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赵普一门心思在南番日报项目上分王经纬一杯羹，甚至挤走王经纬，只要项目拿下来了，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找王经纬分提成，因此他十分留意报社的风吹草动。这天上午，王经纬打了一通电话，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孙得贵，怎么盯上齐鲁了？”
赵普的耳朵早已竖起来了，听到这话心里一动，得抢先告诉老板。他不屑于从王经纬手里领提成，他很清楚，老板问他项目上的事情比王经纬多，甚至他们一起向老板汇报工作的时候，老板抛开王经纬单单问他，那时他就觉察出王经纬的急促不安。
赵普知道老板已经到了办公室，便慌慌张张地找老板汇报工作，王经纬只是嘿嘿冷笑。
赵普敲门进去的时候，雷震霆正靠在椅背上想心事。自从忍痛把钱分给宋国忠后，项目的实施顺利多了，财政局那帮技术，霎时换了一副嘴脸，一路绿灯放行，现在只等项目验收。财政局的又一个大项目马上就要启动了，宋国忠让他马上照需求拿方案。雷震霆知道宋国忠早已四处把风声放出去了。这段日子，找他的销售像走马灯似的，而他也乐得天天醉酒酣歌，逍遥自在。雷震霆深知这种招标项目前期运作非常重要，头一件要挑好合适的厂家合适的产品，和厂家拴在一起；其次要找好招标公司，选择好重要专家。这两步做稳妥了，再把项目信息公告出去，即使期间横生枝节，也足有时间应付，不出意外，则可胜券在握。很显然，宋国忠摆明了不想带他玩了。
宋国忠这次想和谁玩呢？对手是谁？
要是他和别人提前做好了局，雷震霆就没有什么机会了，现在似乎是华山一条路，他只能搞定钟国民了。这几天他又约了几次，钟国民客气了一番便推辞了。雷震霆着实焦躁。
“雷总，孙得贵在攻齐鲁。”赵普打断了他的沉思。
“你怎么知道的？”雷震霆并不感到意外，报社的项目立项至今好几个月了，鼻子灵敏的销售早就闻到腥味了。
“我送齐鲁上医院的时候，他给齐鲁打电话我接的。”赵普不动声色地把这个功劳揽下来。
“这家伙是个鬼难缠！”雷震霆自言自语。
赵普刚要说话，老板娘推门进来站在雷震霆的跟前，他便知趣地退出来。
女人煞有介事地说：“前几天我从银行回来，在楼下看见老陈慌慌张张地跑到对面大楼，我当时没有多想；刚才我下电梯，财主、王经纬几个人在楼道抽烟，嘀嘀咕咕，好像说什么纪晓梅、老陈什么的，看见我便什么都不说了，我突然想起，老陈不会去找纪晓梅吧。”
雷震霆怒道：“谁让他们私下议论公司的事情？你出个规定，以后不准在上班时间聚众抽烟聊天，违者重罚。”
女人说：“这事你想着点，我总觉得老陈这人不可靠。”说完她便出去了。
陈希仁在风行国际上班已经在圈内炒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陈希仁的价值大大降低。以协会人员的身份替风行国际推销业务不具任何说服力，兄弟们也不会买账：你老陈原来在老王卖瓜。那些素日和陈希仁不和的人更会群起而攻之。雷震霆听到后，没有去追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不怒反喜，陈希仁每月不菲的工资简直成为他的一块心病，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不愿落人口舌。事情传开了，陈希仁自己也待不住，雷震霆等着他主动提出辞职，彼此又不伤和气，两全其美。可是，陈希仁竟然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每天到公司点个卯就见不到人影了。他女人在枕边和他说过好几次了，雷震霆也十分郁闷，一时竟没有什么良策。这会儿听她女人这么一说，他心里吃了一惊，他暗想：老陈这种人行事莫测，唯利是图，有奶便是娘。出卖朋友易如反掌，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快刀斩乱麻，挤掉这股脓。
