亿年的活化石——爪鲵!
第十次出去巡视时,在倒木圈东北角的倒木下,又发现了两颗新拱出地面的菌蛋。就在它们旁边,一对腿子比黑棉线还细、有多处关节的长腿蜘蛛正在跳舞。小一点的那位显然是雄性,它围绕着体型大得多的蜘蛛姑娘打转,舞动八根支棱八翘的小细腿,扭动着关节,笨拙滑稽又略显轻盈地跳着古怪的八爪舞(都来看啊,现代舞星们,你们脸红不红)。难道它们在深秋半夜交配?我饶有兴致地等待小两口的新婚之夜。果然,大蛛女生被小蛛男生不知疲倦的热辣舞蹈打动,做出一个我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永远看不懂的羞涩的默许姿态,这姿态或以肢体表达,或以气味相邀,或以蜘蛛语言暗示,或者,或者是一个娇俏的媚眼?难说。但我敢说,这只热情难挡的小蜘蛛,比太多的自私男人都强,因为它对交欢之前卿卿我我的前戏极有心得……然后它跳到了它的背上,八根细爪更加忙碌,急鼓阵阵,不住点地频繁点触对方身体的各个部分(我由衷地从心里喊一声:小蛛老师,加油!),最后我的小蛛老师终于美梦成真。
有的雌蜘蛛会在交配后转身把对方吃掉。我不想看下去了,况且,由于厚毛衣毛裤大部分已湿透,冻得浑身发抖。
灯光乍动,咦?倒木下面有东西!
第一眼看去,一股狂喜的浪潮涌遍全身,一只爪鲵!
我珍藏有1985年出版的《长白山西南坡野生经济动物志》。介绍了一种产自长白山的小鲵——爪鲵。从那时起,我一直渴望亲眼见到这种珍稀的鲵类,整整盼望了25年……
2008年6月,同朋友去渴慕已久的圆池——满族传说中的仙女浴躬池,当地人也叫它小天池。那是一次感伤之行,明明在夏日的丰水期,圆池的面积却急剧缩小,从最初的池岸退缩了30米。导致池水日渐干涸的原因一目了然:周围低矮的人工落叶松树龄不足20年,它们取代了往昔巨树参天的原始针叶林,使圆池失去了涵养水源的宝贵地下潜流……那天我唯一的收获,在岸边一个碎碗似的干土洞里,发现了两条对生的透明卵胶囊,又叫鞘袋。它约一拃长,摸上去颤颤巍巍仿佛吹弹得破,实际上十分柔韧。鞘袋内排列着墨滴般乌黑发亮的生物胚胎幼体,两条鞘袋内共有19个。这种卵囊令人联想到蛙类的卵块和卵带,但它明显不属于蛙类。小蝌蚪若发育到这么大,早已大幅扭动身体从卵块中挣脱,活泼泼入水。而它们仍休眠一样静止不动。我赶快拍照,又小心翼翼放回洞里,生怕它丢失水分。后来我把照片拿给一位老跑山的人看,他脱口而出:“马蛇子,马蛇子下的蛋。”
马蛇子是丽斑麻蜥的土名,极常见。且像蛇类产白色长圆形卵,不是卵囊。我立刻联想到这可能是某种小鲵的卵囊。长白山有三种小鲵:极北小鲵、东北小鲵、爪鲵,其中东北小鲵为独有种。由于这三种小鲵极为珍稀,已被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两栖爬行类分册,位列珍稀物种的第二名。
小鲵现有8属30余种,仅见于亚洲东部。
后来我知道,小天池是国际小鲵界闻名的极北小鲵、东北小鲵的原产地。我还从照片上看到过极北小鲵的幼稚体,它洁白无瑕,呈现半透明体貌,恍若神物。近些年有人两次往小天池投放鱼苗,要把它变成养鱼池供游客观赏。后来发现:那些鱼在吞食小鲵的卵和幼体!
