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里间没有了动静,不知是否同我一样正在心里沉淀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听他恢复了平日样子地懒洋洋道了一声:“情儿,给爷更衣梳头。”
梳洗完毕正是午饭时候,至前厅时楚凤箫已经等在了那里,靠在椅背儿上正出神,见我和楚龙吟进来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楚龙吟奇怪地问他道:“你小子不是不在府中吃午饭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嗯,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楚凤箫答道,语气和神色并无半点异样。
楚龙吟也没有再问,两人如往常般用了午饭。饭毕,楚龙吟边喝茶边道:“小凤儿下午有什么安排么?”
楚凤箫看了他一眼:“没有。你有事?”
“反正王爷那里也是晚饭前才去的,左右这会子无事,咱哥儿俩往城西钓鱼去,可好?”楚龙吟笑着问他。
“好。”楚凤箫很痛快地答应了,“就咱们两个么?”
“嗯,就咱哥儿俩,不带这俩小子,难得过个节,让他俩也松散松散。”楚龙吟悄悄冲我眨了眨眼,我猜他大约是想借此机会探探楚凤箫的意思。
哥儿俩又喝了一阵的茶,吩咐传唤小厮下去准备钓具,一时备妥,两人扛着钓竿出了门,嘱咐我和子衿自行安排,晚饭前务必回府。
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便前往书房铺开纸张写字帖,如果和曾可忆所说的生意谈成了,将来字帖的需求量必然会大大增加,不如趁此机会先准备上一些,以免到时捉襟见肘。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消磨过去,估摸着那哥儿俩快回府了,我将字帖收好,回到内宅院子,前脚刚进房门后脚楚龙吟便也进了院门,倒了杯茶给他解渴,歇了一阵便重新更衣梳头,精神抖擞地叫上同样新换了衣服的楚凤箫,带上我和子衿,乘上车轿径往王爷别苑而去。
这位王爷据说是当今圣上的胞兄,向来不喜参与政事,因而手中并无实权,只是个闲散王爷。因他一向喜欢游山玩水,所以在全国各地很多风景秀美的城里都建有他的别苑,这一年到头他就往来于这些别苑之间,四时美景哪处都不错过。
这位王爷在清城有一座正经儿的王府,就在赤松街白梅巷,占地面积很大,周遭围绕着的几条街道都很小,过往路人也极少,因此很是安静。不过我们的车才刚行至白梅巷口便见整整一条巷子停满了车轿,想来都是王爷今日请来的客人。
楚龙吟从车窗向外张望了两眼,便掀开车帘和那车夫道:“掉转车头,走苍柏街,那有条小斜巷叫做绿萝巷的,从那里走。”
车夫依言掉转车头,楚凤箫奇道:“从绿萝巷能通到王府大门么?”
楚龙吟笑得神秘:“咱们不走大门,走后门。”
楚凤箫嗤笑一声:“你走后门,王府倒是让你进么?鬼鬼祟祟的。”
楚龙吟冲他抛了个媚眼儿:“你且看着就是了。”
马车绕了一大圈儿,进了绿萝巷,在一处小红门儿前停住,这里果然不见其它车轿,我们四个下了车,楚龙吟便上前敲门,听得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清城府,楚龙吟。”楚龙吟朗声答道。
里面那人便将门开了,一个半老家奴连忙拱手作揖,笑着道:“楚大人来了,我家王爷早便让老奴在这里等着大人光临呢!”
楚龙吟变戏法儿似的手里多了半锭银子递到老奴手里,笑道:“辛苦张伯,晚上好生喝几盅。”
那张伯也不推辞,笑着收了,客套了几句,一伸手道:“楚大人请随老奴来罢,王爷今儿可是有好酒等着大人呐!”
