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往家里带来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叫邵丰,他是她大学室友的表哥,邵丰追女孩的水平一流,并且从世俗条件看,他本身也不差,国际货运公司业务员,收入丰厚,一米八的身高,还会弹吉他,写几行情诗,假日骑着进口单车捎她去郊外玩,唯一不足的是学历高中,正读电大,打算修大专文凭,但这些她不在乎。
她对内向寡言的桥梁专家,像轻轻用脚踢开一只挡路的蚂蚁,然后欢快地提着裙裾,迎向自己的王子。
父亲曾站在她房前,想和她好好谈一谈终身大事,但她像一阵风把门关上,她陶醉在热恋中,没有看到父亲迎上来的眼神。
最后父亲选择了沉默。婚宴上,他穿了中山装,和母亲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起,他的眼睛跟着女儿转,看她如一只美丽的蝴蝶,快乐地飞动。
她与邵丰向父母敬酒,那一刻,父亲笑容郑重,她看到他双鬓齐刷刷的白发,无来由地悲酸交集,父亲说:蓝蓝,爸爸祝福你,祝福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父亲走后,所有的往事复苏过来。
五岁教她诵《笠翁对韵》,六岁背《诗经》,夏天的傍晚,院子里洒过水,父女俩在开满红绒花的合欢树下乘凉,他抱她在膝上,与她咿呀对话,童音是世界上最清澈的泉水,还有她的双眸,亮晶晶如星辰,他知道,此生,这个上天送来的天使,将是他余生全部的爱与希望。
那年元旦,父亲持续腿脚痛,去医院检查,诊断为肺癌晚期,她拿着报告单,手发抖,脚发软,觉得眼前熙熙攘攘的世界整个向她圯塌下来。
那段时间她几乎不上班,在观城、知城两地奔走,时间不多了,她想多陪陪父亲,或许是她和母亲的细心照料,父亲一度病情稳定。然而在最炎热的七月,父亲突然昏迷不醒,一夜过后就咽气了。
送别父亲,她发烧好几天,醒了睡,睡了醒,昏昏沉沉,肖桦来陪她,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哭泣。她对肖桦说:一直以来,觉得与父亲有隔阂,要抗拒他,可到临终才知道,骨肉相连,哪有什么隔阂!父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他一直在我身后,陪伴我,等待我,牵挂我,爱护我。现在他走了,他是真的走了,他把我的一部分骨肉也带走了,从此我是一个残缺的人啦!
母亲进来时,她用手擦了擦眼睛。
母亲得哮喘病好多年,如果不是哥哥嫂子的照顾,她的身体更差,父亲走后,她急速地衰老下去,她们心里都有无可逆转的悲哀。
母亲问邵丰现在业务好不好?她说:还行吧,和过去是不能比。90年代,外贸生意带动了货运业务的发达,岑蓝生小杰那年,邵丰已当上部门经理,配了车,年薪将近30万。小杰五岁,他们搬到更高档的小区居住,但近几年,同样因为形势不稳定,他的业务与收入也在浮动递减。
她能和母亲说什么呢?好像一直以来她与母亲讲的都是些客套话、家常话,问工作、孩子、问饮食、问起居。
她与父亲呢,哪怕不说话,有一种感觉直抵心灵。就像现在,在小书房,一个人独坐,她再次感到父亲的气息围绕在身边。
她是在父亲去世后,慢慢看到他生前的力量。
清明节,他的学生们结伴上坟、献花;他的周年祭,学生们来上香、供茶。母亲说:每年除夕,孩子们来帮她做大扫除,甚至台风暴雨的天气,他们也会捎油送菜来。这些孩子早已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人到中年,是社会的栋梁,最忙碌的群体,可他们对老师感念不忘,把照顾师母作为一己的责任。
这是父亲传导的力量,一个普通教师的精神力量。
从知城返回观城,夜已深,无风景可看,她取出心理学教材,一页页地翻动,眼前的书会改变她的命运吗?她想向父亲证明更好更优秀的自己。
不知不觉,前方依稀有灯光,观城站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