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瑞靠在椅子上想心事。这个时候，他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整个办公室已经乌烟瘴气，今天厂家销售莫名其妙地打电话要敲竹杠，刘福瑞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了，在宋处长身上花费多少钱财精力，这点屁事他还替自己兜不住吗？但他还是给宋国忠通报了一声，宋国忠不以为然，说：“什么破事，把你紧张成这样，过来一起喝酒吧，我和你纪妹妹在一起呢！”刘福瑞以有约在身推辞了，心里骂道：又是一个姓纪的。纪晓梅走的时候极其痛快，没有给他找丝毫麻烦，这倒出乎刘福瑞的意料，后来一段日子，他还担心遭她暗算，特意做了一番布置，不想她似乎销声匿迹了，于是他放心起来，可是当后来收一笔工程款时，他才知道了纪晓梅的厉害，只好重新和她做了一次交易，请她出马收款，付出的代价高于她该拿走的提成。纪晓梅走的时候，扔下一句话说他不见棺材不落泪，气得他差点翻了眼睛。如今又一个姓纪的攻他的阵地，他焉能有不心烦之理。对于这个宋处长，刘福瑞感情复杂，烦怨、憎恶、畏惧，还离不开他。上次的项目早已完工，宋国忠却迟迟不能验收，拖着几家公司的验收款。他难免向宋国忠抱怨，宋国忠让他放心，说只是要做点文章。刘福瑞心想反正老宋自己的钱也在里面，不可能把自己玩进去，不过逼着其他公司乖乖的孝敬而已。他深知老宋说一不二的脾气，少不得耐着性子等着。国投项目出来后，他多次找宋国忠喝酒唱歌，原想好好运筹，割出一块肉出来，老宋一边酒喝着，姑娘泡着，一边胸脯拍着，大话说着“没问题，没问题！”结果标书买来一看，财主辛辛苦苦弄的东西没有在标书里面出现。老宋倒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抢雷震霆的。刘福瑞在心里骂了千百次娘，后悔抛了西瓜捡了芝麻，要仍守着李福山，单子虽小，结结实实，比守着老宋早赚出多十倍的钱了。
刘福瑞暗暗叹道：悔之晚矣！便把财主叫来。分家之前，刘福瑞也曾极力地笼络财主，但雷震霆给的条件优厚一些，财主便留守了，再次拉拢财主的时候，刘福瑞公司同样遭到逼宫的危机，技术部头头拉着几个死党同时要求加薪，几个项目同时瘫痪了。刘福瑞又气又急，他绝不能忍容员工这种行为，便好言安抚了他们，待和财主他们谈好条件之后，这些犯上作乱者被雷霆般肃清了。财主来了之后，又捡了顶技术部总经理的大帽子，刘福瑞对财主迅速进入状态十分满意。
财主敲门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似乎完全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可是他心里并不踏实。自从听了王经纬长篇大论之后，找一份可以长期稳定的工作变得迫切起来，况且，在这段时间里，他发现刘福瑞跟雷震霆一样的多疑猜忌，刻薄寡情。因此，他已经在暗中骑驴找马了。
“刘总，你找我？”财主笑道。
“坐。”刘福瑞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你和赵普谈的怎么样？”
财主笑道：“胖子还惦记着他的提成呢？雷震霆根本不拿他当棵葱，只是把他当牲口使唤。他说他已经和雷震霆找的几个人混熟了，什么情况都瞒他不住。”
刘福瑞笑道：“这点我相信，防不胜防，你再去找他，让他把雷震霆的底细摸清楚，跟他说明，他过来，这个单子业绩算他的，待遇比原来强。”
财主点点头说：“可是厂家的授权不好拿！”
刘福瑞笑道：“这点你不用管，我自有妙计！”他的所谓妙计就是拿钱拍。
第二天一早，王经纬便接到李福山的电话，李福山大笑道：“老宋昨晚被警察袭了，和一个姓纪的女销售被按在床上，这会儿恐怕在郊区筛沙子了。”
王经纬听到姓纪的，心里很不自在，便问怎么回事，李福山诉说了缘由。原来孙得贵不忿宋国忠朝秦暮楚，又和一家做软件的公司耍，此时孟如虎正向他打听宋国忠的行踪，孙得贵抱怨了一番，就把宋国忠和女销售一起喝酒的事说了。孟如虎心里一动，便想故伎重施，不过他知道纪委那些人受命正要拿宋国忠的不是，便和他们说妥了，自己暗中跟踪宋国忠。这宋国忠是个酒色之徒，女销售则急于拿单，两人各怀目的，心照不宣，酒后便相携来到宋国忠专门寻欢的房子里，不想被抓个现行。
这李福山幸灾乐祸，甭提多美了，似乎处长的宝座触手可及，王经纬却没心情和他说话。匆匆地聊了几句，心里腻腻地感到烦闷，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纪晓梅，心想：她不该呀！这会大概应该放出来了吧？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
