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盖的颜色很特别,柔软的淡肉堇色中透出越橘汁样的浓紫;菌盖呈琉璃般半透明状,长长的菇柄,根部沾满湿润黑土。采蘑人不这么干,只有研究蘑菇的专家才会连根拔出蘑菇,观察菌托、菌柄基部的形状以及残留的菌幕和菌丝,方可准确识别其种类。
同行的王老师看了看说,松鼠干的。花脸香蘑,又叫紫晶口蘑,这蘑菇好吃。
我把鼻子凑上去,一股异常浓郁的菌香立即冲入鼻腔。松鼠这精灵鬼,太会挑选好吃的蘑菇了。原来,这株倒木是松鼠的蘑菇晾晒台,它特意把新采的蘑菇放在倒木的阳面。松鼠的领地上有很多这样的晾晒台,它们把挑选出来的好蘑菇晾在树墩上、石头上,有的还穿在有尖刺的树枝上,把蘑菇晾干后再收进巢中贮存起来。
我把这株倒木叫做“蘑菇晒台”。
寒葱沟的尽头叫八里甸子,从沟门走到头约15千米,我经常在10千米范围内活动。为了方便记忆,沿途设定了许多路标,并根据与路标有关联的特征起了名字,大致如下:
二汊头。当地人的叫法,指沟里两条溪流交汇处。
小兆头。路边一棵红松北侧树干刻有一个约40年历史的巴掌大的兆头。裸露的木质部留有一道刀痕,纪念在此地挖到一苗野山参。
紫貂卫生间。经常在此处看见紫貂的新鲜粪便,表明它在领地内有固定的排便地点。
九孔拦路松。一株大红松倒下横拦道路,树干上留有九个黑啄木鸟凿啄的又大又深的方形孔洞。
鹪鹩巢。在此休息时,一只大胆的鹪鹩从路边倒木根盘的缝隙跳出,喳喳大叫近至身旁,将我驱离此地。
此外还有夹缝树、老仁义、二桦林、泥泞地、松鼠饮水处、打松子窝棚等路标。
每一处路标或附近地域都有故事,先讲一个松鼠饮水处的故事。
一天晌午从寒葱沟归来,与一个捡松塔的老哥同路。“咕咕咕咕——!”一串短促的急鸣打断了我们的交谈,是熟悉的松鼠报警声,声似沙哑喉咙发出的喉音,四声一组。第一声“咕”正常发声,第二声“咕”跳到最高音,后两声“咕”依次急降,以低弱的第四声“咕”收尾。特别像水潭底部石缝里咕噜噜冒水的声音。此种发声具三重意义:向子女报警,宣告领地,向闯入者表示抗议。
“快,快拍呀,灰狗子!”前面的老哥急停并低声催促。
前方七八米远的树干上,一只灰松鼠摆开全神戒备的架势,双前足叉开八字,后肢俯低贴树,竖耳瞪眼,一动不动,直盯盯瞪着来犯者。同时,附近的落叶层发出哗哗大响,有小黑影四散而去。
松鼠世界的抗议或警报大致有三种级别,我个人观察,这是最低级别。而且它原地坚守七八秒不动,确属拍摄良机。但是,我放下了已举起的相机,要珍惜与老朋友的每一次邂逅。短短一瞥,见它肩部有银灰色针毛的亮光。
啊,是老熟人,那只穿银灰坎肩的松鼠妈妈。
由于这个秋天与它多次相遇,这个名字缘自上次见面。那天我在林中漫步,忽然头上落下几片碎屑。抬头看去,一只胖松鼠拱着一双小爪,捧着个大松塔飞快嗑去干透的外皮,嗑得皮屑飞扬,哔哔剥剥作响。不时从松塔夹层内衔出一粒粒松子,转到两腮的颊囊里。看松鼠如此热烈勤勉地干活,人人都会吃惊,小家伙精力真充沛,那一串串剥剥啄啄的嗑松塔声响,像哗哗喧响的小溪快速流淌。这时,一只蓝大胆飘忽而来,在枝杈间上下左右飞舞,围着它打转,想抽冷子快抢一粒或捡拾一粒不慎掉落的松子。果然,一粒松子从松鼠趾爪间掉落。蓝大胆嗖地急转,大头朝下跟着下落的松子一路直追,在松子落地弹起的瞬间将它一口叼住,迅即翻身落地。奇怪,它没有把松子匆匆叼到某个小树缝或小石洞塞进去敲打,却一甩头将它丢弃一边。
