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胡济天这个实习生仿佛让鹤卷下了十八层地狱,在又一次疯狂宣告这里便是地狱的同时,他那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也疯狂的将胡济天所完成的画稿撕碎,纸屑如大雪纷飞。胡济天除了逆来顺受以外,还能怎样?
擅长日语的小佩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于鹤卷那些强烈恶心的字句她似乎一点也不显为难,便一字不差的传达给站在一旁的胡济天听。胡济天认知到即使一声不响的一直罚站下去,这场风暴也难以消散。于是他受够了,不想听其自然了,便用手肘戳了下小佩的胳膊:“小佩,妳帮我问一下作监,这一卡,我到底还要不要继续画下去啊?”
“卡”这个字,代表影片中的一个镜头,源自于英文Cut,或称为一景。
一般老手每次只能向鹤卷领取不超过三卡的工作量,新手一次只能领取一卡。而往往会分配给新手的都是最容易上手的动作,譬如说话口型、眨眼动作等,而最为难画的顶多也只是抬头低头的微小动作。胡济天所完成的这一卡,其实只需要简单的画上一套含有三张连续动画的低头动作,而且这仅仅是单纯的试作,并不会正式派上用场。
听了小佩的转达,鹤卷不可思议的瞪着胡济天,然后他延续积习,用羞辱他人的话语来获取他自己的心灵安慰:“我看出来了,你的长相确实比你画的这个人物更加好看,你真有本事,但这种事我可不喜欢。你画出来的人物五官全部都变形了,这该怎么解释?你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画图呢?请问你对我有何帮助呢?你觉得我应该让你继续在我的办公室里制造垃圾吗?”
鹤卷厌烦地把要讲的话都说完了,导演室归于沉寂,直到小佩催促胡济天离开。来到导演室外,小佩终于觉得不忍,如是的对胡济天表达安慰:“小胡,你知道我们厂里只接了动画中割、上色到摄制合成的部份,上游的工作都是在日本做好才空运过来的。现在日本寄来的工作量不多,所以我相信作监不是不让你们正式工作,而是他手头上没有多余的工作分配给你们,你们趁这机会要再多多练习哦。”
这一晚,胡济天心中绝对比鹤卷还要沮丧,因为他并不拥有任何权力,也找不到任何人能替他出气,或当他的出气筒。而且,这种沮丧还被一种惯有的深沉烦恼环绕着。他非常害怕如果他自己不把问题解决掉,光是他父亲那一种令人瘫软的威力,仅仅用想象或是回顾就已经够惊人的了。
晚餐时,他盲目地想避开父亲的视线,但在简单的察言观色后,父亲硬是逼他说出原委。父亲静静听完后竟然没动怒,他说这是社会上常有的事情,他非常清楚该如何摆平鹤卷。说着,父亲扬起闪亮的嘴角,不发一语的拉开酒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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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如同救兵的茅台酒,便为胡济天带来无比勇气,他表现出此生难得的镇定,恭恭敬敬的对鹤卷哈腰鞠躬,从容的从怀里的纸袋中取出一个彩盒,笑着打开来。彩盒里有一只乳白色的玻璃瓶,顶部有《贵州茅台酒》五个白字,酒瓶外部包裹着一张优质正方形皮纸。
胡济天表达过了父亲传授给他的那套华丽台词之后,又从袋子里取出一条罕见的香烟来:“还有,还有,这条长寿香烟可是特地拜托台湾的亲戚寄过来的。”
看见香烟和酒,鹤卷像是真的平静下来了,他拿起羽毛刷子,露出他极为先进文明的卡西欧G-SHOCK腕表,他的私人物品差不多都是先进文明的。胡济天是乡土的,有点艳羡文明的样子,他呆视着G-SHOCK腕表,等着鹤卷用羽毛刷子把桌上的橡皮擦屑给清除掉,等着鹤卷赐予他恩惠。
吊在楼板上的吊扇呼呼地不停的转着,这么闷热的天气之下,不出一小会儿,鹤卷表带下的皮肤就堆积了一堆汗,黏黏腻腻的。歇下来之后,鹤卷一面卸下让他非常不舒服的腕表,一面回头望着茅台酒和长寿香烟,音节浏亮的对胡济天说:“请你把这个碍眼的东西拿回去。”
这短暂的逗留就像梦一般,胡济天发出无声的叹息,趁着梦境尚未更加恶化之前,他便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般的走开了。
“咦?你怎么还在?”小佩走出门外时被胡济天吓了一跳。
茅台酒在胡济天的手中不住抖动,不难察觉他倔强的怒意仍在扩散,并使他无法言语。小佩将胡济天拉到一旁,习惯性地用两根手指玩弄着一条辫子,说:“你别难过了,不过就是退修罢了。作监说得是有点过分,但日本人做事本来就不像我们那么讲情面,而且你自己也说了,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好了,你顺便帮我叫常欢过来一下吧。还有,叫他别害怕,鹤卷说他画的还可以。”
胡济天迟疑着,突然面有难色问:“小佩,妳知不知道……鹤卷住在哪里?平时几点回家?”
小佩头脑立刻肿胀起来了,好半晌震惊得说不出话:“你打听这个干嘛?”
看她那微微泛着红晕的双颊,那种迅速而激烈的反应,胡济天隐隐察觉到,小佩的心里头似乎涌着某种不便明说的话语。这时鹤卷突然干咳起来,小佩有如通过一条无人小径似的,迅速把目光投向他。当她再转过头来时,脸颊上红晕已经褪去,像是重新补上一遍粉底。
“妳别误会,我对他的私生活一点也不感兴趣。小佩,妳现在知道我今天上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我猜想也许鹤卷不是故意刁难我,而是不好意思在厂里头收礼,但我今天要是不把这瓶酒交到作监手上,回家我就有得受了。”
“哦,是吗?那事情最好不要混为一谈,作监爱住哪就住哪,这不关大家的事。还有,他从来不收礼的。”
小佩不知为何的微微发怒了,胡济天更摸不着头脑了。
“不会吧,每个人多少都会收点礼,妳说是……。”
“我不想再说了。”小佩打断他,挥手赶人。
胡济天离去的时候,双眼带着一种不可捉摸的亮光望着无人问津的茅台酒,心想既然他要办这个事儿,他就非办完它不可,意志很重要,一旦失去意志便会使自己失掉前途。
窗外晨光耀眼,实习生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坐着等待像梦一般的时间慢悠悠地过去。一张常见的书桌,加上一个小小的透视箱,就是厂里头所谓的动画桌了。培训部的动画桌是整齐划一的,新的亮丽,旧的斑驳,就是有些冷清。一名清洁员正在清理被离去的人们遗留下来的废弃物,每隔两三张桌子,就有一张桌子的主人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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