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师跨在自行车上,非常消瘦,他把竹竿似的右脚重重一蹬,仿佛在地上扎根,一包用牛皮纸包裹的动画纸跟着在车龙头的篮子里晃了一下。
“天气好闷热啊!怎么样?你们今天还顺利吧?”朱老师一手调整黑黝黝的墨镜,一手扶着自行车把手。
“简直太顺利了,鹤卷今天又把我臭骂一顿了,到现在连一张图都不让我通过呢!”胡济天巴不得把今天的遭遇一吐为快。
常欢望了胡济天一眼,也气恼的接口:“朱老师,我感觉鹤卷简直把我们当作白痴一样看待,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日本动画的地位落后我们,才这样刻意刁难。”
“你们要这么想也是可以的,更多的人知道的是我们已经有二、三十部影片在国际获奖四、五十次了。”朱老师想了想:“但谁会晓得,日本人起步比我们晚,居然搞得比我们还大。不过,他们做的东西还是粗制滥造的。”
“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我们要理睬他们?我们把自己的片子做好不就得了,何必要帮日本人卖命干那种粗制滥造的东西呢?这完全是无意义的事。”
“你们别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日本人讲求批量生产,他们那边缺人手,呵,我们这边也刚好缺经费嘛。”
一面说着,朱老师一面摘下墨镜揉一揉眼睛。有那么一瞬间,胡济天看见了,朱老师那双一直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珠子,颜色似乎改变了。
朱老师的眼睛感到舒服了,墨镜便又回到了鼻梁上:“你们也别对艺术抱太大希望了,别把日本人的工作当艺术来看。生活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你怎样想,想怎么做,你有没有饭吃,所有这一切只是你自己的事,别人是没有兴趣管你的。”
胡济天和常欢不知怎么回答好,朱老师的话让他们觉得软弱无力。
朱老师直直的望着两人,很谨慎的思索着,然后说:“嗯……有件事情我本来是不想多说、不想泄露出去的,但现在我觉得很值得你们认真地想一想,不过这件事情你们千万不能说出去。”
就像写剧本台词那样,朱老师必然得先定义出开场白该先说出什么话语才是最精彩的,尤其是在角色的互动性方面,如果不妥善处理,这剧本只会是一团糟。接下来,朱老师的言语更见诡异了,他说如果这里的环境待得很不习惯的话,其实别处有一个地方不但是可以学习到新鲜的东西,还可以去显示本事,只是路途有点遥远。
胡济天和常欢脸上表明着作为一个菜鸟的绝大惊奇,也有点失去方向的样子。身为一名厂里的职工,一名身负重任的指导老师,朱老师的话无疑是背弃了他的职责。他们心下不禁猜想朱老师是不是想试探什么?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又突然怀疑眼前这个人能不能相信?朱老师又说,就在两个月前,深圳有一家动画公司开业了,他们引进了美国动画片的来料加工,极具远景。了解之后,胡济天和常欢能感受到朱老师的谨慎了,这件事就像是奇闻逸事那样的吸引人。
胡济天联想到表哥吴旺的际遇,便不明白地提出一个普通人最在意的问题:“朱老师,那家公司不知道稳不稳当啊?不知道能拿到多少工资呢?”
“比起这里来,那儿的工资要高上个两、三倍呢,但目前我们不必细谈这一点,到时候就知道了,我见过那边的人,是个香港人。至于稳不稳当,你们不去做怎么会知道呢?”朱老师感觉不被信任,有点光火了。
起初胡济天的确觉得自己和常欢是年轻的,是初生之犊,什么都不应该害怕,再如何也该无惮的咬牙试它一试,可是想到一半他的心思好像突然绊了一跤。他害怕还来不及在动画界站稳脚步,便会被人扣上一顶叛徒的大帽子,害怕不知道父亲会怎么想,害怕这害怕那的。但是,他看常欢好像真有这个意思了,看那眼神,好像那顶叛徒的大帽子,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重要似的。
常欢是喜出望外的,就像脑中升起一阵阵的阳光似的,乍明乍暗的散发出希望的光辉。人们接踵离开制片厂,是因为制片厂并非长久的安身之所,因为赚钱的梦想一天比一天遥远,因为每个人应当都有每个人的位置,而人人的脑海里都藏有一个同样的位置,就是深圳。他觉得深圳愈来愈近,筒子楼越来越远了,他即将带着母亲进入到他自己的理想国里去了。
常欢笑了笑,朱老师也笑了,两人小心翼翼的左右看看,这时一个矮小的女孩毫不避讳的贴着他们身边掠过,也像是要去车棚取自行车。女孩是鬈发的,看她的穿著是无知的,手脚是笨拙的,像个村姑似的,朱老师便放心了。
朱老师安之若素起来,向前略略弯下脊骨,又列举种种理由,说深圳是经济特区,是一处能通向大海,和国际接轨的新世界。去到那里,对困境有助好转,甚至可以让一个人变得仪表堂堂。
“那家公司叫做金玉动画,你们先回去征求父母的同意,过一两天答复我。现在我可是什么都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不过,我也老实告诉你们,你们才刚入行,要想进去的话就必须先通过测试。我的意思是,跑那么远的一趟路,万一……你们没通过测试呢?到时要想再回来厂里,恐怕是会有困难。好了,我这是替你们着想,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嗯,知道了。”常欢又展颜一笑。
“先这样,我的爱人还挺着大肚子,我得回去帮她烧饭了。”
胡济天和常欢向朱老师道过谢意和再见,本以为在朱老师打了一个喷嚏之后,这场令人兴奋的对话便告终了。没想到才转过身子,他们又听见了自行车的紧急煞车声,而且这次还夹杂着一种混乱的金属撞击声。
天这么黑,地这么湿滑,厂区里这么寂静着,朱老师撞车了,画纸散落一地,墨镜不见了,瀑布般的鲜血正从鬈发女孩的口鼻潺潺而下。这是一幅可怕的景象,但更可怕的是,朱老师的眼珠子又闪起一种特殊光芒,是青绿色的,两只眼睛比刚才青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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