我窃笑。有个老山民说,松鼠生来是挑松子行家,只需以爪尖或齿尖在松子外壳轻轻一划,便可诊知里面的果仁是实是瘪,是否虫蛀。如果扒开松鼠埋藏松子的小坑,那些松子的外壳上个个都有一道细小的划痕。
松鼠储存食物采用埋藏法:孜孜不倦地边采集边挖坑边埋藏,每坑埋三五粒,整个秋季在2.5平方千米面积刨上千个小坑,共埋藏三四万粒松子,储存数量远超它的食用量。剩下的松子经过约20个月的休眠期,第三年春天从腐殖层下钻出,头顶撑开两瓣的松子壳,内里一汪葱绿宛如刷子头似的红松幼芽,松鼠种树早已不是秘密。橡子大收季节,松鼠埋藏后吃剩的橡子会在第二年春天萌芽,冒出一弯形似茁壮大豆芽的幼苗,它褪去外壳,张开两瓣碧油油的巴掌,它还埋藏各种松杉椴楸及榛子等坚果。自然落地的橡子经猪拱虫蛀,平均五万粒才长出一棵橡树,松鼠埋藏后遗忘在小坑里的橡子成活率要高得多。所有的橡树、所有的松杉椴楸榛树和所有的人类都应该感激勤劳的松鼠。
山里老人讲,松鼠气性最大。如果它储存的松子被偷光,它会气得爬到树顶最高处,看准下面树枝的分杈纵身跃下,把脖子卡在树杈上自杀。
眼下,它嘴巴啧啧作声,似乎在笑话爱捡小便宜的蓝大胆。一转眼看见了我,“咕咕——”发出一声懊恼的抱怨,沿树干上行而去。明暗无定的光线照在这头灵敏的小动物身上,毛皮色调随之变幻。在暗影里深蓝中透出乌黑,升至较明亮处转成板岩灰,当云缝中透出朦胧的阳光时又变成珍珠灰,进入太阳底下又化作浅浅的土褐。偶尔能瞥见它胸腹整片的洁白毛色,随着它灵巧的攀爬闪现出道道白光。当它停在一根倾斜向上的树杈上,我看到了它的整个侧面。咦?它的后背闪动淡淡银灰色光泽,宛如青灰茸毛上覆盖一层薄薄白霜。这银灰从脊背扩展到肩部及两胁直至尾椎。时值9月,它开始换冬毛,背部出现大片浅银色披毛,这是它独有的特征。它的头颈部、四肢和尾巴呈现素雅的烟灰,再有雪白胸腹的衬托,真像穿了件熨帖合体的银灰色丝毛坎肩。
半个多月前,见它蹲在树杈间,眯着眼望了我好一会儿,忽然间张开小嘴,冲我打了个大哈欠。那天我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小迷糊”,这回得改名叫“穿银灰坎肩的松鼠妈妈”。
众多森林动物对人类带来的工业产品的电子机械声非常反感,松鼠尤甚。它对打火机的嗒嗒声、按快门的嚓嚓声、手机短信声等非自然音响既敏感又恐惧。已经惊动了人家,就不该再次惊扰它。
“老哥,别动,让它走。”
我们目送松鼠妈妈蹿上树顶,又凌空跳到另一棵大树的侧枝,沿一根根树杈架起的空中走廊渐渐远去。
交谈中,我说起松鼠发声表达的含义。老哥说:“有一种叫声你听过吗?每当傍黑时,母松鼠招呼小崽回家,那叫声漫山遍野……儿啊,闺女啊,回家吧……”
我马上动心,想亲耳聆听松鼠妈妈的呼儿唤女声。
人是感情动物,总要对可爱的有好感的付出过感情的事物有某种系挂。也许由于这个原因,我几乎每天都去寒葱沟,远远地看望这个松鼠家庭。同时希望再次看见黑啄木鸟并拍到它;还打算看一眼那只总去固定地点排便的紫貂……晚秋季节,大多数晚季蘑菇已干枯朽黑;又大又干爽的三茬榛蘑只余零零星星伞朵肥厚钻满小虫的老熟菌;偶见日本亮耳,也由美丽的绛紫转成凋零前的黄橙;只有冻蘑生生不息。此蘑学名亚侧耳,又叫元蘑、冬菇、冻菇、黄蘑,此种菌类性顽忍,不畏严寒,直至白雪初降的11月,在雪中依然生长,故名冻蘑。2010年11月23日,我还在一堆朽木渣采得三只马勃菌,回家炒了一盘菜。此菌在欧洲有别名叫狼屁。如今狼没有了,狼屁却常见。
见高高的冷杉枯干上有一串串干透蜷曲的刺蘑(尖鳞黄伞),可油炸来吃。用长竿捅下一斤多,都已风干酥脆。又转了两小时,收获二斤多好冻蘑,全是干干净净的小菇头,散发一股青苔味的水湿气。
