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硕大花一朵,一花一世一空枝;
莫谈商君是非多,秦国一人可称师。
嬴政早早起来,那乘有金狻猊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他。
出章台宫,沿着渭河南岸走不了多远,就是上原谷道。
上原谷道有五丈多宽,走六乘马车绰绰有余,秦国也只有咸阳的街道是这样的形制。上原谷道是南北走向的,从章台宫过横桥,一直通到咸阳宫的。
此刻的嬴政心事重重,说是心事,其实是一个少年心头的任性;他也不知道究竟到了咸阳,心中期待着什么。
从邯郸出发时,赵王专门做了安排,听妈妈讲,他的父王在秦国如同赵国的赵王,是主宰任何一个人命运的人,这个嬴政自然明白,脑海中的父王就是看到的这个样子;但昨天对于赵高的安置多少使他心里不快!要知道赵高是他现在唯一的朋友。想起这些,心里更是不爽。
马车上了横桥,桥下就是渭河。哗哗的水声带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过了横桥,街道边繁华起来。
嬴政还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他很快从昨天的不快中脱离出来,看着这车外陌生的繁华。
不一会,他看见前面不远处一片高大的宫殿,便问驾车的驭者:“这可是咸阳宫么?”
“回公子话”驭者答道“也算是咸阳宫。”
“为何也算是咸阳宫?”
“现在看到的高高的那是冀阙,就是孝公当年迁都时仿照鲁国都城建的冀阙宫大门,也就是咸阳宫的前门了,所以我说也算是咸阳宫!”
车子是自下往上走的,没多久,就到那大门下了。
一个高高的大门就开在上原谷道上,宽的出奇也高的出奇。大门是三重檐,通体是木头做的,没有想象中的繁杂,简洁厚重,通体黑色;走的近了,便看见其实不全是木头,底下是硕大的石块,比马车都大,依然的简洁,三重檐的瓦与瓦当都比一般的大!
马车没有停,嬴政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虽然说不出来,但明显感觉得到。
进了冀阙宫的大门,是一个硕大的庭院,正面三座大殿,大殿坐落在高高的石台之上,无形间透着一种威严。正中的大殿三重檐,九个开间,每个开间都是个大门。前面的石阶也是九层。
显然不是去这里,马车向左边一拐又进了一个大门,这大门只有一重檐,但也是宽的出奇,四乘的马车轻松而入。
七拐八拐,马车停下,嬴政下了车,首先看见的是一块石头,一块硕大无比的石头,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上面刻了一个“法”字,字的大小和嬴政的个头差不多。
没来的及细看,一群人迎了出来,只有一个嬴政认得,就是丞相吕不韦。
这些人走到面前,齐齐向嬴政深施一礼,“见过公子!”
嬴政也是见样学样的鞠了一躬“见过丞相与各位大人!”
丞相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但到底是多么重要,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进入正殿,而是进了偏殿,从中间穿过,偏殿的后面是一个庭院,一切变得柔和起来,庭院的四周都是房子,看上去没有分别,只是每个房间门口都有木牌,刻有不同的文字,房檐向院落延伸,一根立柱顶住,下面是两尺见方的柱础,都是粗朴的样子,没有精雕细琢,倒是铺在地面上的青砖异样的平整干净,甚至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房间不大,却是整洁,几人啰嗦行礼,分别坐了。嬴政懵懵懂懂,不知云里雾里。
吕不韦言道:“公子初来,有所不知,此乃廷尉张忌大人”
嬴政站立起来,正色见礼。
张忌一袭黑色官袍,头戴法冠,面庞瘦削,看起来与吕不韦很是相像,表情漠然,看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张忌回礼:“张忌见过公子,自今日始,公子在廷尉衙门研习,所有事项法吏自有安排,来日方长,不妥之处,公子可直接告知!”
“这是什么地方?我在邯郸看到的学馆可不是这样!”
“哦!”吕不韦接过他的话来。“邯郸的学馆是什么样子?”
“邯郸的学馆有先生,有几个伙伴一起,有写字,有辩论,有许多许多有趣的事”
“这里不是学馆,整个大秦国都没有学馆!”吕不韦半是怜爱半是严肃说到:“这里是廷尉衙门,当然不同于邯郸的学馆!”
他站起身来,边走边说,其他人都屏声静气,地板发出达达的声音听得异常清晰。
“大秦国不同于赵国,咸阳也不同于邯郸;你现在在此识字断句,习写字简,待有日,法吏自会安排你自《商君书》开始研习,至于伙伴吗,这里有的是,你的弟弟成蛟也在此,只是他虽年小,所学不同,自是不能一起!”
“在邯郸,赵伯和赵高已经教我识字断句,书写书简更是不在话下,我不光认识秦国的字,也认识赵国的字!不信我写给你看。”
嬴政说的有一点得意!
听到这些,吕不韦的脸上凝重起来,凝重之中面带愧色,其中滋味不易觉察,可能也只有他一人解得!
时间真是一件让人喜悦也让人悔恨的东西。它在你的期盼中让你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但同时让你为失去看似垂手可得,却再也无法得到的而懊悔万分!
“公子,本来有些话不是今天说的,但现在看来也是要说一下!”转过身来,对着张忌说到,“张大人,你为公子安排的吏师是哪一位?”
旁边站出一个人来:“丞相大人,在下公孙子冶便是!”