“你没事吧？”
纪晓梅倒是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受惊的样子，奇怪地问：“没事呀？”
王经纬吞吞吐吐地说：“没事……就好。”
纪晓梅越发奇怪，追问：“你婆婆妈妈的要说什么呀！”
王经纬也没深想，便说：“老宋昨天晚上被警察袭了。”
纪晓梅呆了半晌，突然大骂：“他妈的，你混蛋！”便挂了电话。
王经纬待要解释时，纪晓梅已经不接电话了，便跺脚叹息，深悔自己冒失，本来一片好心，一不留神戳到她的痛处，这回可是把她彻底得罪了。
正当他靠在椅子上浑身不自在、没精打采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好像被狂风一般掀开了，把他吓了一跳，没等明白怎么回事，满脸怒气的纪晓梅已经杀到眼前，柳眉倒立，杏眼圆睁，两腮通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王经纬，你这个混蛋！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想拿姑奶奶取笑是么？我错看你了，你和他们是一样的货色……”把王经纬骂得手足无措，正要解释安慰，纪晓梅甩脸就要走。王经纬慌忙从写字台转出来拉她，追到门口，员工们正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王经纬连忙把门关上。
纪晓梅厉声道：“王经纬！你想怎样？”
王经纬不容分说，上去一把把她抱住，纪晓梅用力捶了王经纬几下，便靠着他的肩膀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王经纬只是一味地搂着，也不作声。纪晓梅哭罢多时，仰起脸来。王经纬只觉她眼神迷离，口齿缠绵，只听她轻轻骂道：“你这该死的。”不由得浑身舒畅，正待开口，早已被她两片厚厚的湿润的朱唇裹住了。
三十九
投标的前一个夜晚，四家围标公司的标书已经封装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王经纬的写字台上。加班的技术、销售已经被王经纬打发回家休息了，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偌大的办公室空空荡荡，异常冷清，王经纬靠在椅背上，脚搭在写字台上，想象其他人连夜鏖战的样子。
这时，一个家里来的电话把他从思绪中惊醒。
“哥，娘病倒了，快不行了，你马上赶来见最后一面吧！”弟弟王石带着哭腔嚎道。
王经纬登时眼前一黑，几乎从椅子上栽下来。想起离家多年，既不能在老母跟前奉养孝敬，平时端茶送水，病重侍奉汤药，又不能有一二事以慰老母之心，不孝之极，莫过于此，不觉悲从心中来，肝肠寸断，眼泪早已滚落下来。
不觉喃喃呐呐地说道：“怎么会？娘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突然惊醒一般叫道：“赶紧送医院呀！”
她弟弟说：“不中用了！你不回家两年多了，娘去年就查出癌症，一直拖着不去医院治，也不让我们跟你说，娘说她反正没几年活头了，就不给你增加负担了。哥，你是知道的，我们几个一年到头根本剩不下什么钱，一天天看着娘不行了，干着急也没办法。后来，秦老师要给你打电话，娘拦着不让，说你在城市不容易，房子也没买，媳妇也没娶，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就别把钱扔医院了。娘一醒便喊你的名字，我才给你打电话的。”话没说完，王石已经泣不成声了。
王经纬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娘，儿子现在有钱了！”
进城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有找到任何归属感，在这里，他没有家的概念和感觉。曾几何时，王经纬悲观地想，自己要是哪天倒毙街头，会像一只死猫死狗一样很快被人遗忘的，在这个城市，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担心过他。每每提起家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千里之外、山岭之间的那个小村落，两间砖瓦房，两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步履蹒跚的老人，那是他的父亲母亲，在他们历尽沧桑的心间仍旧一如既往地装着这个三十而不立的儿子，一如既往地默默地牵肠挂肚。王经纬想起母亲，心里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有老父母在，他才有了家。