“吱咯吱咯吱咯……”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的类似拉锯的刮擦声。定睛一看,在短崖顶上一棵水曲柳主干的三根分杈间,盘有一个敞口的深钵形巢,用泥土混以树枝和草茎搭建。一只松鼠蹲在巢边,两个小爪掬着个山核桃正在磨牙。那是个副巢。在它头顶的横枝上,有两只松鼠在追逐嬉闹。再找找,哦,地面还有一只。这便是抢吃苹果梨皮的那四个淘气的小家伙了。而且,我怀疑现在径直冲我跳跃而来的小松鼠,就是那只闯进帐篷的莽撞鬼。
它跳到崖畔,沿着明显走熟的路线,看都不看便踏上一根斜倚在崖畔的枯榆树,迈着匀整的小碎步,下到干河床残留的水潭边。此时,我俩只隔两米宽的小水潭。它从容地俯低头,连啜数口透明的潭水。水面清晰倒映出它那竖直的双耳及耳尖上两撮黝黑的簇状笔毛。我要说,从它攀枝下崖到喝完水的一连串动作中,流露出一种出自天然的顺畅与优美;而它向我张望的闪烁目光里,则透射出一种小姑娘般纯真好奇的神情。此刻,它已绕过水潭,几乎站在我面前。我完全被它给迷住了,彻底忘记了我俩之间人与动物的区别。哦,很久以前,曾有女孩用同样热烈而探询的眼神睇视过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它(她)应该是个小女生,毛色整洁干净不说,举手投足隐隐带出些娴雅味道。
记不起那个罕见的片刻有多少秒?我一动不动,仿佛被它(她)的目光魔法定住,直至耳边响起一声轻叫。第二只松鼠也沿着崖畔枯木跑过来喝水,它无声地跳下来,“嗤”的一声喊,随后大尾巴摇上两摇,连蹿带跳跑开,似在邀伙伴嬉戏。这只立刻响应,连跳几步追随。跳跃中它突然在一块石头上停下,又斜瞟我一眼,才转身欢跳而去。
我认定,这第二个来的才是莽撞鬼,有贪吃贪玩特质。随后,崖畔上剩下的那两个小家伙也从枯枝上鱼贯而下,连水都来不及喝,便匆匆一阵急跑从我身边掠过,哗哗哗踏着落叶远去。矮崖下的小水潭由此得名——松鼠饮水处。
第十课 中秋之夜·林鸮天下
那天那个老哥讲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儿啊,闺女啊……回家吧……”
太想聆听松鼠妈妈那饱含母爱情意的呼唤了。于是,在中秋节的黄昏,我揣着录音笔,背着保温水壶和两块月饼,打算在森林里和松鼠一家度过这个中秋之夜。
来到松鼠领地的边缘,在林中小路旁的一棵大倒木下的落叶堆中偎个窝,等待太阳落山。
一阵微风拂过,无穷无尽的落叶沙沙声充溢耳畔,满林子落叶飘香。间或,传来一两颗大松塔的落地声。小鸟们已感到晚秋深山寒夜的湿冷与食物的匮乏,纷纷向山下或林缘移动。见到两个银喉长尾山雀、普通及大山雀的混合群;一只嘀啦啦抻着哑脖子长叫的蚁和四五只一小帮的绿啄木鸟;山鹡鸰飞到小镇边上的树丛中准备集群南迁;燕子偶见两三只,大群已经远徙;黄腰柳莺变成了小胖子,结伙下山为长途跋涉补充最后的能量;芦鹀在草甸上空回旋升降飞舞,兜捕空中飞虫;红胁绣眼鸟加入柳莺群中四处啄食;高高的天际,一只孤零零的苍鹭缩着脖子,稳稳当当往南飞去……鸟类大家庭的各种成员,无论候鸟、旅鸟和留鸟,全都忙忙碌碌,为了南迁和过冬大吃特吃。
