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生叔他们当着育青的面说她的坏话,不停地说,有客人在的时候,那更是说得越发起劲。有些坏话育青也不是很懂,但模模糊糊也明白一点点,知道那些是不好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才四岁,她的脑子不够用。
她的小小的头脑开始发愁,急得要哭出来。
爸爸妈妈骂她是‘牛脾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人脾气’,只有她是‘牛脾气’。她什么也不会,她只知道害怕,整天整天地害怕。她见到爸妈就害怕,见到村里人也害怕。她见到别人,尤其是大人,她的心里就开始发抖,她总怕别人骂她是‘牛脾气’。她唯一不怕的大人只有奶奶,但奶奶经常不在,或者生病了。
她只好一个人躲开。
屋子后面有个小山坡,坡上有一些树。育青就和树叶说话,她以为树叶懂得她的意思。因为风一吹,那些叶子就啦啦啦地响,象是在欢快地回答她。
她也对着屋前的池塘小声地说悄悄话。有太阳的时候,池塘总是闪闪发亮的。风吹过来,水波就一层层荡漾开去,轻轻拍着岸边的石板,好象听她说话听得笑了。
她跑去池塘边挖来泥巴玩。她先捏几个小球,泥巴很快就干了,小球就裂开了。她又做小泥人。可小泥人只能让它躺着,要是想要它站立起来,它的手会掉下来,或是腿忽然跪下来断了,过一会儿连头也滚下来了,让人难过。
有时候她盯着墙上的污渍发呆,盯着盯着,觉得那几片污渍看上去象几个人,他们象是在说话:“你到哪里去?”“我要去挑水呀。”……。他们好象就是这村里的人一样。
她自己一待就待半天,家里反正也没什么人搭理她。
育红已经开始上学了,她骄傲得很,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好象她是刘胡兰似的。育红的长相真对得起‘亲生’这个词。如果把梦生婶缩小许多,皮肤变成白里透红,那就等于是育红了。每当育红咬着嘴唇,翻起白眼朝人一瞪,那更是酷似梦生婶了。
齐耳的童花头,红红白白的圆脸,一张小嘴比炒豆子还伶俐,育红很得大人们的欢心。她就象一只小狗,外表可爱,性格蛮横。
梦生婶抱着育杰喂奶时,育红就靠着梦生婶逗弟弟玩,母子三人其乐融融,好一幅天伦之乐的图画。
育杰这时候三岁了,脸上的肉肥得鼓出来,头发剃成锅铲式,一小绺头发伸到额前打个旋儿,特别地惹人喜爱。
可他也爱生气,有什么不如他的意,他就拧起眉毛,显出一股小老虎般的蛮劲儿,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摔!所以他虽然年纪最小,家里谁都得顺着他来,给他断奶总是断不掉。但是爸爸喜欢他,妈妈喜欢他,姐姐育红更是喜欢他。
育红一会儿捧着育杰的手,对人们说:“你们看,育杰的手好胖哦,象小包子似的,多可爱哟!”一会又要教育杰做体操,把育杰拉得东倒西歪,育红就对人说:“我们育杰才聪明呢,看他做操做得多好!”