那天，陈希仁怒气冲冲急急忙忙地冲到对面要找纪晓梅算账，他心里早已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好几遍了。他想要冲到大唐盛世翻天覆地大闹一番，再把刘福瑞、纪晓梅破口大骂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到大厦门口，凉风一吹，他的头脑冷静下来，怪到纪晓梅身上似乎没有道理，他猛然想起外号大喇叭的冯长荣，好些事情都坏在此人身上，十有八九他才是始作俑者。陈希仁掏出手机对冯长荣破口大骂：“老冯，你这个王八蛋！鸡屎吃多了，到处放屁，东家长，西家短，唯恐天下不乱！告诉你，迟早死在这张嘴上。”
冯长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陈，你小子把话说清楚，不然跟你没完！”
陈希仁骂道：“你装什么蒜！敢做不敢认，说我在风行国际上班是你广播的吧？”
冯长荣死不承认：“你小子别血口喷人！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陈希仁咬牙切齿：“好！好！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冯长荣用嘲弄的口吻说：“陈会长，消消气，可怜可怜我吧，你不带着，我混不下去了……”
冯长荣喋喋不休说起来没完，陈希仁恼怒地挂了电话。
陈希仁挂了电话后，坐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会儿。他感觉十几年来自己头一次这般惊慌失态。目前他在单位的地位不容乐观，被打入冷宫。平时和他过不去的人正想方设法寻他晦气。他在外面公司兼职的话柄要是传到单位，后果非同小可。要是有人把以前采购的合同翻出来细查，项目惊人的利润无法合理解释，一切不言自明，陈希仁如何能够脱得了干系？运气好，开除公职，永不录用；运气差，余生在冰冷的铁窗中度过。
这两年他可没少从风行国际买东西。为了掩人耳目，同时规避风险，陈希仁每次采购都走公开招标程序，里外审计都没有问题。一招鲜，吃遍天，陈希仁靠这一手，洗出许多钱来，也交了许多老板。他得势之时，独断专行惯了，又嗜酒使气，因此人缘极差，很多人都巴不得他倒台。失势之后，他们更会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陈希仁焉能不惊不急不慌不惧。
陈希仁觉得冯长荣今天有点反常，何以死命抵赖？往常冯长荣被人抓住尾巴，只是嬉皮笑脸地笑，并不十分抵赖。陈希仁心想：这回极有可能冤枉了他，这不是一般的玩笑，他后来又知道自己的处境，哪能如此不知轻重？
正想着，有个兄弟打来电话，开口就问他是不是在风行国际当差。刚挂掉电话，又有几个人打过来，也是问这句话，陈希仁顿觉头昏脑胀，冷汗直淌。
原来，冯长荣被冤枉了气愤不过，本来，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索性添油加醋挨个通知，一传十，十传百，圈内的处长主任、公司的老板销售竟无一不知。显然，大家都很不痛快，圈内兄弟想的是：你老陈拿着我们的人情在风行国际赚钱，况且我们和雷震霆之间那点事你一清二楚。公司人更为气愤：你老陈哄着我们花钱无数不算，暗地里踩我们拉风行国际。有些人便打电话质问他，陈希仁哪能承认：“什么？谁在诬蔑我，我是这种人吗？”
等他到了大唐盛世的前台，已经全无锐气，但还是装出来趾高气扬的样子，只是脸色苍白，掩饰不住心中的忧虑。他来过几次，前台认识他，赶快往会议室让，倒上茶水，往里面通报。刘福瑞和纪晓梅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走了进去。没等他们开口，陈希仁劈面便问：“你们在害我，是不是？”纪晓梅不慌不忙，笑道：“陈哥，你想过没有，就像第一次那样，你正在帮我们，你倒霉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陈希仁沉默不语。
