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对于行脚的商人来说,阳关与咸阳之间的两千里路途意味着什么,可能他们更想念的是那个在家里煮饭的妇人和咿呀学语的孩子。而对于子车,这一路行去,所见的诸般世界让他有了新的认识。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是读得差不多了,路才刚刚起步。所以子车只觉得新奇,而从未觉得乏味。
当然,若是依着子车的性子,他喜欢自己默默地观察这片从未踏过的土地。只是常老伯实在是太热情了。二人一同给小姐驾车。这三五日里,常老伯便给子车讲述他这几十的经历和他这几十年所看到的世界。
子车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所以他后学般的认真聆听让常老伯觉得喜欢。
听得久了,他又想起那些在鼎河镇偶尔夜饮时驻足的旅客。大概那些经历丰富的人总喜欢讲讲自己的传说。哪怕不是自己的,但是传说就好了。他忽然想到大概诸国的历史恐怕不是过多地依赖于文字的记述,反而是依靠着这样的口口相传。
但亘古不变的真理是:传的人多了,历史与真相便很难有人能确切知道。所以现在子车十分怀疑所谓的诸子们,究竟是不是那样神奇。若是诸子们知道他们那些伟大的传说已被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深深质疑,不知道会不会摇头无语。
故事就当故事听了。一路的景致更让子车难以平静。他是见过龙河的,鼎河便是龙河的支流。但当他真地见到龙河时,他便被波涛汹涌的河水所震惊。河水的激荡像是千军万马的嘶鸣。
这样的澎湃忽然让子车对鼎河感到鄙夷。它们一个像是久经世事然后波澜不惊的老者,一个像是豪情万丈勇往直前的战士。子车希望自己还是不要像鼎河好一点。他真怕这二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他染上了鼎河的老气横秋。这样说,不知道鼎河会不会生气。但大概它会依然平静吧。
除了龙河,还有沙漠。子车一行是不必经过沙漠的。但远远望见沙漠的边缘,便自有一种古朴苍凉。偶尔见到的从沙漠行来转至官路的大食的商人们,也都相貌迥异,服饰相殊。大食是西方遥远到不知距离的国家。起码子车不知距离。
除了沙漠,大概只有黄土与树了。官道的主路直达咸阳,这应该是有军事上的考量。所以一路上也不见什么大城大镇。同行的人们用怪异的眼光望着每天不亦乐乎,神情振奋的子车。他们大概很难懂得子车的乐趣。
讲到故事差不多讲完的时候,常伯也没什么话了。于是子车更有时间来感悟这片新奇的世界。曾经他以为他的未来会是在鼎河镇悠闲地种田喝酒读书,人生最远大与美好的追求应该是到了一定的年纪混个长者公当当。
而现在,他在路上,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但他又感到惊喜。因为未知总会给人以惊喜。所以他又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情怀。于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概也很难成为传奇小说中抱有坚定人生目标一路披荆斩棘的主人公了。
常伯不说话了,有时候子车便会感到孤单。虽然他从未对人讲过也从未有机会对人讲过,但他还是很难忘记青见。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上天的捉弄。在之前的二十年里,他和青见只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这其中有多少情愫,他也很难说得明白。但在离别的最后的日子,青见将自己托付给了他,而他也郑重地说过“我要带你一起走。”子车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山盟海誓,但终究却没能海枯石烂。
子车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他不愿将两人的衷情互许变成一种过家家的游戏。他很愧疚自己的无能为力。但他又不知道青见如果真地可以跟自己一起走,这对她来说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也许,一切自有定数。总之,当这些念头在他头脑中闪现的时候,他是真地感到孤单与忧愁。
他摇了摇头,因为一切已成事实,而事实就不再受他的念头所左右。他只愿在心中永远记得青见那天真烂漫的笑容,这样就好了。
他不想孤单,也不想烦扰已经讲得很累的常伯,于是他想和那位小姐聊聊。我们不能猜测这其中有没有那位小姐十分漂亮的缘故,因为对于男人来说,这大概是一个必然的因素。子车是个男人,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所以我们也就不必猜测了。
对于子车来说,如何寻个由头是个难题。车子里只有那位小姐和一个丫鬟。自己总不能无故闯进去说要聊聊天。当然也不能如才子遇佳人那般吟几首风花雪月的诗句出来引佳人青睐。佳人倒是佳人,但他不是才子,这里也无关风月。
他并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继续孤单着自己的孤单。
天色渐晚,车队行至一座破败的古城。黄土已淹没了历史,尽管依然可以通过古老的石块看出曾经的辉煌,但如今它只是一座破败的古城。车队停了下来,扎了营地,今晚要在这里过夜。
那位小姐也下了车辇,行者废墟前,伫立良久,然后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子车说话:“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便是所说的那座城了。”
这典故子车知道,却不想这古城竟是所言之地,见如今这荒凉破败景象,也有所感,叹道:“偌大夏朝,历经一千三百年,却因一女子而覆亡,这样的说法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相信。我只信这诗的一点,佳人确实是佳人,绝世而独立的风姿必然不假。”
“公子说笑了,不过我也只信这一点的。”
“不知夏朝用什么换取这一千三百年的平衡,也不知王朝又因什么而失去了这一平衡。这于平衡一道实在很难解释得清。我想了很久,也不太明白。”
“公子是远见卓识,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困扰了秦学宫多少深谙平衡之道的大儒。毕竟夏朝乃是第一个帝国体制,没有经验历史可寻的。”
“我有一个请求,希望小姐答应。”
“公子请说。”
“叫我子车就好。公子实在太让我局促。”
女子轻笑道:“子车?实在是巧了。你可是子家哪一脉的分支?”
“不是,我复姓子车。”
“那名字呢?”
“还是子车,所以叫我子车就好了。”
“这真是有趣,那么也请叫我子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