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王经纬这些天老是做着一个同样的奇怪的梦,睡梦中他对一个娇柔的女子百般怜爱,柔情似水,意乱情迷;一觉醒来,却记不起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此刻,他突然明白了,她就是冷雪。
次日天明,王经纬顾不得吃早饭,给冷雪打了一个电话,约她去爬山,便急匆匆地驱车前往。
冷雪好像期待已久,虽然语气平静,但他仍可以听出她的喜悦和兴奋。
王经纬到小区门口给她打电话,下了车等着。
一会儿,冷雪从大门出来了。只见她一身浅蓝色的运动装,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把长长的秀发盘在脑后,面容显得更加清秀和消瘦。此刻,她的目光沉静而安详,宛如秋水,看见王经纬,小嘴的嘴角往上一翘,露出迷人的笑容,更显气质柔弱,楚楚动人。冷雪小跑到王经纬的跟前,像个小女生似的,带着几分羞涩。
一路之上,她好似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把儿时的喜忧往事全说给他听。
两人来到一处幽静的山野,天高云淡,秋风如抚,草木摇曳,兔蹿鸟鸣,他们精神为之一振。王经纬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似乎忘记了城市的喧嚣和烦恼。
冷雪一会儿看花,一会儿看草,一会儿看草窠里的小虫子,一会儿在树丛之间转呀跳呀,她的精神枷锁打开了,忘记了都市带给她的忧伤和痛苦。
“王哥,我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冷雪蹦到王经纬的跟前。
“我也是。”王经纬柔声道,把水递给她。
爬了一段坡,王经纬发现冷雪呼呼喘气,汗下涔涔,不由心头一紧,神色紧张地问:“你怎么啦?”
她眼圈一红,凄然一笑:“哥!在这个城市,从来没人像你这样关心过我,我没事的。”
王经纬关切道:“什么叫没事,你叫我说什么好呢!怎么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不舒服就要去医院!”
冷雪噘起嘴巴嗔道:“知道了。”
王经纬叹了口气:“傻丫头!”
二人四目相交,沉默了一阵。有些话只能藏在心里,总有一种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哥,你背我上去吧,我们也上去一览众山小。”冷雪俏皮地说。
他弯下了腰。她搂着他的脖子,他宽阔的肩背让她感到安全而温暖,他的步伐坚定而有力。于是,她沉醉起来,趴在他耳边,如梦呓般说:“哥,我在家乡,老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我梦见我出嫁那天的情景。出了庄子,在宽宽的板车路上,我坐在四人抬的红呢大轿里,蒙着红盖头。我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披着大红花,在一边守护着我。迎亲的队伍好长好长,鼓乐喧天,吹吹打打,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看热闹。现在,我觉得比梦里的感觉更真切,更美好,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做了十几年的梦,才摸着了。”
在一个土山坡,她靠着他坚实强壮的胸膛,他们默默无语,看着湛蓝的天空,一动不动,过了一个小时。
冷雪空空洞洞地说:“我要走了……”
王经纬嗯了一声,问:“到哪里去?”
冷雪说:“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忘记这里,忘记过去,洗心革面,以期新生。”
王经纬说:“你不管你的弟弟了?”
冷雪说:“他马上就工作了,前几天找了一家单位做销售实习,晚上跟人一块到‘人间道’包房。”
王经纬想姐弟俩将来这样见面,只能都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感觉。于是便说:“照顾家庭是男人们的事。”
冷雪仰过头盯着他的脸叹道:“哥,对我而言,能死在爱人的怀里是最好的结局。”
“又说傻话!”
“哥,你看天多蓝哪!不知道上面有没有天堂?”
“也许有吧,人心里有天堂,天上就有;人心里有地狱,地下就有。”
过了许久,王经纬说:“回城去吧。”
冷雪浑身一震:“回……去,你仍旧背我下去吧,我想把这种感觉记得更深一些。”
他心里一动,差点脱口而出:以后我天天背你,然而意识中的某种东西让他把这话生生咽下。
他们在小区门口分别时,他突然心生一种难舍难分的离情。
她深深地看着他:“王哥,你先走吧,要不我回不去!”
