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咸阳,所有的繁文缛节都是吕不韦安排的。异人开始了真正的公子生活,首要的事便是入宫拜了父亲安国君。那时安国君身体已经很差,随后拜见了华阳夫人,那天很是隆重,因为夫人是楚人的缘由,异人着了鲜艳的楚服,又到宗庙改名为子楚。夫人自是高兴异常。
其实子楚心里最放不下的是嬴政与赵姬,多方打探,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就像从人间消失一样,没了一点音讯。
火一样的异人一下子萎靡不振,就像正在燃烧的炉膛中忽然发现没有了珍爱的瓷器,火焰变的黯淡了!
作为安国君的嫡子,未来的储君,两位母亲那顾得了那么多,赶紧张罗着给子楚再娶了一位夫人,不一年生了成蛟。
回到咸阳的第三年,昭王死了!
这是许多人等待已久的事。
自孝公启用商鞅变法以来,打过大河十几次之后,秦军又被联军赶回了河西。
世事无常,往往从什么地方开始,又在什么地方结束!在常人眼里好像没有发生变化;但这看似无变化中,却掩埋了着几十万个亡灵!就像春夏秋冬,在几百天里循环变化,不知道何时开始,也不知何时结束,却在这循环里,淹没了多少生离死别,多少喜怒哀乐!
安国君即位三天,来不及让臣子记住他的面目,也随着昭王走了!
那一天,咸阳城下着倾盆大雨,大到隔着四五步你便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活着的人都说第一次看见河水没过渭河上的横桥。
子楚即位,称庄王。
庄王兑现了当初的诺言,拜吕不韦为相国,封文信候。
即位第二天,渭河里的洪水还没有完全退去,河岸上一片泥泞,河里不再是往日的清流,浑浊的河水翻滚着浩浩荡荡向东流去。往日繁忙的船只,此刻看不见一只的踪影。
庄王与吕不韦站在河堤上,旁边还站着一位耆耆老者,何许人也?
此人是李冰。
“吾王”吕不韦向着庄王,长施一礼“连续三年,自雍城至洛水,雨减三成;大荔之地,白毛泛滥,难以耕种,虽不说颗粒无收,但已几近荒芜;加之旧年蝗灾深重,苦矣!”吕不韦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庄王,又转头看了一眼滚滚翻腾的渭河,继续言道“自孝公始,期待关中大渠,今李冰与其子二郎在蜀郡修都江堰,再经三年,蜀郡成天府,所收可以济天下!”到此,他转过身来,面对李冰言道:“请大人将关中大渠之事,与王详述!”
李冰此时乃蜀郡郡守,正在修建都江堰,昭王死时,乃奔丧返回咸阳。一头花白的头发用方巾紧扎,没有丝毫的凌乱,常年风餐露宿,黝黑的的皮肤显得粗糙,只是眼睛透着灵气,但体质明显很差,未着官服。但腰间的一个玉佩甚是抢眼,那是昭王赐给他的。昭王时,秦新开疆土已不分封,而是直接由郡守主持事物。蜀郡初开,在惠文王之时,使张若为蜀郡守。蜀地自古非涝即旱,为了治水,使河渠署李冰到蜀郡赴任。李冰不负众望,勘测三载,又三载,分岷江之水,将苦甲天下蜀地易为天府。昭王为彰显其功,使人采昆仑脂玉,毕一年之功,制此玉佩,彰照天下!
他把目光从那河水中转向庄襄王,又看了一眼吕不韦,缓缓言道:“吾王,文信候,臣在河渠署时,一干人等就关中大渠数次商议,关中大渠担负兴利除害之责,然可资利用水源有限;关中平原一眼千里,利耶弊耶!利在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极易耕种;弊亦在地势平坦,水流缓慢,加之渭北泾洛两河,皆石水斗泥,如此,河渠极易淤塞!”说到此,李冰干咳几下,气息稍显不济。
吕不韦示意慢慢讲来。
李冰感激地看了吕不韦一眼,吕不韦颔首作答,并无言语。
李冰接着言道“目前并无两全之法,加之渭北沟壑纵横,大渠横穿而过,必从长计议!”
沉默片刻。
吕不韦问到:“不韦知道你在蜀郡主持修建都江堰,蜀郡甚是得益,想那蜀郡尽是蛮荒之地,难道关中大渠难过都江堰?”
李冰郑重说到“大人,蜀郡之水害不同于关中之害,蜀郡之水利亦不同于关中之利;蜀郡水患在于旱涝不均,岷水无常;水利在于谙岷水之道,分流以止涝济旱。关中患旱而不患涝,若引水大渠成,则万世之利也!然关中可资灌溉之水只有泾洛二河,地势平缓,引水难度极大;非常人可成也!”
这时庄王开口:“原来如此!”
看着李冰喘气的样子,他接着说道:“大人年岁已高,请行休息,改日再请大人指教!”
“谢大王!李冰告退。”
河堤上只剩下庄王与吕不韦!
两人沿着渭河缓缓走着,自从回了咸阳,吕不韦与子楚也就是今天的庄王,少了推心置腹的交谈,一来因为两人把心里的女人遗落在了邯郸,时常心不在焉;二来子楚仿佛第二个清晨就会成为秦王,吕不韦的心里多了一份谨慎;常言说伴君如虎,举世无双的商君,所向无敌的武安侯一个死于车裂,一个死于昭王送来的佩剑,这些不由得让吕不韦每每都感到后怕!
