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王执意要到函谷关等待,但此时他已是秦王身份,自然不能由了性子。在咸阳,整日坐卧不宁。
过函谷,经华山,新丰,芷阳,再一日,就到咸阳了。
嬴政与赵姬是坐着那驾有金狻猊的马车到咸阳的。
章台处渐台之位,处在渭河之南。迁都咸阳时,大小朝会皆在咸阳宫,自昭王始,太后寝宫移至章台,侧置甘泉宫。皂河自南山而来,一支清流聚了山中灵气,那水流不大不小,甘泉宫便依河而建。河渠署自是巧夺天工,硬是从河里分出一条溪水,自宫中流过,宫里便满是灵气,之后一再扩建,满目繁华。自此王室后宫皆居章台。非国之大事,便只在章台理政。
最先过来的是两乘导引的马车,每车两匹黑色健马,两名甲士站立在车上,前面一名驭手;那乘有金色狻猊的马车居中,是四乘白马拉着,紧随其后的三乘马车是行李与随从。最后两乘从车,形制与导引车是一样的,也是清一色的黑马。
直接到了章台,先下车的是嬴政,记忆里那个四岁的嬴政已经无影无踪了,他已身高五尺,眉宇间一股威严,年纪尚小,却颇具王者之范;不似十岁的少年。寺人递上来的木凳,嬴政亲自摆在马车的右侧,伸手推开侧面的雕花门,掀开布帘,赵姬从车里探出头来!
是她!
原来的样子,几乎没有变化!
嬴政伸手搀住,赵姬下了马车!
健硕颀长的身材,栗色的头发高高挽起一个发髻,似雨含烟的眼睛,甚至身上绛紫色的长裙都没有变!
嬴政紧跟在她的身后,走到庄王面前。赵姬鞠了一个躬,嘴里说道:“奴家见过大王!”她双眼看着地面,面庞平静,眼睛如湖水一般。白椹的味道,是白椹的味道!这时吃惊的是吕不韦,要知道有关白椹的一切,庄王是不知道的。吕不韦瞪大眼睛望着他们。
“快快平身!”
赵姬回头对嬴政说到:“快快见了父王!”
此时众人才细细打量嬴政,本是嬉笑的年龄,却是一脸的严谨,庄王本想像在邯郸那样抱住他,手却不由自主缩了回来。
嬴政一本正经地,鞠躬行礼,见过了庄王与吕不韦,大家一起簇拥着走进宫去。
赵姬已是王后身份,梳洗已毕自是一身王后的打扮。
紫金的后冠束住头发,用一根墨绿的丝带打了鸳鸯结,簪子是昆仑脂玉,从发髻的中间斜着插过,是经过细心琢磨的不经意;黑色的抹胸,与那肌肤是那么贴切,边上绣了云纹金凤的图案,长裙则是绛紫色的夏布;章台宫里的女人们看着她惊为天人的容貌,嫔妃媵嫱自是流水一般拜了这新晋的王后,极尽妒忌与羡慕之能事。
庄王心中的高兴自是不必说的,一般的人这时会守着半大的儿子问长问短。而他此时正等待着赵姬的到来。
昭王的死是意料之中的,在定数面前,辉煌与霸道也会戛然止步;文王的离世却是让他猝不及防,极度悲伤。虽然父子之间相处时日不多,但石蟾之密,立储之情自是大过天的。匆匆过世,心头的悲伤可想而知!
但赵姬与嬴政的出现则使他由悲转喜。
进的殿来,行了万福之礼,庄王亲自扶她座下。
周围的媵女,捧上热汤,点燃豆灯,刹那间殿内充盈了橘黄色光,这豆灯带来的光虽然微弱,却使得赵姬更加熠熠照人,庄王感觉到的不是光明,而是喜悦与温暖。
“大王!”
“青儿!”庄王还是沿用在邯郸时的称呼,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爱恋!他曾经设想过许多种赵姬与嬴政回到咸阳,回到他身边的方式,唯独这种方式他是没有想到的,不由得对赵国心里存了一份好感。
“这六年你和政儿是怎么过来的?!”话未说完,庄王的眼圈已经红了,只是在这昏黄的灯光下,赵姬看不出来。
“大王离开以后,吾心知邯郸城是出不去了,便回到平阳王府!”
“哦!”
“王爷深知,我和政儿此时危在旦夕!处理不当不仅性命不保,亦会累计王府众人!”
“王爷所言极是!”
“于是使人找回赵成一家!”
庄王问道:“可是原来我从咸阳带去的赵成?”
“正是!是时公馆其他人已经没了着落,赵成一家出不了城,也不敢回到公馆居住,被王爷安置于西市!”
说到这里,赵姬擦了一下眼角!
“赵成是赢氏宗亲,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当年我去邯郸之时,他比我年长,父王看他做事沉稳,带了家眷与我同去邯郸!平时公馆的事务也是他来打理!”庄王说的动了情分,长出了一口气。
“王爷使人送我母子过去与他们同住,左邻右舍也是王爷门人,对我们有个照应!”
“哦!”
“后来邯郸情势大变,李农迁人追查,得知大王已走出邯郸,因当时情势混乱,加之后来信陵君将魏国之兵,解了邯郸之围!以为妾身与公子随你而去,未再追查!也就不了了之!”
“原来如此!”庄王长出了一口气。
“赵安与妻子张氏对我母子照顾有加,吃穿用度王爷自有吩咐,倒不曾使我等为难!政儿与赵安儿子一起玩耍,也是快乐!其幼子赵高大过政儿四岁,但二人相处颇为融洽,这赵高待政儿如同亲兄弟一般!”