秋叶的淡淡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杨、桦的落叶微苦,槭、椴的干叶泛甜,胡枝子和杭子梢的小圆叶散发新出炉的饼干香气,伴随着淡淡松脂气味四处飘溢。好像时间没过多久,6月初到处洋溢着的阵阵花香和湿润的绿叶气息,已经被干燥芬芳的秋叶气味代替。众多蜜蜂吸了过多花蜜,迷迷糊糊醉倒白丁香花丛的春日印象依然十分鲜活,仿佛就在昨天。可是,一下子所有烦人的小飞虫都消失了,唯有鲁莽的狗蝇突然间撞上额头。
16时许,落日隐入山梁,夕照在大红松顶尖苍翠的针叶上,展露一天中最后一抹金橙色的微笑。众多斑鸫、太平鸟、斑啄木鸟、黄喉鹀、鹪鹩、红胁蓝尾鸲等森林鸟类呼朋唤友,环绕夜宿的大树飞旋起落,渐渐安歇。暗夜的灰纱从山谷深处悄悄扩散开来,原始林的一切都停止活动,仿佛沉入浅睡眠状态。我把这个时刻称为“安详的宁静”。这是一天里最静谧的时刻,似乎比夜森林更加安宁。
暮色渐沉。忽然,前方出现几个灰色人影,原来是盗采松子的人,每人都身背至少50斤的鼓撑撑的口袋。看见我坐在路边,立刻吓得四散奔逃。他们误把我当作保护站的巡护人员了。今年路遇盗采松子的已不下30人次。有科学家测算:20万粒松子落地才长成一棵大树。这四个人盗采的松子大约有200斤。
18时,黑夜降临,一轮明月慢慢升起,阵阵寒意随夜风袭来。我打开饭盒,拿出月饼准备吃晚饭。突然背后响起一声骇人的厉叫:
吱哇——!
整个头皮刷的一下全麻。急回头看去,那怪叫又一次响起,而且连叫四五声。头一声狞厉的“吱”是高音,像突如其来的闪电,后一声扯布似的阴惨撕裂声“哇”拉长音渐降,鬼哭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在那里!
十米开外的一棵红松横杈上,蹲踞着一个黑沉沉毛茸茸的东西。圆形,篮球大小,是夜鸮还是豹猫?
借着明亮的月色,我死死盯住它,全神防备它的任何异动。然而,对方攻击的方向和突发性根本无法预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充分领略到,在山林中面对野生动物时,人的反应多么迟钝,甚至近乎痴呆。
直到写这段文字时,我才意识到,那是一次完美的攻击。
先用连声怪叫吓蒙你,再以身在明处的伙伴吸引你的注意力,然后在你无从预料的方向骤然打你个措手不及。
当晚,我遭遇的就是这种突袭。
在距我七八米的阴暗树冠层中,有根粗枝丫猛地一动,陡地蹿出一条鬼魅般的黑色鸮影,疾快无声地飘临头顶上方。在那一瞬,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连害怕都来不及。当时只会一样,瞪大惊恐的双眼,眼睁睁看着它当头罩下。那可怖黑影似夜魔的风筝,阴风凄凄悄然无声,阔扇般的漆黑双翼遮蔽了月亮。它在我头顶三尺处收住,打个快旋,回落到左侧的树杈上。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它乌黑的轮廓,身长近半米,形体圆粗,似一个大树瘤。
佯攻。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刚才那一刻,整个人毫无反应,如同被绑紧的牲口,对方可以用任何方式在任何部位下手。
稍稍回过神,第二轮攻击又至。它直扑到距我头顶一尺处,才猛地凌空敛翅,疾旋一周而去。刹那间,我嗅到了它身上毛羽间散溢的腥气。虽属佯攻,但比上次凌厉。
可能还有下一次!下一次那锋利的铁钩爪恐怕会抓开我的头皮!!
我起身撒腿就跑,来不及收拾背包和杂物。护巢的猫头鹰攻击人时往往直取人的面部和双眼,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