刘福瑞补充道：“很显然对谁有好处，便是谁干的。”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陈希仁如梦方醒。这次急火攻心，气令智昏，这么简单的逻辑都没想到。他的心中电光一闪，联想起前因后果，除了雷震霆还能是谁。他又想到目前在风行国际的处境。雷震霆一如既往的礼敬有加，可是她女人却在言语神态之间渐渐地流露出对陈希仁的不满来。陈希仁猛然想到了“卸磨杀驴”四个字，不由怒火焚身，再也按捺不住，破口大骂：“原来是该死的雷震霆搞的鬼，忘恩负义的小人……”刘福瑞和纪晓梅只在一旁听着。陈希仁骂得口干舌燥，喝了口水，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冲动，便索性把风行国际的内幕统统倒出来。
中午刘福瑞、纪晓梅请他喝酒，酒入愁肠，陈希仁面有忧色，叹息道：“我千方百计地照顾公司，从不狠压他们的价格，想不到给自己埋了一个地雷，要是别有心计的人查起旧账来，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纪晓梅清楚陈希仁担心什么，便笑道：“陈哥，没什么好担心的，过你手的项目程序正规，结果是招标公司定的，与你何干？其次，设备的价格一年一变，也说得过去。”
陈希仁故作豪语：“你陈哥什么时候怕过，只不过闹起来不好听，你陈哥只有一个毛病不好，喜欢和兄弟们喝几口酒，这在单位已经传开了。”
刘福瑞宽慰了陈希仁几句，陈希仁脸色才好了一些。
言谈中，刘福瑞问陈希仁：“雷震霆没让你找老宋吗？”陈希仁以前和他们吹嘘过和宋国忠如何交情过命。
陈希仁却不直接回答，咬牙切齿地说：“老宋那里我一句话就让姓雷的成不了。”实际上，雷震霆为防着他，财政局的任何事情都不让他插手，项目消息、内部人员关系同样对他封锁。
自此，陈希仁深恨雷震霆，每天在风行国际露一面，便匆匆赶到单位，以前所未有的勤勉态度坚守岗位，收敛了以往嚣张的神态，夹起尾巴，见人三分笑，如同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似的，好在单位风平浪静，没有要追查他的风声。于是，陈希仁在外面又气壮了不少，免不了和兄弟们纵酒厮混。而在风行国际，他却前所未有的懈怠了，毫不隐讳的表明是为了混每月的工资。
那天，刘福瑞和纪晓梅把陈希仁送走后又商量了一阵工作。两人现在各怀心事。纪晓梅内心对刘福瑞越发不满，自己豁出去攻城拔寨，他却轻轻松松地接收地盘。其实，对她而言，也是很无奈的，毕竟是个女人，虽然可以和这些老奸巨猾的老男人言语暧昧，眉来眼去，游泳打球、郊游爬山，毕竟不能和他们毫无顾忌地去那些风月场纵酒高歌，通宵达旦鬼混。如此，凌晨一二点，喝高了的客户打来电话，去还是不去，她一个单身女人和一群男人深夜厮混深为不便，只能让他人代劳，或者晚上关机。因此，她和他们之间不能达到亲密无间的关系。所以，纪晓梅更注重短线，趁着男人们神昏颠倒之际哄着他们赶紧把合同签了。项目拖上一年半载，她的性别优势反成了她的弱势，虽是大胆泼辣，究竟不能一味地用身体趟路。刘福瑞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对纪晓梅心存戒备，不满她吃私单，我行我素，自以为是，但因为财政局和报社还要借她的力量，所以隐忍不发。
刘福瑞一面抽着烟，一面问：“老宋那边进展怎么样？没弄清他什么想法，拿一百个方案也无济于事。”纪晓梅谨慎地没有让他碰老宋，没有她的引见，宋国忠不会赏他面子，他已经清晰地打上了李福山一派的烙印。不过，刘福瑞见了陈希仁之后，便可以另辟蹊径了。
纪晓梅蛾眉紧蹙，被烟熏得难受。她清楚自己无法没日没夜地陪着宋国忠，所以才把孙得贵带进去。她已经和宋国忠说过几套控制项目的方案，宋国忠似乎并不着急，又似乎成竹在胸，又似乎不在乎狠捞这一笔，唯独死性不改，垂涎她的美色，迫使她投怀送抱。这令她十分气恼和无奈，一时也没有良策。她敷衍道：“上面钟局长没有表态。”
刘福瑞点点头，突然问道：“直接找钟局长是否更好？”
纪晓梅心里一动：钟局长的价值比宋国忠大多了，何况宋国忠又是一个鬼难缠。她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不妥，县官不如现管。”
刘福瑞点点头，又问报社的事情。
