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爸爸终究知道了顾清扬的事。
引产同意书摊在掌心,病人信息里,姓名,证件码,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小梁来了。”宋华在屋外敲门。
顾嵘起把同意书折好拿在手里开门出去,客厅里没人。宋华说,“你别急,听孩子慢慢说。他们都是大人了。你不是也挺喜欢小梁这孩子。”宋华起初是想把梁东彦介绍给自己的女儿钟奕晴,不想两人乖乖去了趟日本,回来就稀里糊涂黄了。“我看小梁对清扬也是真心的。年初燕儿跟我说他们俩没戏,说小梁有喜欢的人,我猜啊,就是清扬。你上次血压升高还是这孩子送你上医院的,你忘了?”说完这些,确定顾嵘起不会再动手了,宋华才把门打开。梁东彦端端正正站在外面,还穿着刚才的弄脏的衬衫,左脸高高肿起。宋华把他请进屋,“这事,也怨不得你叔叔,他发这么大脾气……”
宋华话还没完,顾嵘起倏地起身,指着梁东彦,倒还克制了自己,没再像傍晚那样动手,“清扬在哪!”
“清扬不想让您知道。”
“好!好!觉得我老了是不是?就管不着她了?不让我知道?你告诉她,我就当没她这个女儿!”
“老顾。”宋华拉住顾嵘起,却一下子拉了个空。顾嵘起僵直着往下倒。宋华吓得一声尖叫。
“药!”梁东彦一边命令一边把顾嵘起扶到沙发上,顾嵘起几乎说不出话来,嘴巴里却依旧艰难发声。
宋华拿着装药的小袋子跑出来,一股脑放在桌上,梁东彦找到要用的药,顾嵘起却死咬着牙不肯吃。宋华急了,“你这时候耍什么脾气!”
梁东彦闷声捏开顾嵘起的下巴,把药丸和水倒进去,顾嵘起咳嗽几声,还是把药咽了下去。顾嵘起渐渐恢复颜色,宋华松了口气,拿了个冰袋给梁东彦,让他用来敷脸。“小梁,你还是先回去吧。”
冰袋在梁东彦汗湿的手心里融得很快,梁东彦把冰袋放在茶几上,拿过放在一边的血压计,略一沉思,低声说,“叔叔,您想听听清扬这一年来所遭受的吗?”
顾嵘起明显地在听到‘遭受’两个字时愣了一下,他看看梁东彦,梁东彦正把血压计的缚带绑到他胳膊上。他的眼神定了几秒,看梁东彦娴熟地捏气囊,检查读数。梁东彦的左半边脸正对着他,指印还留在脸上,眼睛却不卑不亢的冷静。
“你们打算怎么办?”顾嵘起喘息片刻,语重心长地问,“出了什么事,你们狠心打掉孩子?”梁东彦这样待他,顾嵘起心里明白,梁东彦跟顾清扬不会只是玩玩。顾嵘起本就比较老派的,顾清扬这些年来一直没个安定,孑然一身,又因为身处娱乐圈,有许多不中听的闲言碎语,本就让他操了很多心。若是顾清扬真能和梁东彦有个好结局,也了了他一桩心事。又想到他那无缘的外孙,心里难受起来,“你们有什么矛盾,好好谈总能解决,何必……”
梁东彦眼神闪烁,飘忽片刻,开口,却是沉吟几声。顾嵘起微微抬头,似是会意,见宋华仍一脸担心地站在一边,对宋华道,“老宋,你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
宋华虽不放心顾嵘起,但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况且牵扯到顾清扬,又并不像是光彩的事。她知道顾嵘起心里向来忌讳别人对顾清扬,哪怕是一星半点的闲言碎语,知道自己不方便留。就让梁东彦离开时给她打个电话。说到时候再过来照看一下。
顾嵘起体格不小,躺在沙发上显然不是很舒服。他的血压才正慢慢降下来,整个人几乎使不出力气。梁东彦探了探他的脉。顾嵘起剧烈跳动的脉搏已经渐趋平缓。“我先扶您进去。”顾嵘起没反对。梁东彦扶起他的肩膀,侧着身子一点点把顾嵘起的重量加在肩膀上,又把他的胳膊拉到前面,确定顾嵘起安稳地在自己背上,才猛一使劲,站起来。
梁东彦把顾嵘起放在床上,拿枕头在他背后垫好,才拉过椅子坐下来。
“我真的很,很喜欢清扬。不瞒您说,我回国,有一部分原因,我敢担保是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清扬。”梁东彦率先做出这样一番陈述,倒是在顾嵘起的意料之外。
“您知道,清扬真的很在乎您,很爱您。尽管这些年来,你们好像并不亲密。”梁东彦笑了笑,“你们的关系淡薄到几乎难以让人有你们是父女的想法。”这是实话。术后记忆恢复的那段时间里,顾清扬曾经多次向他谴责过自己对父亲的不孝。少得可怜的电话联系,即使打电话,也只是形式主义的问候寒暄,寥寥数语。甚至,过去的几年里,顾清扬从来没有在家过过夜。即使大年三十,最多也是吃完年夜饭,过了十二点就会离开。但这样,已经比他好太多。“但血脉相连的血缘亲情,是改不了的。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清扬跟我谈得最多的人,就是您。她还让我及时尽孝。我二十岁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求学生活,早习惯了一个人,习惯过圣诞,几乎忘了除夕怎么过,也忘了怎么去向我爱的人表达我的爱。我想,她也只是这样罢了。她爱您,尊敬您,不希望您陷入任何困扰和担忧。即使在她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您仍是她唯一的记忆。”