如今，母亲要不在了，他顿时感到精神失去了依靠。十多年来，他总是忙忙碌碌，一年难得回一次家，也难得给家里打几个电话。很多时候，他压根就忘记了那个家，忘记了他的父母，他不知道母亲确切的年纪，不知道母亲的生日，甚至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他没有给母亲买过一件衣服，买过一点吃的，没有耐心地陪母亲拉拉家常……可是突然之间，母亲说没就没了，他永远没有弥补的机会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可是终生的遗憾。“我怎么会这样呢？”他狠狠地抽着自己，悔之晚矣。
“哥！你快回来吧！晚了就见不着了。”王石止住悲伤说。
“我知道。”王经纬有气无力。
王经纬靠在椅子上，感觉半条命没了，脑子空空荡荡，流泪不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经纬直哭到声嘶力竭，眼睛泣血，这才昏昏沉沉地躺在椅子上，一合上眼睛，老母亲的面容突然清晰了，正在慈爱地看着自己。每年春节回南番，母亲总要偷偷地跟着儿子送出很远，最后站在一个高岗上看儿子的背影直至消失。后来，母亲的眼睛花了，看不清儿子了，便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儿子。母亲的种种怜爱顿时历历在目。王经纬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他很想过去跟母亲说话，突然，墙上的石英钟丁当丁当地敲了七下，他一睁眼母亲不见了。王经纬上去摘下钟表，扔在地下摔得粉碎。
王石打来电话：“娘走了。”
王经纬惨叫一声，痛苦地闭上眼睛。
“王总，怎么啦？”员工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
王经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振作精神道：“咱们投标去。”
“王总，你脸色不好，不如歇着。”一个销售说道。
王经纬站起来，把手一挥：“走！”
天健公司四人分别扮作四家公司的销售，投标截止时间是九点半，时间一到，开标大厅的大门就要关闭，赵普连吵带嚷冲进来，工作人员使劲地往外推他。
“我没迟到，刚刚卡在点上。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赵普急了，在一旁直蹦。
工作人员怕他搅闹会场，把他放进来了。
王经纬在角落里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主席台上坐着贺显等项目组成员，投标商来了四五十家，两个记者扛着摄像机在会场里来回走动。
贺显和钟国民相视一笑，满意地看着下面。
主持人宣布开始。主持人老调重弹，介绍纪律云云。然后，贺显讲话。王经纬头脑混混沌沌的，似乎远离了这个地方。过挺长时间，主持人开始唱标。先检查密封情况，投标代表确认，唱一家，由公证人检验，唱标有误，投标代表可以提出异议。当唱标人叫道：“南番经纬软件股份有限公司”时，王经纬心里一震，睁眼四顾。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走向唱标台，正是蓉蓉。赵普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又颓然坐下，目光死死地盯在女孩身上。
第六包，唱完雷震霆围标的四家公司，紧接着便唱出大唐盛世，价格稳稳垫底。王经纬敏锐地觉察到钟国民的脸色微微一变。
唱完标后，招标公司把唱标的价格打印出来，分别让公司销售一一确认。
评标的专家已经在别的会议室待命，剩下的就是招标公司组织专家评标了。一般来说，到下午下班之前，评标的结果就会出来，至于何时网上公布，视项目组的意见而定。
疲惫不堪的投标销售呼啦一下挤出会议室，很多人都得回家昼伏。
