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师摸索着掏出手巾为女孩止血,十指都染成了红色。没想到女孩是那么的强悍,她倏地站起,翻开捂住口鼻的双手,咆哮着甩开手巾,一直在朱老师头顶上吼叫着。朱老师不知要用什么方法好让她冷静下来,一看见从她那口中吐出来的两颗大门牙,这时忧惧便充满了朱老师的心头。
看在老天的份上,朱老师希望女孩没有大碍,他就要离开上海了,希望补牙的费用所求不多,不要太吓人。他希望自己还能负担得起赔偿,不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来进行无谓争执,而延误了人生大事。
这时常欢在草丛中找到了墨镜和一个白色小瓶子,他飞快的跑向朱老师,拘谨的从背后伸手越过,把墨镜和小瓶子一并递过去。但奇怪得很,朱老师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常欢纳闷着,索性转到前方摇晃他的手,朱老师举头看他,那双青色眼睛也使常欢受到惊吓了。
朱老师一下子抢来墨镜,仿佛又得到盎然生气了,当常欢问到那小瓶子有什么用途时,朱老师的表情又变得有点光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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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怀恨难忘的一天。
胡济天原来以为鬈发女孩就从此不见了,但随着鹤卷那怪诞笑声的停止,鬈发女孩就从导演室走出来了。从那白色口罩看来,胡济天猜想鬈发女孩是一名上色人员,着色组的成员清一色都是由女性担任。
着色是不需花费太多脑筋的,只要按照所指定的颜色和部位,在透明的赛璐珞片上一直往下涂满就成了,虽然这在整个制作流程上属于最下游,却是掌握了进入动画拍摄之前的重要阶段。它看起来是一份轻松的工作,但坏处是一桶又一桶的化学颜料十分刺鼻,不但使得空气变得压抑,还不停散发恶臭。颜料的挥发作用吸多了会让人晕眩的,任何人若是胆敢不撵着鼻子在这里待上数个小时,便会得到一种茫茫然的感觉,就算鬈发女孩把口罩戴上一整天也不足为奇。
“喂!妳的牙齿怎样?补好了没有呀?”
“我警告你,你这个死胖子,说话给我小心点!要是你敢到处去嚷嚷我掉门牙的事情,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鬈发女孩对着胡济天发出显得低浊但泼辣而严厉的声音。
可以想见,朱老师的口袋并没有能力负担补牙的费用。而鬈发女孩一定是非常坚强,她重新站了起来,从头到尾没掉下过一滴眼泪,她抱着沉重的赛璐珞片调头离开了。
紧接着出现在胡济天背后的人是助理小佩,飘然甩着两条小辫子:“咦?小胡,你怎么在这儿?鹤卷没说要找你呀,怎么?你那么喜欢讨作监的骂挨吗?”
“妳不用消遣我,无论鹤卷再怎么骂,我都已经麻痹了,再说这种情况也不可能会更坏的了,大家都是如此。”胡济天不耐的转过身来。
“这你就错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虽然我才来半年,但说真的,就我所亲眼看到的,至少有一个人是从来不会挨骂的。”
“哦?妳说的是不是刚才走出来的那个女的?妳说说看,鹤卷为什么笑得那样开心?知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可别污蔑人家,什么叫那个女的?孙霞是楼下的着色组长,能力强,做事从来不会出乱子,如果连这样鹤卷都还不开心,那才奇怪。”
“孙霞。”胡济天牢牢地记住这个名字,然后望着小佩的正脸:“小佩,我有点事儿要找鹤卷,请妳帮我翻译一下吧。”
小佩忍不住观察着胡济天怀中那一袋物品:“这得先问问看作监有没有空,你等着。”她边说边走入导演室,不一会,便看见她笑着对胡济天招手。
胡济天用常年修炼而来的忍耐精神向前走去,顺便把这个丑恶的导演室重新浏览了一遍。桌上、架子上、地上,都是一摞摞装着动画稿的浅黄色封套,但一切都很有秩序地、很清洁地置放着。封套上面写有粗大的字迹,片名、集数、修改讯息等,还有各个流程担当者的签名。他模糊地知道半小时一集的电视动画影片,一般需要绘制三、四百来个镜头,每一个镜头的动画张数从几张到上百张不等。这里约莫还有数千张的画稿等待着鹤卷过目,都装在这种用牛皮纸制成的封套中,看来数量是有增无减。
导演桌边上摆着不少的日本卡通玩偶,它们似乎可以使导演室看起来温馨一些,但却无法使这个没灵魂的鹤卷免于遭众人诅咒。鹤卷看都不看胡济天一眼,只顾着将他的蜻蜓牌铅笔,一枝枝慢吞吞的送进去电动削铅笔机,发出类似电钻的嘎嘎响声。虽然是有备而来,但每当胡济天的耳朵一接触到这刺耳的声音,立毛肌便开始剧烈收缩,带来一片鸡皮疙瘩。
鹤卷的脸长长的,窄鼻梁两侧都是单眼皮的小眼睛,但体格相当健壮,理着干净的大光头。鹤卷是不好惹的,他经常在审查画稿后露出狂野的愤怒点醒大家,他骂他们饭桶、马鹿野郎、一群畜牲,全部都是累赘。
厂里头只有小佩最能体会鹤卷的处境了,小佩说鹤卷是关西人,今年三十岁不到,据说还有一点精神洁癖,这是小佩在一开始时非常欢心地向大家透露出来的。但不久之后,她似乎发现,若是一再探讨鹤卷只会引起大众对她的反感,于是聪明的她再也不会公开谈论鹤卷了,甚至现在任何人只要一提起鹤卷便会使她神经紧张。
虽然刚才看鹤卷开心起来,但仍然教人猜不透他今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看鹤卷冷漠的削着他的铅笔,专心得连呼吸都快忘记了,分明他已同意要让胡济天进来的,但此刻却似乎无意去理会他。越靠近鹤卷的光头,胡济天的心脏越是怦怦狂跳,他实在没办法忘记昨日被彻底击溃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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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鹤卷突然暴跳如雷,一开口就击碎了胡济天的自信,他被骂得都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那是在遇见朱老师的前两个小时所发生的事。
“混账!流氓!浪费白纸、浪费铅笔、浪费我的时间,你们这些人除了成为我的负担,还能成为什么?哼!就只会制造垃圾!垃圾!都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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