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本在厅外好奇地偷听——以她自己的说法是刚好走到这里听到有客人来,于是在外等待——听到了孟旷非的召唤之后,嬉皮笑脸地蹦了进去,说道:“来了来了,孟大哥有何吩咐?”
孟旷非也不生气,他一直对她极为宽容——他是惜才的,而红缨小小年纪就武功高强行事利落,潜力不可限量。
孟旷非缓缓半闭了眼睛,收敛了眸中光彩,淡淡说道:“刚才那个人是宣义郎赵阕,你可记住样貌了?”
“记住了!原来就是他啊!” 红缨不住地点头。
这个人她听说过,只是个小小八品文官,空挂着个官衔并无实职。这本来也没什么,朝廷不论品阶高低,多的是只拿俸禄无职权的官,可偏偏这赵阕是个不耐寂寞的主!他整日窜东家走西家逢迎拍马,竟然无意间知道了点孟家依附太后的事,此后借口同是一党人,厚着脸皮向孟家借了好几次钱。
这次更离谱!说什么要给孟旷非和当朝左丞梁大人之女搭桥牵线,让他入赘梁府平步青云以后别忘了他的功劳!
孟旷非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一字一句轻缓却不容置疑:“此人不除必后患无穷,杀。”
红缨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天才想通:孟家表面上与所有人交好,因此每次暗下杀手都不容易引人怀疑。而一个知晓孟家似是而非的秘密的人,到处去外面逢迎拍马,总有一天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成为孟家的潜在威胁。
“是,三日内我必让他死个利落!”红缨兴奋地承应了下来,却忍不住叹道:“若真能娶到梁家小姐可就能当官啦!不可惜吗?”
孟旷非却忽然一笑:“当官又有何难?你入孟家的时间也不短了,但我好像还没有同你说过孟家的宗旨——”
他昂然而立,忽然有风从他周身而起,月白儒衫徐徐翻飞,银色暗纹乍现光泽,前额几丝柔软的刘海张扬而起,挡不住入鬓的飞眉和星晨般锐利闪耀的双目。
“不屑权倾朝野,但求势领天下!”
他的唇上扬着高傲的笑,不再刻意掩藏锋芒,一股霸者之气不宣而泄,与四周的空气共振不止,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屑权倾朝野,但求势领天下!
红缨体验到了这位主子的可怕,口里近乎膜拜地喃喃重复着这句宣言。如此高傲的人,尽管为了成就大业而处处谦恭八面玲珑,但骨子里是绝不容许自己屈膝下跪的吧!他要的江山,不在朝廷,而在天下!
慕心惜捏紧了袖口,怀揣着一丝紧张、一丝热切,赶往孟家独辟一角的清幽居。她的步履越来越快,却在几步之外踌躇了。
——她回来了!一去南方好几个月终于回来了!在这清幽居内,她是否已经在临竹眺望?见到她之后是否会温柔浅笑?
踏入清幽居,慕心惜终于看到了疏密有致的竹下满身暗色的人。微风吹拂,纤瘦的暗衣人也轻轻飘摇,宛如修竹。
“晚儿姐姐!”
慕心惜呼唤着,依然能感受到那层层黑纱遮掩下的,温柔而迷离的注视。
她期待地走上前去,迎面而来的却是带着簌簌破空之声的竹枝,苍劲有力的一招只差一瞬便会毫不留情地劈在她身上!她慌忙施展移形换位避了开去,接连躲开三招之后也反手折了根竹枝招架。
短短时间内已过了几十招,暗衣人游刃有余地震飞了慕心惜手上的竹枝,一翻腕将竹枝压在了她的肩头。
“你的武功怎么还是没有长进?”暗衣人一笑,但却非常冷淡,“不过你的轻功到是更加纯熟了,若遇到危险就只管逃吧。”
“也许我不适合习武。”慕心惜自嘲地一笑,在竹枝的压力下一动都不能动,只能以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暗衣人——从小无微不至照顾她长大的晚儿姐姐,正牌的孟家表小姐慕晚清。
慕晚清不置可否,收了竹枝扬手抛入竹丛里,说道:“惜儿,进来坐吧。”
清幽居的房舍精简,屋外遍植修竹,当中有一副石桌石椅。慕晚清说是让她进来坐,实际上没有进屋,只是坐在外面什么都没有的石椅上。
慕心惜刚想唤下人送上热茶就禁了声,她差点忘了,晚儿姐姐素来不喜欢有人踏入这里,而所有的人莫不是对晚儿姐姐心有畏惧,从不敢主动靠近。
慕晚清,孟家第二号当家,掌管暗部监管着药物研制、情报收集、杀手培育,行事果断凌厉从不手软。她总是一身暗色,黑纱覆盖下隐隐显现的面容纠结可怖,浑浊的眼瞳不怒而威,人人都不敢直视,把她当鬼神一样敬畏!
——他们怎么就看不到晚儿姐姐的温柔呢?慕心惜悲哀地想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对下人们说晚儿姐姐多好多好,结果被人瞪大了眼睛当怪物般看待!
慕心惜轻轻走到慕晚清身后,近乎讨好地说道:“晚儿姐姐,你去南方那么久辛苦了,我来帮你揉揉吧!”