他叹了口气,把心一横,上了车,就在这一瞬间,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她掩面而泣。
汽车开出很远,她拖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仍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王经纬心里重有千斤,伸手往脸上一摸,湿湿的,泪水不知何时落下来了。
过了几天,他收到她的一条短信:“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把电话回过去时,她的电话已经不通了。
他便知她已经离开了,满腹惆怅。
雷震霆这两天焦头烂额,胆战心惊。跟陈希仁喝顿酒能喝出人命来,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干部喝死了。他一个商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天凌晨,雷震霆和其他人火急火燎地把烂泥一样的陈希仁送到医院,没进急救室,陈希仁就一命呜呼了。众人见势不妙,纷纷借故回家,雷震霆又悔又恨,急得连连跺脚!这帮混蛋,没有一丝兄弟之情,老陈生前和你们是莫逆之交呀!一股恐惧突然袭上他的心头,喝死国家干部,这话要是传出去,圈子里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这一点还不是最严重的,雷震霆想到一个更加可怕的后果:陈希仁的家属要是讹上来了该怎么办?得割多少肉、出多少血才能摆平?衙门里的那帮人是不是也在虎视眈眈?想到这些,雷震霆心里一哆嗦。
雷震霆很想和其他人一样,脚底抹油。但他很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天明后,雷震霆给陈希仁的老婆打电话,满以为女人还不得哭天抢地,孰料,对方赶到医院后,一脸平静,一点哀伤都没有。雷震霆怀疑找错了人:难道对方不是死者的遗孀?
女人到太平间看了陈希仁的尸体一眼,出来后,淡淡地对雷震霆说:“他解脱了,我们娘俩儿也解脱了。”雷震霆如逢大赦,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来了,赶紧发短信告诉老婆不用找律师了。
家属希望低调处理丧事,既不缠着死者单位弄一个因公殉职的说法,也不用开追悼会,让死者生前的兄弟们过来吊丧。当天陈希仁的尸体就被送到火葬场火化,在郊区一个公墓,把装有骨灰的盒子一放,就算让死者安息了。
雷震霆帮着料理完陈希仁的后事,回家后,往沙发上一靠,浑身都要散架了。还没等他气息喘匀了,便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雷老板,查一下邮件,你有一封来自地狱的邮件。”对方故意捏着嗓子,声音冷森森的。“你是谁,要干什么?”雷震霆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立刻意识到
被敲诈,第一个反应就是报警。“地狱黑暗,讨些钱疏通关节。”对方怪笑着,挂掉电话。雷震霆把电话回过去,一直没人接,便知是个公用电话。他打开笔记本电脑,邮箱里有新邮件,打开后,是一首用血红颜
色写的打油诗:
醉鬼苦魂不得归阎王殿上诉冤屈商人姓雷名震霆酒色不断蚀我心愿将我之凄凉事公告天下失路人
雷震霆又气又急,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他老婆要拨打110,雷震霆摆了摆手,事情闹大了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一个小时后,对方把银行账号发过来了,还有两个大字:五万!这是陈希仁曾经跟他要过的。雷震霆顿时想到了王经纬,此人阴魂不散地缠上自己,旧怨新仇在他心里燃烧,杀掉王经纬的心都有,便抓了电话冷森森地威胁:“王
经纬,你最好收敛点,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王经纬不明所以,便说:“老雷,你输昏头了,又被老刘打懵了,转到我这里。”
雷震霆便把敲诈邮件说了:“除了你,没人知道陈希仁要的钱数,而且打油诗是你的拿手好戏。”
王经纬也不解释,反问:“你觉得作为一个业务繁忙的公司老板有时间玩这个吗?”