我们一行人便随着张伯沿着一条翠竹夹的小石径往里走,听他和楚龙吟对话中的意思,那王爷竟是早就知道楚龙吟会走后门儿来他这里似的。
顺着石径穿庭过院,一路七拐八绕。楚龙吟问那张伯道:“今儿王爷前面请客?我看大门外停了不少的车马。”
那张伯笑道:“还不都是些来送礼的官员!王爷昨儿个未在府中,因此上都赶着今日过来了,王爷并未设筵,今儿只请了楚大人您一位。”
楚龙吟笑眯眯地点着头,遂不多言,由张伯带着来至一处小厅,进入厅内自有待客下人迎接,张伯行礼后退去。
待客下人先请楚龙吟和楚凤箫在厅内椅上坐了,奉上茶来,我和子衿则在二人身后侍立,那下人笑向楚龙吟道:“还请楚大人先稍坐,王爷尚在前厅接待访客,稍后方能过来。”
于是便坐着等了一阵,一时又见那下人进来道:“王爷有请,楚大人请跟小的来。”
出了小厅又是一路走,这王府大院自非寻常百姓富人家可比,单说那高耸连绵的屋瓦房檐就透着一股子皇家气派,更莫说这府简直大得不像话,还没走多久我就已经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偏头看了眼身旁的子衿,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
好容易来至一处楼舍前,见那门匾上书着“拾梦阁”三个字。进得楼内,沿着楼梯直上二楼,便见一道吊着水晶挂帘的月洞门前分左右立着七八名侍女,只看她们身上的绫罗衣衫就能深深体会到皇家的富贵之气,再看容貌皆非凡品,个个沉静端方,那气质绝非普通丫鬟可比。
离门最近的两名侍女将水晶帘打起,楚龙吟便一马当先带着我们三个进去,门内是一间宽宽敞敞的客厅,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中央设一只铜制香炉,炉内冉冉地冒着青烟。西南两面墙挨窗是一排红木桌椅,正北则有一架落地纱屏,纱屏后影影绰绰地依稀有人在晃动。
厅内椅上先坐了两个人,见楚龙吟进来忙站起身,却不急于见礼,那领着我们入内的下人只向着纱屏的方向行礼道:“主子,楚大人来了。”
楚龙吟便也向着纱屏行礼道:“下官楚龙吟给王爷请安。”我们剩下这三人也忙跟着行礼。
听得纱屏后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道:“坐罢。”
此时那早立起来的两人才敢上来与楚龙吟见礼,双方客套了几句,而后各自落座。一时听得纱屏后那位王爷道:“刘洪福,张万全,本王方才已经说了,太子太师目前尚有一个空缺,圣上令本王举荐,本王认为以你二人之才能皆可胜任。然而空缺只有一个,即是说本王最终也只能从你二人之中选出一个来推荐上去。因缺的这一个位子是专教太子作文章的,所以本王的意思是,你二人这便回去各自房中作篇文章来,明儿一早给本王看,哪个写得好,本王便举荐哪个。如何呢?”
刘洪福和张万全闻言连忙起身应是,其中一个问道:“不知题目是什么?”
那王爷沉吟了一下,淡淡道:“你们两个现在不是暂居本王府中的‘听竹楼’么?那楼外种的皆是竹子,不妨便以‘竹’为题罢。”
刘张二人齐声应是,听得那王爷语声中带着些许倦意地道:“就这样罢,本王今儿也乏了,你们两个先退下罢。”
那两人便向王爷行了礼,又向楚龙吟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厅去。
半晌见那屏风后没什么动静,不由疑心这王爷不会是累过了头就这么睡过去了吧?忽而听得他开口道:“小龙儿今儿又空着手来的?”
噗——“小龙儿”?这称呼……有内容啊!
见楚凤箫也是一脸的既好笑又诧异,不由自主地望眼过来同我对视了一下,我冲他笑笑,他垂了垂眼皮儿别开了目光。
便见楚龙吟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子,笑道:“您老这里还有什么缺的么?”
