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世风、学风与文风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是可怜的!他们缺乏营养、缺乏气魄。可是这不能怪他们,该怪的是环境与教育。充满了失败经验的上一代人没有理由责备这一代,像郑学稼先生所高调的:
今日台湾的同年龄的青年,不能想象(有“浪子”气质的)那一代人所干的事。一个国家的青年骑单车,以太保太妹的姿态驰骋于西门町和衡阳街,总不是这个国家的需要!(《文星》第三十八期,《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镜子》)不错,就算这一代中的“太保太妹”“不能想象那一代人所干的事”,但是我们却知道“国家的需要”似乎也不是“那一代人”的盲动与乱来。那一代的英雄们曾为国家乱播了一阵种子,如今他们虽然表面上以“浪子”回头的姿态出现,并警告这一代说:“老子过去的事不准研究!研究就是帮助敌人,破坏团结!老子就要告你诽谤!”但是这一代的青年人并不在乎这些,他们知道,他们是清白的,他们没为国家作过孽!他们今日缺乏营养与气魄,是战乱游离的必然结果,这个责任,要由上一代来负!
什么样的环境与教育便会造出什么样的人才。在30年代的知识分子中,我们已经找不到像10年代蔡元培一般的典型人物,死掉一个蔡元培,我们便找不到第二个人能代替他;在40年代的知识分子中,我们已经找不到像20年代傅斯年一般的典型人物,死掉一个傅斯年,我们便找不到第二个人能代替他;在60年代的环境与教育中,我们不能问为什么这一代青年竟表现得如此缺乏营养与气魄,“太保太妹”这么多?我们要追问:“此水本自清,是谁搅令浊?”在上一代人午夜梦回扪心自问的时候,他们不能想象他们一手造成的“文化沙漠”里,竟会长出仙人掌。但是令他们吃惊的是,即使在这种风气底下,一些仙人掌居然能挣扎出来,朝他们讥讽、向他们抗议。他们在感情上处心积虑地想把这些奇花异草压抑、铲除,甚至“捉将官里去”;但是在理智上,他们不得不纳闷,纳闷地寻思:“这真是奇迹!”同样感到是奇迹的,是这一代青年人自己。他们没想到在浑噩的环境中他们竟能聪明,在催眠的教育中他们竟能苏醒。他们从浓妆艳抹的上一代的手中拿到了脂粉,但却不跟着老妖怪们学习美容,他们知道如何打扮自己、如何淡扫蛾眉!
当然他们很警觉,他们知道现在是一个帽子乱飞的时代!他们知道30年代的文人陷害异己是不择手段的——这种人最喜欢把自己戴过的帽子往对方头上戴。
这一代的青年们对跟那些时代的泡沫们穷缠并没有兴趣,因为他们志不在此!
他们有真正的远景和抱负,有现代化中国的蓝图。他们只愿意跳过这些时代的泡沫,希望这些大老爷别来绊脚。如果大老爷们硬不识相,有时也必须在他们脑袋顶上拍一拍,好教他们清醒点,把路让开!
在宽广浩瀚的前程中,老不成器和厚着脸皮的上一代,都不是新时代知识分子的“敌人”,因为他们早已是旧时代枝头的落花飞絮,早该凋谢、早该销声匿迹,早该躺在床上,背一句臭诗——“看射猛虎终残年”!
迷失一代的青年人必将回归到愤怒的一代。他们之中,浑噩的终将聪明;沉睡的终将苏醒;缺乏营养与气魄的终将茁壮。这些转变的酵素不待外来,他们必须靠自己!他们的转变成功之日,就是中国的前途开朗之时……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小角色,我自知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热心的小人物,满天星斗中的一颗小星。能力与际遇的安排也许只能使我做一个吵吵闹闹打打前锋的小战士,在愤怒的青年人中,我深信会有大批的主将到来。如果我有点自知之明,我会知道我不是一个“勇士”。有多少次,在深更半夜,我笑着对自己说:“我不是‘勇士’!从某些观点来看,也许我是‘懦夫’。
如果我不是‘懦夫’,我不该为那些时代渣滓消耗我的精力!在‘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又多么短暂!我只能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赤手空拳杵一杵老顽固们的脊背,让他们皱一下白眉、高一高血压,大概这是我最大的能耐了!我还能怎样呢?”这种低调,实在是我的基本态度。这种基本态度的形成对我来说是很当然的事。我在忧患里长大,精神上,我经历过“太保太妹”们不太能经历的苦痛。个人的理智训练与宗教狂热在我所经历的环境下,已被我浓缩或转换成太多的消极与愤激,多少还夹杂着一点玩世和不恭。另外,生活的压迫使我接二连三地干着苦恼的副业——从写蜡版到送报、从进当铺到案牍劳形……这些生活末节在无形中增加了我精神上与精力上的负担。虽然起码的坚忍使我不会倒下去,但是我也不太容易站起来,这大概也是我低调的一个来源。大概以我的能力与际遇,我一辈子也不会喊“后来居上”、“超越前进”的高调,这是非常不可救药的!
但我的低调也有好处,这就是可以满足一个小人物的自我清高。一个低调的人经常表现为消极的不合作主义、杯葛主义、麝一般的自毁主义、宁为玉碎主义、不妥协主义、陶渊明主义。在乱世里,这种低调而坚强的态度也未尝不是既苟存性命又勉强做人的一法,有时候在我看来,这甚至是唯一的方法!可叹的是,今日洁身自爱的知识分子中,连陶渊明那种可以“养廉”的“将芜”之“田园”,都不可得了!
虽然是穷光蛋,可是也要穷得硬朗。老一代的人也该想到新一代的青年人中,也会有“贫贱不移”、“风骨嶙峋”的硬汉,不要光是拿细人之心度人!
只要老一代的人不老眼昏花而死,他们总会看到这一代卓越知识分子的人格与风范。这些并不是他们身教的结果——这是他们的造化!
十三年来,我从儿童变成少年,从少年变成青年,困扰与苦难并没有使我忽视这十三年来的众生相,也没有使我这种低调人生观高调一点点。我的消极是:
“自己不做乡愿,中国少一乡愿”;我的积极是:“打倒几个伪君子”,宣布几个伪君子是乡愿,如此而已。我深信的人生哲学很简单:能少做一分懦夫,就多充一分能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与覆巢同下,希望自己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置身釜底,希望自己不做俎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游魂!
由十三年来的沉思默察转到十三个月来的文坛争战,我已经饱受攻击和诋毁,不管流弹和棒子怎么多,我还是要走上前去。两句改译的印度古伽拉德青年诗人的话经常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你已经吞了不少苦药,请再勇敢地喝了这杯毒酒吧!
像一个卖药游方的孤客,我走到这社会里来,十字街头是那样晦暗,我打开背囊,当众吞下了不少苦药。观众们说:“恐怕药太苦了!”我说:“怕什么呢?我吃给你们看。我还有一杯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