回家后，王经纬闷头就睡，迷迷糊糊之中又想起老母亲来。小时候，他独自上山打柴，担柴回来，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正午时分，阳光炎热，他又饥又渴，撂下柴担，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望着远处的村子，再看看陡峭崎岖的山路，一股巨大的孤独袭上心头，觉得天地间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被无情地抛弃了，这时，从下面的山坳转出一人，身穿粗布青衣，头裹头巾，小孩顿时踏实了，在山顶激动地喊：“娘！我在这里呢！”
然后，母亲挑着一捆小柴担走在前边，小孩甩着双手，欢蹦乱跳在后边紧紧地跟着。
从此以后，每当王经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是想起这个场景来，即使在成年以后，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旧对老母亲有一份深深的依赖。
傍晚时分，王经纬挣扎着起来吃了点东西，他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流源村，然而，招标结果没公布之前，他无法离开。
晚上，评标结果仍没有出来。王经纬立刻给孟如虎打电话，孟如虎意志消沉：“他妈的，不知怎么搞的，我几头都不讨好，夹缝里生存。”
“怎么回事？”
“秦院长不表态，贺老大、钟老大迁怒于我，拿我问罪！”
王经纬叹了口气，道：“他大约以为你和秦院长是一体的，难怪弄需求他不要秦院长。”
孟如虎受惊非小：“他不会以为我进项目组是秦院长特意安排，特意为了项目而来的吧？”
挂掉孟如虎的电话，秦庸的电话就来了。
“小田，你怎么搞的，你跟贺显都说了什么？他怎么在私底下突然问起你？”秦庸很生气。
贺显显然认为王经纬和秦庸是一体的，项目组只有他知道王经纬和秦庸的关系。
王经纬当然不能让秦庸认为自己背地里打着他的旗号做事，平静地说：“我和你的关系，是小孟说与贺显的，我从没有跟他提起。”
秦庸叹道：“他们又把我抬出来做专家，让我对着摄像机讲话，其他的专家都等我表态，有的公司根本做不了，项目搞砸了，会把我弄得声名狼藉、威信扫地的。所以，贺显专门拿出一部分来跟我做交易。他还以为我出尔反尔，贪心不足，我真是百口莫辩，现在躲都躲不开，真不知道当初辛辛苦苦地为他们跑项目是为什么？”他被人放在火炉上烤着，一肚子的无可奈何。
王经纬哑口无言。
秦庸叹了口气，便挂断电话，他是从评标现场溜出来给王经纬打电话的。
当夜，起风，北风凄凉地呜咽着，打得窗子啪啪作响，王经纬心境很荒凉，站在窗外怔怔地望着外面浓重的黑暗。母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假如人能够有下辈子，他希望母亲能过得比这辈子好一些，不要如此辛苦劳碌。
凌晨时分，寒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王经纬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心里泛起了一股寒意。他感觉自己太脆弱了，这个城市没有人能够安慰他。就像小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山顶，天高地远，山野寂静，四顾无人，风时而呼啸而过，他很害怕、很孤独、很无助……
凌晨两点，整个城市都静下来了。秦庸的电话打来了。
这个成功的男人在电话里显得柔弱而无助。
“小田，我很孤独，你过来陪我喝几杯。我在南番小吃。”
王经纬心里一震，把悲愁的情绪收起来了。
“我马上过去。”他又恢复了干练。
王经纬赶到小店的时候，秦庸已经自斟自饮地喝上了，显然是借酒浇愁。只见教授头发蓬松，眼中含着血丝，几道深深的皱纹刻在额头，正在长吁短叹。
王经纬在秦庸对面坐下，小方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瓶二锅头，两套餐具。显然，老冯夫妇刚刚被秦庸从睡梦中轰起来，还没来得及热灶。深秋时节，天气阴寒，善解人意的老太太打着呵欠，在屋里生了炉子。
老冯在厨房忙了一通，跑出来对秦庸说：“老秦，对不起，菜都没了。”
秦庸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酒杯，充耳不闻。王经纬连忙冲老冯夫妇歉然一笑，道：“没事，你们去睡吧，我们只是聊聊天，不吃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