“这样的河水还行的船否?”庄王问道,看似不经意的问话。
“这个…”吕不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极目在河面上搜寻着。
“我王,好像河里一条船也没有!”
庄王听着他的话,没有立刻作答。
谈话好生尴尬,叫人无所适从,不得要领。连一向说活严谨的吕不韦已经失了方寸,更谈不上说出什么推心置腹的话来。
从庄王的眼里看去,这一切不知是喜出望外还是意料之中。昭王的离世是预料之中的,孝文王的离世也是预料之中,但这样的方式是所有人都难以接受的,就好比这渭河中行船,庄王没有选择,即使巨浪滚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先生怎么看?”
吕不韦迟疑了一下。
“我是说关中大渠的事!”
“不韦以为正如李冰所言,要从长计议!”他说的有些迟疑。
“先生,子楚以为,水中行舟,船家可择时而行,你我则无天时可选;治水之法,李冰可因势利导,你我则无地利可依!天命如此!大任如此!不得辞也!”
说话时,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波浪滚滚的河面,此时他多么需要一艘船顺流而来,给他十足的勇气。
天还是阴沉着,云朵里好像吸饱了水,重重地向下垂着,感觉撑破了那云,水就会从天上倒下来!
“我王,今不韦乃一介人臣,与大王相提并论,叫不韦无地自容!更不敢…”
还不等吕不韦把话讲完,庄王就打断他的话:“先生难道忘记当年邯郸之约了吗?!子楚曾言与先生共治大秦,难道要让子楚做言而无信之人么?”
“大王,不韦实在不敢。国有国体,大王如此言讲,叫不韦不胜尴尬!”
庄王没有再继续接他的话往下说。
与在邯郸的样子比起来,庄王已经不再是翩翩少年,脸颊有点消瘦,颌下蓄起短须,看上去不似雄霸天下的秦王,虽然五色的冕旒王冠已戴在头上,但依然更似书生之相。
“整个大秦国,只可与先生有推心置腹之谈,望先生莫要以君臣之礼推脱!”他把目光从河面收回来,郑重地看着吕不韦。
吕不韦慌乱地点了点头,没有讲话。
“邯郸之时,子楚曾反复疑问,冯亭何以不忠不义将上党十七城拱手献于赵国而不愿降秦,期间除赵胜做了手脚之外,是否还有它意?商君之法何以在我秦变法有成,而魏人不齿?李悝,吴起,申不害,韩非之法与商君之法有何异同?今武安侯已逝,应候也不能为我所用,普天之下,可问之人,非先生莫属,不知再问何人?!”
说到此处,庄王甚是动情,眼里含着泪花,他没有在直视吕不韦!
渭河上的波浪依然翻滚着,没有一艘船!
吕不韦也是异常激动,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我王,得我王信任,不韦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治国之策,本不是一蹴而就,此时心情,不韦更是理解!山东六国自古乃富庶之地,期间各种教化,不可一日论短长。不韦定将殚精竭虑,尽力完成;有我王如此人君,则不忧无可用之人!”
“如果果如先生所言,子楚无忧矣!”
“以当下之势,我秦应养精蓄锐,从长计议!”
“相国说的是!”
“邯郸之时,有一次大王讲过垂纱之战,伊阙之战鄢郢之战,当时话语如今犹在耳边,尔后不韦思之再三,方明其中道理!邯郸之败,败在…”
说到此处,吕不韦显得犹豫。
庄王接着说:“你是不是想说,败就败在未破五国合纵?”
吕不韦点了一下头,没有做声!
“不!”庄王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吕不韦紧蹙着眉头问到:“哪是为何?”
“表面邯郸之战看似败在未曾破掉五国合纵,其实不然!乃败在先王感念自己年事已高,急于求成,置武安侯的劝阻于耳后,想东向称帝以示天下!才铸此大错!”
他把头转过来对着吕不韦,眼睛直直盯着他!
“子楚之言对否?”
那眼光,吕不韦怎能说不对!
“不韦不敢妄议先王!”
“何来妄议?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吕不韦听到这句话一阵愕然,接着连连称喏!
庄王是顺口说的,出口便觉得失言,显出尴尬之色。
此话用在此处倒是不错,但这句户的出处与当下两人的身份比起来,使人联想多多。
当年赵韩魏三家灭掉智氏,分了晋国的土地,赵襄子的谋士张孟谈建了大功,事成之后,赵襄子要张孟谈在身边辅佐,为他加官进爵。张孟谈执意谢绝,要归隐乡野,颐养天年!当时讲到:“大王之意,封赏孟谈;孟谈所为治国之道也。今观天下未有只论臣、主同权不议臣主之礼者!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君若弗图,使臣归矣!”
这段典故,庄王与吕不韦都心知肚明!
当下二人的身份处境与赵襄子和张孟谈是那么的相像!
历史不会重演,但世事往往在紧要处巧合!
此时天上的乌云慢慢地出现了一道裂缝,似一条清澈的溪水从南山深处而来,刹那间露出云层深处的青色,那青色立即让人从压抑苦闷之中得到自然而然的神清气爽!那青色似河水正在冲洗的温润的昆仑青玉!喜爱的不忍眨一下眼睛,生怕在那一瞬改变了颜色移动了方位,再也找不回这一刻的感觉!
分明庄王与吕不韦都沉浸在这难的的幸福与快慰之中!
这时一位寺人飞奔而来,急匆匆对庄王说到:“报,赵国特使到!言在邯郸已寻见王后公子,此时已经启程,不日便到咸阳!”
渭河上的波浪还在翻滚着,河上没有一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