说到此处,赵姬的语气快活了许多!豆灯的火焰一下蹿的好高,脸上也多了光亮!
“真是难得,赵安一家也回来了吗?”
“回来了。”赵姬接着说道“后来平原君死了,王爷觉得此事不再那么要紧,将政儿与赵高兄弟送去学馆,直到大王即位,王爷才奏明赵王!据臣妾所知,赵王其实是知道的,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也落个顺水人情!”
“说的也是!只是这期间有无佞人作祟,要坏王爷之事!”
说到这里,“长平战事之时,大王是时是在邯郸,因上党之事,王爷与平原君有了隔阂,虽无深仇大恨,但同为宗亲,却处处作祟!”
庄王站起身来,走到赵姬面前,双手托起赵姬的脸庞,眼睛盯着她“青儿,这几年苦了你了!”
赵姬心头一热,眼里淌出几滴热泪!
庄王是火一样的人,就像放了几年的干柴,当他的手接触到赵姬那一刹那,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像一团火焰瞬间烧了起来。
……
自邯郸来到咸阳,嬴政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
邯郸之战之后,仅仅四岁的嬴政一下子长大了似得。住在西市,赵安每天要教两个儿子读书的,嬴政也就跟着一起。他和赵高一起读书,那是打心眼里佩服赵高,虽然大他几岁,但赵高写的一首好字,诗书文章都要高过一筹。
第二天一早,庄王将嬴政与赵高宣进宫来。
嬴政自是身着云纹镶边的白色长袍,黑底的靴子,头发束起一个高高的发髻,黑色的丝带自是扎的齐整;剑眉虎目,不苟言笑,你看着他,就似看着一泓湖水,总是那么的不知深浅。而赵高则完全不同,虽长嬴政几岁,身材却不及嬴政魁梧,眉目之间显得清秀俏皮,自是透着一脸的机灵,一袭的蓝袍自是合体得当,一看就讨人喜欢。
吕不韦的高兴是在骨子里的,他一夜没有合眼,除了高兴之外,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特别当赵姬的头从马车里伸出来那个瞬间,她是他的世界么!他觉得自邯郸来到咸阳的日子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城门关住的那一刻,这时光就和马车停住的时刻自然而然的连接起来。他知道这是幻觉,但中间的日子实在是无法建立清晰的记忆!
至于嬴政,他的思绪还没有从三岁的样子里走出来。他自然知道嬴政已经长大,但见到他的那一刻之前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仿佛这时光与记忆也是连接起来的。
庄王问道:“嬴政,这几年你们在邯郸,生死不明,父王甚是挂念!我曾经设想过好多种你母子二人回到咸阳的方式,但都不是现在这种!父王真是喜出望外!看到你,父王真是要感谢你娘与赵安一家!相国大人!”
吕不韦在一旁赶紧答道:“臣在!”
“赏赵安一家五百金,并在咸阳置办房屋田产,此事大人便宜处置!”
“臣明白!”
“着赵高兄弟二人北地郡拜郡守常仁修习律法,以便他日录用!”
“臣明白!”
“这!”
赵高涨红了脸,看得出异常着急,却结结巴巴半天只说出一个字来!
嬴政看了一眼赵高,回头对着庄王深施一礼。
“父王!”嬴政说到:“我知赵高之意,可否我二人不用分开?”
庄王表情严肃,一副不可改变的样子!
“我看不可!”这个回答庄王甚是严肃!
“秦国不同于赵国,咸阳不同于邯郸;秦国没有学馆,即使你,自明日始,父王都安排到廷尉衙门修习《秦律》,不可怠慢!焉能在此朝堂之上言及个人私情!”
庄王讲话时虽然语气依然和蔼,但可以听出话语间的决绝!
“父王!”嬴政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嬴政自邯郸与赵高相处融洽,且赵高天资聪颖,乃嬴政良师益友;今孩儿求情,并非为了个人私情,那北地郡路途遥远,此一去不知何日可以再见!若按照秦律,嬴政求父王准许嬴政与赵高一同前往!同是研习律法,孩儿还望父王成全。”
“这!”庄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其实并非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父子劫后重逢,还没有从喜悦回到现实当中来!
“大王!”吕不韦言道:“他们二人,目前只是研习《律法》,一切都不是急中之事!此事随后再议,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着二人暂且休息,明日听令!”
二人谢过之后退下。
“文信候,”庄王有一点着急:“对于此事先生以为如何?”
时下嬴政十岁,正值读书之时。
“大王”吕不韦一边思索一边说到:“嬴政久居邯郸,邯郸五色人等繁杂,言论混乱,嬴政不免受到各种邪说蛊惑,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
说完,他犹豫地看着庄王!
“正因如此,二人不可相处于一处,相互间无有印证,则邯郸之事慢慢忘却;此事吾思虑良久,明日着赵高即赴北地郡,不得更改;邯郸比邻临淄,鱼龙混杂,断不可姑息处置,嬴政明日起亦入廷尉衙门,着研习《商君书》,不可更改!”庄王正色说道。
吕不韦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惴惴答道:“诺!”
秦国此时已经没有学馆,不论官学还是私学都是没有。
周平王东迁之时,秦国尚无一寸土地。经过数十代秦王的努力,至孝公时,已是千里之国。然与戎狄、义渠、大荔杂处,中原诸侯皆不屑。商鞅变法,秦国上下独尊商鞅之法,视其他学说为异端。
庄王心里明白,吕不韦可能有权宜之意,欲为私学网开一面,但在没有新法之前,必须维持祖宗成法,这一点,庄王心里知道,是不容改变的。至于吕不韦的做法,在心里他是默认的,但也只是默认,表面上,他是装作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