愚昧无知很可怕,急功近利加愚昧无知更加可怕!会毁掉地球上和心灵里最美好的珍宝!
当地人告诉我,上世纪70年代夏季,曾在小天池畔看见密密麻麻刚出壳的小鲵宝宝在水里游来游去,现在这种场面已很难见到。
眼下,由于相距仅半米,爪鲵的体貌极其清晰。它有点像幼鳄,只是嘴巴短圆,头部长着一双青蛙那样晶亮鼓突的大眼睛;浑身有厚层黏液,看上去通体油湿莹滑,这是小鲵的典型特征。它没有肺,靠皮肤呼吸,黏液所含物质尤为珍贵,在漫长的3亿年中帮助这个物种抵御各种致命细菌和病毒的侵害,一直存活到今天。
它体型浑圆略扁细长,从吻端到尾尖约16~18厘米,拖在身后的尾巴比身体还长出一截;四肢稍短,爪黑;腹面应为浅白,移动时在光影中泛出纯白;体表颜色朴实无华,呈稍淡的烟褐,并分布晦暗的深棕斑点,后肢为枝状斑纹。这是营水陆两栖生计的小家伙的隐身衣,能很好地融入地表的腐叶苍藓败草和朽木渣中。最突出的是它独有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雪亮的灯光下,眼睛眨都不眨,仍慢吞吞爬行,酷似蛙类的半弧形唇线两边弯翘,似挂着一丝宁静的笑意。
在我的长久注视下,它不晃不摇、不慌不乱,缓慢踏实一步步往前,沿一条无形的直线,向倒木下缝隙深处行去。哎,咱俩挺相像啊,我写东西既笨且慢,但懂得贴近土地,不听外界的诱惑喧哗。秋雨寒夜,我俩都独身一人,看似孤单,却知道干好营生该去什么地方且一去不回头。对了,我发现的那对卵囊不属爪鲵,爪鲵卵呈淡黄色,那可能是东北小鲵的后代。资料照片上的东北小鲵乌黑油亮,圆肥讨喜。在30余种小鲵中,爪鲵可能长得有点儿丑,然而在我眼中,它最可爱而且跟我挺投缘。
2时20分月亮升起,月光透过林冠,斑驳光影洒在四周。我关闭灯光,默默目送那个小小的黑影,直到看不见为止。又过10分钟,传来一串清亮明丽的鸟啼,熟悉的绿啄木鸟在鸣叫,原来它如此勤劳早起。回帐篷脱掉裤袜进睡袋。昨天上山一天,晚上负重过多加之迷路,摸索很久才找到这里。酸痛疲劳困意一并来袭,只好喝光所有咖啡硬抗,草草写下观察笔记:
一、从出芽或长出菌株的形态看,此地属白鬼笔发生地,无短裙竹荪或包网鬼笔。
二、白鬼笔的气味并非恶臭,反而具有空气清新剂作用。
三、白鬼笔成长速度每小时一厘米左右,但可能因土质及周边生长环境不同,有快有慢。
四、从去年不完整的观察看,白鬼笔群落每年大约向四周扩展一米。
3时左右沉沉睡去,6时15分醒,天已大亮。7时48分出原始林,负重行至公路旁等车。虽困倦疲惫却十分兴奋,这是我一生度过的最难忘的不眠之夜。
明年的目标已定:看到短裙竹荪和包网鬼笔;拍到极北小鲵和东北小鲵;进深山老林找温泉看看能否在温泉边找到由于修建温泉广场被毁灭的温泉瓶尔小草……
第九课?路标故事·穿银灰坎肩的松鼠妈妈
进原始林行半里路,见小径边一株被青苔覆盖的老倒木上,并排摆着两朵连根拔起的蘑菇。还有一株蘑菇被咬了几口,弃置一旁。我见过狍子吃剩的蘑菇茬,而这株蘑菇柄上有一排小牙印,一看便知是松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