小时候她训练难受时晚儿姐姐就会帮她按揉缓解痛苦,自己也学会了给晚儿姐姐按揉。然而她的手刚要触及,慕晚清却忽然往前一靠避开了,淡淡说道:“不用麻烦,表哥就快到了。”
慕心惜的手落空了,唇上的笑容也停滞了。她低垂了眼睫,小心地掩去了眼底的失落。
这已经是第多少次的拒绝?眼前这个曾温柔照顾她的人已经越渐疏离,小时候那种开心的时光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慕心惜坐回了石椅上,小心翼翼地看着不向她瞧一眼,只是默默眺望着竹梢的慕晚清。
清风阵阵,竹枝摇曳着横斜错落,竹叶翻飞拍打簌簌作响,出奇的静溢弥散开来,漫无边际,她身上的温度也一点一点的淡下去、淡下去……
孟旷非的到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溢,她们几乎在同时转过了头去。慕晚清迎了上去,浑浊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华,变得清亮动人,却立刻消隐了,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晚儿,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孟旷非快步走近,轻轻扶住慕晚清的双臂,眼里是深邃的疼惜,“你又瘦了,这次南下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我查到了南方拓展不利的症结,于是马上回来与你商量对策。”慕晚清笑着回答,却没有与他更亲近,维持着下属对上司的礼节。
“详细情况我们进屋再说。”孟旷非点了点头,转身对慕心惜说道,“惜儿,你先回去吧,晚点再来看你晚儿姐姐。”
慕心惜默默看着他们并排向屋内走去的背影,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若说她是他的一枚最贵重华美的暗器,那晚儿就是他的臂膀。
暗器和臂膀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她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怎么都化不开的郁气,在身体里四处横行找寻出口,等她意识到时已经脱口而出:“等一下!”
孟旷非疑惑地回身问道:“怎么了,惜儿?”
慕心惜的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却用笑容掩饰得很好,娇媚地问道:“我不能听吗?”
孟旷非有些微的意外,很从容地笑道:“你一向对这些没兴趣啊!但是,你若想听当然可以!”
“我想听。”慕心惜说着微微仰起下巴,走上前去与他们并排站在一起。
进了屋中掩上房门,慕晚清和孟旷非热烈地讨论起来,慕心惜静静坐在一旁根本没心思听,心中有一丝后悔。
她的目光游离在屋中,主人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每天都会有人来把这里打扫得纤尘不染。屋中还是一样的精简,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摆设,几样最基本的物什都是用了好些年的,被岁月打磨得光泽温润。
她的目光透过几个隔间,一直到了最里面的暗间,那里用厚重的帷幕遮掩着,从来没有打开过,也从来不让人进去,她也只在帷幕之外偷偷往里瞄过几眼……
“……所以说,这一年来派往南方拓展势力的商号亏损如此惨重,全是有人暗中捣鬼!货源被阻断、买家被抢走,北边虽利用运河水运缓解,但是鞭长莫及,也只能顾得一时。”
“到底是什么人有此能耐?是否与朝廷势力有关,故意与我们作对?”
“捣鬼的人藏头露尾,甚是狡猾!表面上只是不问世事的普通山庄,实际上控制了整个南部的经济网,但并未发现与京中有关联。他们处于南蛮偏僻之地,不太可能是为了朝廷跟我们作对,应该只是怕孟家抢了他们的地盘。”
孟旷非笑得高深莫测,让人分不出喜怒:“没想到一向默默无闻的南部,还藏了一条地头蛇啊!那山庄具体如何?你可有了对策?”
“联姻。”慕晚清简短地吐出了两个字。
神游的慕心惜一惊,轻抿了樱唇开始细心聆听。这种“联姻”的手段已经用过一次,以合作为名,一旦获得干预对方的能力就马上开始蚕食鲸吞,短短时间里将对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慕晚清目光极淡地扫了慕心惜一眼,继续说道:“暮云山庄位于荆湖衡州,庄主傅君川是个年轻公子,没有任何家眷,平日里深居简出、行踪神秘。”
“衡州……”孟旷非估量着,有一丝犹豫,“以这样的势力,联姻的确是最快速有效的手段,只是目前京中尚不安定,这一来一回时日不短,我不能贸然离京……”
“我们迟早都要脱离太后,往南发展不能一拖再拖,不如……让惜儿先南下拜访,一来接近庄主,二来助暗部查探详悉。”
孟旷非点了点头:“可行,等这边的事务处理完我再南下,由晚儿你坐镇京中,凡是要小心为上。”
慕心惜的目光有些怔忡,她没想到新任务来得这么快,只寥寥数语就决定了她孤身远行的命运!衡州——山高水远,纵然她再厉害,这一去也不知要花多少时日才能等得他来!她竟然要离开他那么远、那么久,去对另一个男人巧笑靓兮?!
她近乎绝望地看着孟旷非,却见他温煦浅笑,不容置疑地对她说道:“惜儿,衡州虽远,但一路有晚儿建立的据点接应,你不必太过忧心,我随后就会赶到。”
她的嘴唇颤了颤,微微泛白,却被胭脂遮掩得娇艳欲滴,仿佛有着欲语还休的别样风情。许久,她才吐露出一个字:“好。”
孟旷非懂得,他走了过去,把慕心惜拥进怀里,轻轻地摸着她柔顺的乌发。她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细细品味着这短暂的温柔,忽然有些好奇:每当此时,他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呢?
她闭紧了眼,更贴近了他一些,无法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