纪晓梅费尽心机挖出了沈中原的一件秘密，有的放矢，在沈中原身上取得突破性进展。原来，沈中原不顾一切地抢这个项目，并不是奔着这个项目的油水去，而是奔着位置去的。南番日报去年新楼装修，由沈中原主持，花了几千万，年终审计查出许多问题。沈中原二话没说一肩承担，文社长动用各种关系，百般维护，终于得了一个花钱不慎的结果。不过今年上级组织部干部考察，对沈中原的评语是：鉴于该同志财务问题不清楚，不适合担任领导岗位。沈中原只能有两个去处，一则自弃乌纱，甘为白丁；二则提前退休，栽花弄草。偏巧报社信息化的项目下来了，班子讨论要成立公司运营，沈中原早已瞄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公司总经理不属于国家干部，照样可以把财权捏在手里，是一个不错的肥差。他便虎视眈眈，和齐鲁明争暗斗起来。文社长本意希望他提前退休，免得横生枝节，可是又不能明说，沈中原替他背着黑锅呢！便索性放手让他和齐鲁去争。武书记又有许多事情要倚重他，更不能阻拦他。
纪晓梅调整了策略，不和沈中原谈利益分割，只是帮着沈中原分析敌我态势，果然突破了他的防线。
昨天，沈中原和纪晓梅商量对策，说社长书记几乎同时倒向齐鲁，究竟是何原因。纪晓梅也摸不准头绪，便出来给王经纬打电话，王经纬便把雷震霆的妙计说破了。
这些内幕，纪晓梅都把刘福瑞瞒得死死的。她笑道：“一切都在掌握中。”
过了两天，雷震霆把王经纬叫到办公室，老板照例靠在大靠椅上，微合二目，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王经纬好些日子没进老板办公室了，老板背后墙上挂的字不知何时换了，“德隆业盛”四个行书大字，写得银钩铁划，遒劲有力。“德—隆—业—盛”，王经纬念了出来，语带讽刺的味道。不过老
板没注意到。
雷震霆突然问道：“你觉得老陈现在对公司有用吗？”
王经纬脑子一转，含糊其辞道：“陈总每天都没闲着。”
雷震霆睁开双眼，把嘴一撇，不屑道：“那都是前台做的事。”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老陈这个人毕竟自由懒散惯了，对公司工作还没有适应，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说完，雷震霆盯着王经纬。
王经纬估计陈希仁在风行国际的消息已经在协会圈内传遍了。
他假装若有所思，沉吟道：“总不能让别人理解成过河拆桥。”
雷震霆激动道：“什么话！老陈是桥吗？我们过河了吗？他倒是报销了不少打麻将的钱。他说什么人家会信吗？圈内现在没有人买他的账了，大家都不带他玩了，他能折腾个屁！”他唾沫横飞，突然发现老员工神情冷冷地盯着自己，顿时想到兔死狐悲，于是，他舒缓口气道：“其实，我们是为老陈好，这件事传到老陈单位，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们是在保护他。”
雷震霆特意把“我”换成“我们”，雷震霆一向善于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隐藏起来，王经纬觉得他今天又有些急了，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尖尖的獠牙。
王经纬知道老板要让他干什么，他现在就是干掉陈希仁的刽子手。王经纬面无表情道：“要不我给他露个口风，主题您自己跟他谈？”其实他挺愿意干这差事的。
雷震霆摇了摇头，道：“你代表我，谈完跟我说一声。”
王经纬讨得了先斩后奏的圣旨，在临下班前，他把陈希仁叫到办公室。陈希仁有些愕然，突然之间意识到什么了。
王经纬笑着，掏出红塔山递给陈希仁一根，陈希仁摆了摆手，掏出自己的玉溪，点着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又强自拿出当初不可一世的派头。
王经纬笑道：“我现在是狐狸干掉兔子，不忍下手哇！”
陈希仁冷笑道：“我可不是兔子！我低声下气到你们公司，给你们介绍这么多客户，哦，现在用完我了想一脚踢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