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照例该是去长者公那里的时候。茅屋外一派宁静的景色,丝毫看不出昨晚那惊世骇俗的战斗痕迹。子车并没有传奇小说中侠者般的决绝,携得一二行囊,便可仗剑江湖。所以自应有一番流连于交待。
沿着鼎河,子车漫不经心地走着。这条鼎河便是昨天的那条小河。据说几百年前鼎河还未流经这里的时候叫作圣鼎河,是龙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它的名气和一座古之先贤的书院有关。到了如今,书院没了,鼎河也几经改道。雨水丰沛之时,流量尚可。平时便成了这样一条可让人宠辱不惊的小河。这样的恬静大概不适合叫作圣鼎河了,所以它现在叫鼎河。
“不知道我如果没有完成子修就离开镇子长者公会不会生气。”子车有些忧虑地想到。顺手折了一段枝芽,摆弄起来。子修大概可以理解成一种学业上的修行。
正此时,耳边传来一声悦人的呼喊“子车!”
子车回过头去,只见:袅袅婷婷明眸睐,楚楚佳人翠衣衫。映着朝阳,这女子便更让子车愈发觉得诗意。
“青见,你能不能矜持点啊!”
青见终于追上了子车,停下来喘息,抬手拭了拭额头上微现的汗水。
“就不!”青见笑得可爱。
子车竟无言以对,拍了拍额头。“你还记得前几天你背的《雅风》么?就不能学一下古时候的文礼风仪么?”
“就不!”青见讲得理直气壮。
子车瞪大了眼睛,望着青见可爱的脸,只得败下阵来。
“好吧。我们快些走吧。我可不想被长者公教训。”
“哈哈哈。”青见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得胜似的。
晓风,静流,杨柳,阡陌,外加沿路古朴的茅草屋。二十年的早上大抵都是这样的景色,在春天。青见是这十年来多出的唯一的景致,在春天。
子修这种事情,有一个女孩子陪你去大概总好过和张二狗,李狗蛋什么的一路。所以在今天的忧愁中总算还有一件一如既往的欢乐。
“嗯,对了,青见,我要走了。嗯,我这样讲是不是很奇怪?”
“你要死了?怎么了?”
子车皱着眉,用手指轻抵青见的额头,然后一推。青见想躲,却一如既往地没有躲开——这是他们常玩的游戏。
“哎呦!”青见轻呼。用手揉了揉额头,不甘地看着子车问道:“怎么了嘛。”
“你是不是蠢,我说我要走了,离开镇子!”
“啊?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不过总要出去的。所以我要走了。”
“为什么啊?”
“这世上总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为什么,但还要去做。这么说你懂不懂。”
“哎呀,你是不是蠢,干嘛学长者公讲这样玄妙的话呢。”青见模仿着子车的神态说道。
“好吧。大概是去学习平衡之道吧。应该是这样的。”
“不是有长者公教你么?”
“小姑娘还是太天真了。”子车心想。于是只好默默措词来和青见解释。不过转念一想,大概也很难三言两语讲得清楚。
“总之,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
“过几天吧。总要一一道别才好。”
“那这算是你和我的道别么?”青见忧伤地问道,之前的欢快一下子从她脸上消失了。像一只不能歌唱的百灵鸟。
子车试图做出欢快的表情,笑容中那一抹忧愁显得尴尬无比。“不算!哪天我正式宴请你算是作别。”
“嗯。”青见落寞的神情像是一树梨花悄然坠落,在春天。
子车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沿着鼎河,和青见一起往长者公那里走去。这时的鼎河安静得不像话。清晨的日头挂在不高处,倒像是黄昏时的夕阳。
长者公的住所算是官府一类的官邸,是每个村镇的基础教育场所。而长者公则可以食官禄,居官宅,虽无品级官位,却入吏册。更有甚者,可获封爵位。所以,长者公们也素有圣人之师的美誉。
长公宅在秦国是有统一的建制。不说别的,单单是全木制的建筑便比民宅不凡。秦律规定无爵位者不可建木屋。所以在秦国身居官位却建石宅的大有人在,更有甚者,银饷不足,只好建茅草屋生活,却也无可奈何。至于富商豪绅,也只能以石屋之壮观炫富,难求木制的精美与典雅。故有木者王爵,石者商贾,茅者贫贱一说。
子车在心里默念着时间,觉得似乎走了有平时两倍那么久才终于到了长公宅。看了青见一眼,青见并不理他。
“子车,走啊。”课后,有人在叫正在发神的子车。
“哦,你们先走,我有话与长者公说。”
子车走至后堂,堂上高挂一块匾额,上书“清风”二字。字意虬劲,十分飘逸。长者公正在里面。
其实长者公并不见得多老。就像这一位,他只是中年文士一名。恐怕也只有他多病的身体能和长者公这个名字搭上边。
“来啦,子车。”长者公倒了一杯酒在杯子里。是的,不是茶,是酒。这大概和长者公更沾不上边了。“你老爹怎么说。他可愿意出任长者公一位。”
“嗯。我老爹说他恐怕力有未逮,不如请镇里出钱去城里请一个高明的先生回来。”
“咳咳。”张者公缓了缓,笑着说:“我就知道他不会答应,果然如此。”
子车也只好笑笑。
“对了,长者公,我老爹说想让我离开镇子,去外面的世界更多地了解一下平衡之道。这个子修恐怕不能完成了。”子车顿了顿。“今日,我就是来告别的。”说完,子车望着长者公,唯恐再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忧伤。
“子修无妨的。出去看看也好。年轻人当然要去闯一番名堂!”长者公似乎颇为欣慰。他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仿佛有久远的记忆在熠熠生辉。他转过身去,在这一瞬,子车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莫名地感到一种忧愁。
“子车啊,来,饮了这杯酒!”说着,他把刚倒好的那杯酒递给子车。
子车有些茫然,遵了长者公的吩咐一饮而尽。辛辣,悠远,更有几分苦涩与热力。
长者公望着窗外澄静的天空,向后挥了挥手。子车拜礼作别。
“咳咳。”刚出厅堂,子车便又听见了咳嗽声,接而又听得长者公低声叹道:“所谓忧愁,不过是一杯离别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