顾嵘起咀嚼着梁东彦的话,多年来对女儿的爱,压抑着的,深切的关心,洪水猛兽般奔腾着跑出来。血脉相连的血缘亲情,怎么会改的掉呢?她是他宠爱的小女儿,是倩如拿命换回来的,他们的珍宝啊!这些年来,看着她没日没夜奔波来去,他心疼,又无从劝说。他要是真能劝得了,怎么会跟她如此疏远起来?顾嵘起想起以前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日子,那些事情,好像已经很远很远,又好像很近。他几乎能够闻到小潇潇那只笨熊包包玩偶上微微甜腥的牛奶味。在一次美好轻松的踏青的尾声,小潇潇遇到了好心要请她喝牛奶的挤奶女工,她看着女工把奶挤出来,已经一脸惊愕。然后,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小潇潇的早餐奶就全全由笨熊包包解决了。直到有一天下雨,潇潇没有带包包出去晒太阳,包包就不得不好好洗个澡了。顾嵘起还没来不及体会更多的美梦,梁东彦最后一句话轰地在他脑中炸开。“你说什么?忘记自己,是什么意思?”
“清扬病了一场。是脑肿瘤。”
“什么?!”顾嵘起惶急着要起身,梁东彦阻止道,“现在已经没事了。您别急,清扬不让您知道就是怕您担心。她还在恢复期,您要保重自己,才能不让她分心。”
顾嵘起又气又爱,听到顾清扬没事,又松了口气,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出来,哭笑着,不知是在说梁东彦还是顾清扬,“傻孩子,我是她爸爸呀!”
顾嵘起虽然伤心,但情绪已经稳定不少,面色也好了许多,梁东彦才避重就轻地说,“孩子的事……因为才手术不久,清扬的身体还不适合有孩子,引产是一开始就有的打算。”梁东彦丝毫没有提到那个阴霾的夜晚,没有提那场紧张的手术,是难以启齿,是不忍再想。他让郝静跟清扬提过报案,但清扬对那个让他久难释怀的夜晚,只字不提。他满腹疑问。他还留着那天短信,那段录音,他相信只要清扬肯说,再加上一些调查,一定可以让庄严受到惩罚。结果却不了了之。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了。郝静无能无力的叹息还在耳边,他还记得她说的话。
“东彦,你不明白。我也差点忘了。这种事情,是没有丝毫胜算的。我们有什么?我们所谓的那些证据,在那个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即使在法**也站不住脚。所以他才敢发那样一条短信过来。如果把事情挑开,受伤的只会是清扬。不管有多少人相信多少人不相信,清扬这辈子,就完了。”
梁东彦对郝静这番言论简直不能信服。他辩驳,“现在不是旧社会,法律和道德会保护受害者!”
“但人们会谴责清扬,以此为乐。你以为她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活在说三道四的唾沫星子里,会快乐?”郝静艰难开口,“况且清扬这种职业……”
就这样结束了谈话。郝静没说,他也已经明白。那种职业,本来就是容易招惹是非,承受无妄之灾的。沈谦订婚那天的新闻里,细数了倾城少主的感情史,真的,假的,到如今仍朦胧不解的,都有。梁东彦惊奇地在其中发现了顾清扬。虽然她脸上打了马赛克,但那身装束,他是不会认错的的。他第一次在皮尔逊机场见到顾清扬的时候,她就穿着那么一身。新闻里,几张机场送别的照片,那个与他也有过几面之缘的沈谦,和顾清扬相对站着,周围倒是围了不少人。编辑怪腔怪调地调侃:也曾网传某女星怀孕,沈公子密送出国。接下来的东西,梁东彦看都不愿再看。因为那个被传因怀孕而出国的某女星,在那些‘怀孕的日子里’,一直在他身边,作为她的主治医生,他也确实从她的身体里拿出过东西,但不是个孩子,而是一颗直径近5mm的瘤。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能够把没有的事都说得那样神乎其神。他瞬地懂了,清扬打掉牙往肚里咽的苦衷。如果这些真是需要严守需要掩饰的秘密,那就让它像秘密应该的那样,死在他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