雷震霆想了一想,便挂了电话。
原来,那晚和陈希仁喝酒的那帮人喝出人命,怕死者家属不依,事情闹大了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又害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尤其担心传到领导耳朵里,提心吊胆缩头藏脑猫了两天,见没什么动静,一打听确实风平浪静,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跑出来喝酒。这天他们正好拉了失意的齐鲁喝酒,说起这件事情来,都觉得陈希仁的家属太便宜了雷震霆,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清算雷震霆的种种不是,混骂了一通,有人提议一会儿让赵普来买单,宰雷震霆一笔,算给陈希仁报仇,便趁着酒兴给赵普打电话。一语未了,早被赵普顶回来了。他硬邦邦冷冰冰地说:“老板没让过去,要去也行,你打电话跟我老板说。”
这些人顿时觉得大跌颜面。突然有人想到利用陈希仁的事敲诈雷震霆的办法,就当众说了出来,众人鼓掌大笑,商议敲竹杠的钱充当以后大家一起寻欢作乐的公费。唯有齐鲁连连摇头,架不住众人的苦劝怂恿,次日便找了报社的一个记者给雷震霆寄了首打油诗。
过了一天,见账户上一分钱没多,于是众人又差了一个人威胁雷震霆,说不给钱便让这事见报。雷震霆正和这人推诿,他女人气急了,便尖叫着要去报警,这人心中一虚,慌慌忙忙地告诉了齐鲁。齐鲁一急,认为把这事公布出来才能脱离干系,便弄了稿子给相识的南番某著名网站的编辑刊登出来。
第二天,一则新闻被许多知名网站转载,标题是:IT老总请客,技术处长醉死。正文没有点名道姓,使用雷某、陈某代替。
接着,有人在这些网站的论坛上贴出了整个故事,直截了当指名点姓,雷震霆,陈希仁。网民反映热烈,口诛笔伐,雷震霆声名狼藉。
王经纬对着电脑屏幕叹息:风行国际的处境现已是雪上加霜。
三十六
南番国投信息化大项目如箭在弦,很快就要启动了。
项目一开始就声势浩大,在南番酒店召开了盛大的招标前的新闻发布会,IT商家云集,各大媒体毕至,分明是一副开诚布公、优中选优的架势。
一百多人的大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公司销售们面色凝重,谁都想中这个大奖。王经纬西装革履,气度非凡,坐在一个角落里。他很清楚,噱头越响,越是掩耳盗铃。圈内人都知道在程序上营造出来的公正、公开、透明只能瞒哄局外人。
这些在利益场中打滚的老总们更深谙此理,早就找好了各自的靠山,这场公开招标就是他们的无形战场。台面上坐着以贺显、钟国民为首的项目组的十几个成员,个个脑满肠肥、油光满面、道貌岸然。
王经纬暗笑,项目组中的用户方成员不知此刻心里作何感想?本来这笔巨款的采购大权由他们分享,凭此,足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吃喝嫖赌,大发横财。如今权力一集中,哪个销售会想到他们,就算民主投票,他们每人不就区区一票吗?怎么能力挽狂澜,一锤定音呢!于是他们就成了摆设,钱看得见摸不着,干瞪眼也没办法。对他们而言,无异于是政策性灾难。但是,他们要配合领导把戏唱得圆满一些,即使心里又苦又酸。因为电台的摄像机正在拍着呢,谁都怕秋后算账。
贺局长今天特别精神,满面笑容,特别上镜。
王经纬这段时间找过他几次,纵论风雅,但每次王经纬谈到项目上,这位仁兄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讳莫如深,让王经纬大为郁闷,他很怀疑上次郊区之行的萁萁就是张诗敏这次的销售,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他根本没有资本和她抗衡了。张诗敏操纵秦庸,萁萁搞定贺显,蓉蓉搞定钟国民,好家伙,项目起决定作用的三个人偏向经纬高科,别人还怎么玩,这不是典型的陪太子读书吗?
