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村是个很美的小山村,很美很美。低低的山坡上铺满了如茵绿草,盛开着热烈奔放的鲜花,茶子花有茶子花的香气,白刺花有白刺花的香气,在灿烂的阳光下,染得行人欲醉。这里的每棵树都是美丽的,有的挺直树干,直指苍天,有的随意舒展着嫩绿老绿的枝叶。池塘微笑时波光粼粼,平静时明亮如镜。春天的田野是青绿的,到秋天就变成一片金黄。
可是对于陈育青来说,在南岳村的生活却完完全全是一场噩梦!痛苦无比、苦难深重、黑暗无尽的,噩梦。
她在那里活得还不如一朵花,或是一棵草!
噩梦开始于她四岁时的一个上午,这也是她所记得的人生的第一天。
那一天不冷,也不热,不知是春天,还是秋天。她手捧沉甸甸的大海碗,孤零零站在她家屋旁的苦瓜架下。热烈明亮的太阳光透过丛丛暗绿的叶子照过来,映在她身上的,只是暗淡班驳的影子。微风吹过,苦瓜叶子在风中轻轻颤动,发出阵阵清苦的气味。苦瓜叶子本比苦瓜更苦。
摘了苦瓜叶子,是要给她弟弟育杰断奶。据说榨些苦瓜叶子的汁水,涂到妈妈的乳上,小孩吮一次,就会断了要吃奶的念头。
育红和大伯家的小堂姐,笑笑闹闹,拽了苦瓜叶子扔到她碗里。她们把这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只管抓了苦瓜叶子朝育青扔过去。
育青抬起头,看到的是一片黑绿色的苦瓜叶织成的大网,和躲藏在后面的隐隐约约的金色太阳。她不由得开始思索起来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呆在这个地方,为什么是在这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为什么?
她完全想不起来,她妈是不是也喂她吃过奶?甚至,她对于在这一天之前的任何事,也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印象了。对于她,人生的第一天就是端着碗站在苦瓜架下。好象她来到这人世就是为了要捧着一个碗站在一个苦瓜架下。
她完全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还太小太小,人生突然就来到了她面前,带给她的只有茫然、无措、害怕。
周围的人和事都叫她惶恐不安。
她最怕的是她妈——梦生婶,一见了梦生婶就忍不住心里发慌!
梦生婶长得又高又壮,一团黑气。她要是不高兴了把脸一沉,整个家里就阴云密布。
梦生婶有时穿一件又大又白的裙子,整个人变成很大很大,巨大的一团白色直逼眼前,叫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梦生婶一讲话,声音大得震得人头痛,嘴巴一张,比喇叭还响。
梦生婶吃饭时,不耐烦地往嘴里填塞大筷大筷的饭菜,呼哧呼哧在嘴巴里搅几下,哗啦哗啦吞下去。
她喝茶,伸出嘴巴嘬茶缸里面的茶水茶叶,嘬得呼呼大响,然后象吃饭似的大声嚼几下,哗啦哗啦吞下去。
梦生婶不管做什么事,拿什么东西,总是摔来摔去,发出很大很吓人的声响。
梦生婶见到育青,有时是好象压根没看见她,当她完全不存在。有时候嫌她挡了路,就不耐烦地伸手一推,把她推得一个趔趄。
育青她爸——梦生叔,他在村里人面前总是缩着脖子,仰着头,满脸谄媚讨好。他在梦生婶面前也常常是这副模样。可熟识他的人见了他总是懒得搭理,梦生婶对他也凶狠有加。
梦生叔说是有门手艺,但大多时间是在家种田。他种了多年的田,可他的种田在村里就是个笑话。他育秧,秧烂一大半;他种菜,菜给虫子吃光;他筑田塍,田塍塌。他蓄水,水漏完。他大热天去喷农药,结果毒到自己。下雨他去锄地,锄头陷在泥巴里动弹不得。
于是梦生婶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眨巴眨巴蝌蚪小眼,一句话也不敢回驳。下次他去割荞麦,割着割着,他去旁边小溪捉鱼,弄到两条小鱼仔,他喜滋滋跑回家去,把割倒的荞麦忘在了地里,沤得稀巴烂。惹来梦生婶又是一顿臭骂。
可一到二女儿陈育青面前,梦生叔就抖起威风来了。他黑乎乎的大鼻孔里呼哧着冷气,他浑浊的小眼睛透着鄙夷不屑,陈育青一有点什么错处,他就抓着不放。
说梦生叔傻吧,他有他的小心眼。他知道梦生婶也不喜欢陈育青,就不停地在梦生婶面前说陈育青坏话。他想让梦生婶明白,就算他再没用,还有人不如他呢,比如陈育青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梦生叔、梦生婶两公婆,夫妻一世吵吵闹闹,总是合不来,但在对待二女儿陈育青,两人倒是不谋而合。
因为陈育青在他们面前不大讲话,他们就骂她是哑巴,骂她是古怪脾气,骂她是牛脾气。
只要有客人来家里,尤其是外村的,梦生叔没话找话,总要叹着气来一句:“不知道陈育青怎么这么不爱说话,真是古怪!”他唉声叹气,竭劲全力表示他的忧愁:这个哑巴陈育青真是个灾祸,真让他操心着急!
“哦?”客人有些纳闷,他觉得躲在旁边角落里的小女孩只是有些胆小,并没有很古怪,就不解地问了一句。
梦生婶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喝茶,不假思索地说:“陈育青是古怪。育红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啊,很爱叫人,声音又响亮!”
她倒没有梦生叔那样忧心忡忡,她有育红、育杰这两个好孩子就很满足了。至于陈育青,坏就坏在他们姓陈的坏种!她乐得撇个一干二净。
梦生叔难得他老婆赞同他的说法,激动得连连点头,赶忙接口道:“陈育青出生的时候,是我们村里最古怪最蛮绊的一个人——张礼章,探的先。这孩子还真是象他,古怪脾气!”
要是那客人不知道什么是‘探先’,梦生叔便仔仔细细地解释给他听。‘探先’是这里很久以前的一个说法,小孩出生后,第一个外人见到小孩的,小孩以后就会随这个人的脾气。
来客直摇头,“呵!呵!”连连发笑,完全不相信这种说法。
梦生叔急得脖子都梗起来了,他急赤白脸地大声说道:“老辈人都这么讲的,还有错?!”
客人还是不以为然,说:“就算以前有人这么讲,大概也只是说着玩的,又有什么根据?那种话也能信?”
梦生叔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仰起头对天直叹气,怎么现在的人都不信老辈人讲的话了!他肚子里没有别的,全是以前的老人们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很喜欢拿出来炫耀、显摆一番。可惜就是没什么人爱听。
这客人竟也不相信他的话,他很不服气,低着头想了一会,又对客人说:“张礼章是买卖牛的,他自己就是一副牛脾气,古怪得很。他呀,爱干净得不得了,衣服上半点泥巴都没有。你说,他又不是什么城里大干部,还不是个乡里泥巴腿子,要这么讲究?”
梦生叔一说起别人坏话来,唾沫四溅,嘴角都堆起了白沫,说完了,他咕嘟咕嘟去喝茶。
然后他又接着说育青怎么古怪,怎么牛脾气,又是说得唾沫横飞,和螃蟹吐唾沫似的没完没了。所以他和人聊天,总得费上许多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