育杰才学会说话,他讲什么都总是走腔走调了,让人听了好笑。可他看见别人笑,还以为自己讲得好呢,就更大声地嚷嚷,听的人更是笑个不了。有的人闲着没事,还故意拿糖果来哄育杰,要他去叫别人的外号,然后他们就在一旁看热闹。村里有个男的外号叫“阉鸡”,另一个人是“鸭婆”,这种外号就是在农村都很不雅观的,他们一听到别人这么叫就会很生气,象发怒的公鸡,所以平时人们只敢在背后偷偷地叫他们外号。
现在育杰嘴里含着糖,一见了这两人,就大声喊“阉鸡!阉鸡!阉鸡!”或者“鸭婆!鸭婆!鸭婆!”那些给糖的人还鼓励育杰这样喊个不停,见那两人又羞又恼,脸都气得通红了,象喝醉了酒,却又无可奈何,恨恨而去,闲人们才满意。梦生婶没事也站在一边看着笑,育红也在旁边乐呵呵的。
育杰很得意,有时候即使没有人给糖,他也会很大声地喊人外号。村里一个男的在路上经过,育杰看见了,立即大声喊:“癞子!癞子!癞子!”周围的大人们听见了,笑得不得了。梦生婶就说:“我们育杰记性真好,他只听见别人喊一次,他就记住了。”那个被叫做癞子的人作势要来拧育杰耳朵,梦生婶便拦着,说:“他喊错了么?你不就是个癞子吗?!”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育杰突然对育青叫道:“古怪脾气、牛脾气!”育青听了一愣。育杰又大声说:“陈育青牛脾气,嘿嘿,牛脾气!”他觉得好玩,拍着手,摇头晃脑地叫着“牛脾气、牛脾气、牛脾气”,又得意地转过头去看着他妈,梦生婶给他逗得哈哈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育青知道是因为育杰听爸妈说过她是古怪脾气牛脾气,他也就记住了。
育青这一次特别难过,想不到育杰也这样说她,她平时心里很喜欢育杰的。她也很想改变点什么,她想起爸妈说她古怪,似乎是因为她不爱说话,很少喊人。
那要是她多说话﹑叫人,不就好了?
这天,正好有人过来,育红见到他就喊了声“伯伯”,然后跑出去玩了。育青也跟着小声叫了一句伯伯。那个伯伯看着瑟瑟缩缩的育青,笑着应了一声,问她爸妈道:“你们这个细妹子几岁了?”
“四岁了,她是个哑巴,不晓得喊人!”她爸妈说。
育青很难过,她明明喊人了,他们还骂她是“哑巴”。可是她只能低下头,慢慢走开。
她悄悄走开,有时就走到奶奶那儿去了。奶奶衰老得象秋天的的落叶,脸上全是深深的皱纹。但她身上总是一尘不染,总是一股干净的皂角清香味儿。她的眼睛也深陷进去了,可是比茶坡旁的小溪更清亮。尤其是奶奶微笑的时候,眼睛里含着夕阳一样的温暖,虽然那一点点光很微弱,但叫人觉得很舒服安心。
奶奶住在屋子的另一端,她有两个房间,都堆得满满当当。
一间是她做饭的地方,角落里堆着大堆柴火,许多新鲜青绿的枝叶,发出淡淡清香,这些柴是堂哥表哥他们弄来的。他们打柴,不耐烦去捡枯枝败叶,直接在树上攀折。
柴堆气味芬芳,育青常在这里玩耍。有的树枝上带着一种小野果,果肉膨胀如鼓,育青总忍不住去咬一口,却又涩又麻,不是想象中的美味。这小果子顶上有一个圆圆的硬壳子,可以抠出来,套在手指上,象小帽子一样。育青给几个手指都戴上这种小帽子,手指动几下,就象是几个小人在摇头晃脑了。育青就把自己的几个手指头分派成不同的几个人,做游戏,唱花鼓,嘴里念念叨叨,给他们配上希奇古怪的声音,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可笑。
还有一些象小坛子的小果实,掐开它们,就有黄红的汁液渗出来,捏着它在墙壁上一划,就是黄红的一道粗线,育青就拿它们去画画。
奶奶有时候坐在一边看得也微笑起来了,饶有兴致地教她画画。
育青也很喜欢在奶奶这里吃饭。奶奶切菜总是切得细细的,好几种蔬菜拌在一起,香气很浓,滋味很好。奶奶煮米饭,有时候加一些青豌豆,有时候加一些青蚕豆,饭里面就也有一股清香了。
但奶奶吃得很少,她吃饭喜欢把饭捏成饭团拿在手里,浅浅地咬两口饭团,夹几丝菜,就放下筷子了。育青觉得奶奶吃太少了,她有点担心。因为她听说过,人要是不吃饭就会死的。
奶奶苦笑一下,象是对育青也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老了。吃不下了。”说着就把吃剩下的饭菜拿去喂鸡鸭。她的鸡鸭吃的比她多得多,一只只长得又肥又壮,油光水滑的。育青有些讨厌她那些鸡鸭,似乎是它们夺走了奶奶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