贺显站起来,示意下面安静,开始致辞:“今日济济一堂,厂商云集,看得出大家对南番信息化的重视。众所周知,南番地僻民贫,在过去一直被看作未沾王化的蛮荒之地,虎豹横行,瘴气漫野;中原地区用牲畜犁田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却还在刀耕火种。农耕时代,这种科技的差别导致了文明的差别。时至今日,南番的发展始终慢人一拍,原因就是科技的落后。今年,国家财政投入大量的资金重点扶持南番的科技力量。作为一个南番的政府官员,我既喜且愧;作为项目组的一个成员,我始终诚惶诚恐,生怕有负重托。”
他口才甚好,底下掌声热烈。
“我们代表市政府竭诚欢迎有实力承担工程的公司参加投标,对你们提的合理意见无不采纳,包括在招标程序上的意见。这一点,就像政府招贤纳才一样,大门敞开。我们将对参加投标的所有公司一视同仁,给予同等的机会。”
贺显坐下后,钟国民介绍整个项目的操作程序。
工作人员将把项目组草拟的需求发给各公司,各公司参考需求做出建议方案,三天后送到项目办,并把公司材料交上去,项目组组织专家对方案进行评议,筛选出一批公司。然后,项目组组织这些公司讲解,专家再论证,形成项目的招标需求。
钟国民笑道:“当然,没有入围的公司大可不必焦急,项目是公开招标,符合条件的公司都可以投标。”他环顾一下四面,提高嗓音道:“在项目招标前后,诸位厂商不要私下接触我们项目组的成员,搞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我们项目组是有严格的纪律的,一经发现,该成员评标资格取消,媒体通报,该公司投标资格取消,三年之内不许参加政府项目投标。我还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评标的专家是从采购办的专家库里随机抽取的,不到评标的最后时刻,专家的名单是不会产生的。招标公司也是通过招标产生的。所以,这个工程绝对是阳光的,任何人控制不了,也干预不了。希望诸位回去以后一心一意地修炼内功,就不要搞渗透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花最少的钱,选中最合适的产品和最合适的公司来服务,这也是市领导对项目小组的要求。”
底下有销售嘀嘀咕咕道:“嗬,要玩真的,还挺吓人!”另一个销售道:“听他们的,公司趁早关张算了。”
王经纬没领需求书就走了,这份漏洞百出的东西是孟如虎一夜攒出来的,实际上,这些用户方的技术主任们对他们单位要上什么东西也是一头雾水,这些单位都比较有钱,单从电子政务的角度讲,现有的设备绰绰有余。这笔巨款不过是锦上添花,哪个老板不是心明眼亮,有谁做不了呢?再者,这些人心里怀着怨恨,不敢公然抵制,只好消极怠工,盼着项目赶紧出点错,所以,贺显对孟如虎特别倚重,简直要委以心腹之任。
这份东西孟如虎早就发给王经纬了。
这天,纪晓梅约了王经纬谈事。王经纬自立门户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无法想象一向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如何雷厉风行行事果断,或者与客户左右逢源虚与委蛇,便要到王经纬的公司看看。
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商住两用大厦的大堂,只见不少人进进出出地搬货卸货,十分嘈杂。纪晓梅眉头一皱,有些后悔此行,料想王经纬的公司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一二间房,三五个人的小作坊,靠捣腾一些货物和做些小工程维持。
和一些人乱哄哄地挤上电梯,在天健公司所在的八层下来,眼前只见电梯口堆满了包装箱,四五个人在过道里搬运吆喝。纪晓梅眼睛一扫,这些设备的价值不菲,正纳闷间,听见几个小伙子在电梯口,一面喘气,一面聊天。
其中有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说:“王总说了,差事今天要干完。”
另几个不约而同叫“啊”,音拖得长长的。
有人抱怨:“都连着三个晚上加班了。”
有人说:“我女朋友和我都急了,我还没有转正。”
经理模样的人笑道:“你们这帮小子,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自由就泛滥,领奖金的时候都抢着加班。”
纪晓梅心里想这是哪个王总,手下士气不错,沿着指示牌转过去,只见正对着走廊的屋子大门洞开,一面影壁挡住里面,上嵌着四个醒目的行书大字:天健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