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大约五六点钟,天蒙蒙亮,岑蓝起床,看到光线暗淡的客厅,坐着父亲、母亲、哥哥嫂子,还有小侄子。父亲面容清瞿,到底病后还有些虚弱,他们围着八仙桌吃饭,热闹交谈,咦,这张八仙桌是父亲的宝贝,什么时候从老家搬到这里来了?
中秋小长假,他们居然早早来了,也不打招呼,可是岑蓝是高兴的,想着带他们去哪里玩呢?父亲病后一直没出家门,这次难得康复,要好好带他走一走,看一看。对,游山玩水这事得问邵丰,他最有主意,想到这里,她转身回卧室,走得急,一时拖鞋磕碰到地毯,差点摔倒——她突然醒来,枕头一侧的邵丰正鼾声香沉,时钟指向五点。
又梦到父亲了。每次过节前,老要梦到他。梦到他出院,梦到他康复,梦到陪他喜冲冲地出门去旅游……是的,中秋节快到了。她要回知城老家和母亲、哥哥岑青团聚。冥冥中父亲或许已得知,所以他又一次提前带一家老小来看她。
观城是副省级城市。知城是隶属于观城的县市级城市,位于西南,距离观城约70公里。
父亲的书房,陈设如旧,玻璃柜里成排成列的书,因为没有主人的翻阅,显出寂寞,柜上堆成一卷的宣纸,笔筒里干瘪的毛笔,墨黑干枯的砚台,记得有一阵父亲喜欢书法,每天早上对窗临帖。
桌上一叠报纸,是父亲退休后编篡的《知城老年报》,他还被老年大学请去讲课,讲历史掌故,烈士事迹,诗词楹联。
拉开抽屉,老花镜、止痛丸、风湿膏、钢笔、笔记本散乱。母亲每每说要清理房间,又不舍得扔掉,翻开笔记本,熟悉的钢笔字遒劲、刚正。
鼻中一阵发酸,合上眼睛躺倒椅上。回去了,又一次回去了,仿佛置身于广阔的河流,身轻如叶,回去了。
她考取观城大学那个九月,天热得象烧旺透红的炉子,一丝风也没有。一早,父亲骑车驮她去汽车站,半路上,自行车链条脱落,他蹲下来检查,两手油漆墨黑,头发蓬杂,圆领汗衫,汗湿透整个肩背,眼看时间来不及,他扔下链条疾步跑上街,在马路中央,向来来回回的出租车拼命地挥手。
父亲原是中学语文老师,听从老领导安排,90年代期调到教委当副科长,许多人羡慕他从一线解放。可她知道,父亲内心还是喜欢当孩子王。她后来常常想,如果父亲不调去当官,继续当教书匠,他是不是不会生病,他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延长?
她十五岁那年除夕,母亲与父亲一顿大吵。教委出台分房政策,她家不符合条件,可母亲非得让父亲去找领导帮忙,父亲拎着母亲备的两盒烟酒,踯蹰再三,灰溜溜地出门,又灰溜溜地回来,母亲抱怨父亲无能,反复唠叨,父亲默默不语,终于有一次,他被母亲激怒,摔碎了从景德镇买来的青花瓷瓶,那是他的爱物。
同事们陆续搬新居,肖桦一家也离开了,她们一家四口还蜗居在50平米的老房子,母亲说父亲是整个教委大院最无能的男人。岑蓝年龄渐长,也有了虚荣心,因为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她也站到母亲一边。
这事成为她与父亲隐形的一道隔阂。
高中、大学、工作,她的人生一手由父亲安排,且安排得妥妥当当,亲戚们夸她五官长得像父亲,更赞父亲的能耐。
夏天的傍晚,晚霞瑰丽如染,在观城新建的中山大桥上,她和一名年轻的桥梁专家,从桥的这一头走向另一头,这个清瘦的年青人是父亲给她找的对象,这座大桥的设计师之一,可在岑蓝眼里,他就是个和父亲一样的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