嬴政与吕不韦都打量着他,年龄与吕不韦相仿,身穿一样的黑色官服,如果他一转身走进人群之中便再难找到他。
“在下不敢妄称公子之师,整个大秦国也无公子之师!”
吕不韦点了一下头:“先生请讲下去!”
“所谓师者,布道之人也,解惑之人也!在下一不布道,二不解惑,怎敢有师字一说!我等大秦吏师,皆研习商君之法,要说布道之师,可称师者,乃商君一人也!”
“不韦虽身为相国,但对此也是十知一二;公子刚从邯郸归来,暂且不做师名口舌之争,今日洗耳恭听这大秦一师商君之说!”
此时太阳升起一杆多高,阳光透过院落中的银杏将斑驳的影子洒落在地板上,那银杏有碗口粗细,若是杨树,则应有数抱之围,但这银杏不同,发木慢,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公孙树,取意爷爷栽树到孙子才可以吃到果实。大概算来,这课也有一百多年的时间,一树金灿灿的叶子煞是好看;一缕金光照在身上,在这十月的天气里有了那么一丝暖意。
吕不韦望着窗外的一树锦绣,又转回头看看那一脸稚气的嬴政,会意地笑了一下;嬴政看着这一片金黄,不苟言笑的少年公子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在脸上露出笑容来。
吕不韦对着公孙子冶点了点头,公孙先生鞠了一躬:“公子,相国大人,子冶才疏学浅,期间若有不妥之处,望大人立刻提问就是!”
“但讲无妨!”
“平王东迁,周室日渐衰落。平王念襄公勤王有功,封为诸侯,大秦自此立国;至穆公之时,辟地千里。然长久偏安,与戎狄,义渠,大荔杂处,异族虎视我秦,加之国力不济,为中原诸侯所不齿,王寝食难安;是时官学废弛,私学不兴,饱学之士纷纷远走山东。”
这时,廷尉张忌站起身来:“文信候有所不知,我秦乃耕作之民。戎狄,义渠等乃游牧之族,性情剽悍,与我秦时常摩擦,子民不可安居乐业;文信候久居邯郸,赵国常备十万甲士,驻光狼城,以防匈奴南下;秦与赵不可同日而语。孝公招贤天下,此乃时天下态势!”
“吾略有所闻,大人但讲无妨!”说完,他微笑了一下,用嘴努了一下听得津津有味的嬴政。
只见嬴政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张忌与公孙子冶,眉头紧蹙着!
“公子!”吕不韦问道:“可有不解之处?”
“大人适才所讲,邯郸十万甲士,我倒是见过,每到冬天,匈奴人南下盗抢,此事倒是时常有所未闻,那匈奴人西市经常就见,凶神恶煞一般。他们就怕甲士;大人所讲的戎狄与义渠莫非就是大秦国的匈奴?!”
张忌大喜:“正是!公子真是心有灵犀!”
“这有什么!”嬴政说到“赵伯教的嬴政也是一遍就明白的!只是有大秦国的匈奴,难道没有大秦国的甲士么?”
“秦国是时积弱,怎可与今天之赵国相比!”公孙子冶接着说道。
“我秦也是千里之国,关中陇西皆秦之属地,无奈大而不强,孝公便向天下求贤达之人,图革新之法!”
“法有何用?”嬴政插了一句:“难道对付秦国的匈奴不要甲士,只要你说的这个法么?”
“彼时大秦地广人稀,国力孱弱;数次中原诸侯会盟我秦无缘无分,先王深感惭愧;孝公发出宏愿: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吕不韦心头一热,不由得想起当初在邯郸与庄王的对话,眼眶里一下充盈了泪水,其中滋味,几人可知!
嬴政恰好回头,看见吕不韦的样子,开口欲说什么。
吕不韦很是尴尬,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商君入秦,与孝公畅谈,二人言语投机!”
“孝公起而拜曰:愿闻其详!”
“商君言,秦国积弱,弱在地广人稀,弱在农耕与人口,若得解,强秦指日可待也!”
“孝公起而再拜,请教解决之道!商君说到,大秦应制适宜之法,可使中原之民前来关中耕种;使戎狄义渠这些居无定所的游民乐于融入大秦国以事耕种;使我大秦子民之乐于耕种而不屑商贾之事,以此,不久,人口与农耕之事必可得以解决。有了充足的人口和粮食,战事便可迎刃而解!”
说到此处,吕不韦也是漠然。虽贵为丞相,但治国经验,却是缺憾,更谈不上评头论足,此刻听得有些懵懂,但如何的懵懂却也是难以言表。倒是嬴政听得认真,也不怕问的唐突。
“好似明白,人多自然是好过人少的!只是这般说来,也只是说说而已!”
吕不韦心里暗自赞叹。常言道“三岁看老。”其实三岁何以看的了老,在邯郸之时,只是觉得嬴政寡言少语,其悟性是看不出来的。今日寥寥数语,自当刮目相看。
“商君向孝公详述《法经》,听毕,孝公起身又拜!言:听先生之言,茅塞顿开,吾得先生,比之穆公得由余百里奚,过之而无不及也!秦国有先生一师足矣!”
这一次,嬴政沉默了,没有再说话!
太阳光比刚才强烈了许多,照在银杏叶上,那金色的光反射到屋子里,有些刺眼,身体也开始感到燥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