“不是要你带了好酒和美人一起过来的么?”便见纱屏后的影子一阵动,脚步声响起,慢悠悠地从后面转出个人来,羽眉凤目,身形修长,一袭玉色衣衫,周身上下不见半点装饰,然而骨子里却透着逼人的雍容贵气,令人不敢与之正视。
楚龙吟笑着起身,道:“美人没有,男人倒是带来一个。凤箫,来,见过王爷。”
楚凤箫早跟着站起,躬身便要行礼,被王爷伸手托住,笑道:“这便是小龙儿的双胞弟弟——小凤儿?唔,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这气质上可远非小龙儿可比啊!”
楚龙吟眯着眼睛笑,显然楚凤箫被人夸赞比他自个儿被人夸赞还要令他高兴。楚凤箫自谦了几句,倒是不卑不亢,王爷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向他笑道:“放眼朝内朝外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就你这位不着调的哥哥入得了本王的眼,什么恭维谄媚那一套的看着实在让人恶心!瞧瞧,过个节的也不让人安省,前宅那伙子送礼问安的到现在还没打发清楚呢。”
楚龙吟插口笑道:“您老随便捏个谎说不在府里不就完事儿了么?”
王爷也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的,饶是如此还是一窝蜂的来……罢了,不说他们!今儿本王既请了你小子来,这一回可是绝不会轻易放你回去的!咱们不醉不休!”
“不知您老今儿个准备了什么好酒赏给小的我呢?”楚龙吟嘻嘻笑着。
王爷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小子这回必定又空着手来——也罢,看在小凤儿的面子上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今儿你们算来得了,我这里才弄了几坛子番邦美酒,你我哥儿仨正好尝个新鲜!……小龙儿,前儿圣上赏我了几个番邦美人儿,能歌善舞,水儿得很哪!待会儿让她们来伺候伺候你?”说着便冲楚龙吟挤了挤眼睛。
楚龙吟干咳了两声,一对贼眼飞快地冲着我瞟了瞟,我垂下眼皮儿,假装没看见。
一行说笑一行在王爷的带领下出了小厅,沿着楼梯上了三楼,三楼是东西南三面皆为落地敞窗的大厅,北面一道屏风墙前设有矮榻和矮几,王爷便坐了正座,楚龙吟和楚凤箫分坐于东西下首的客座上,我和子衿各自在二人身后侍立。
一时王爷命人上酒菜,窗外天色才刚拉黑,月亮尚未出现。因有王爷的侍女负责斟酒布菜,我也就不必动手,只管在后头站着就是。楚龙吟和楚凤箫先行敬过王爷,头杯下肚,王爷眯着眼看着楚龙吟,笑道:“怎样,这酒比起咱们这儿的如何呢?”
“醇倒是够醇,烈却不够烈。”楚龙吟摇头晃脑地道。
王爷轻笑了一声,道:“大话莫说得太早,这酒也是番邦进贡来的其中一种,后劲儿大得很,等你醉倒了看还怎么说嘴!”
“醉倒了就在您老这儿睡了,您老还把我丢大街上去不成?”楚龙吟笑道。
“那倒不至于,怎么说你也是本王的师弟,柴房总还是有一间可以给你用的。”王爷也笑道。
一听“师弟”二字我和楚凤箫都瞠了,他盯向楚龙吟的脸,我盯向楚龙吟的后脑勺——这是肿么个情况?
见楚凤箫面上诧异,王爷不由“嗳?”了一声,问向他道:“怎么,小龙儿没有告诉你么?——这小子,改不了他那弯弯肠子!——记得你哥以前出家的事罢?”楚凤箫点头,王爷便接着笑道:“你哥出家的那会子呢,本王也在出家,因此本王是你哥哥的师兄,我们两个拜的是同一个师父。”
啧,原来如此!难怪楚龙吟敢在他面前没高没低的,只是堂堂一位王爷怎么会出家呢?难道天龙朝流行这个?或者是他也曾有位得病的家人?更巧的是这王爷出了一阵子家竟然也和楚龙吟一样还了俗,不晓得他们的师父会不会有怨念。
席上三人又干了一杯,进入闲聊模式。先说了几件清城内近来发生的新鲜事,包括徐驸马冒用王爷的名在别苑连杀三人之事,楚龙吟便问那别苑现在派了什么用场,王爷淡笑道:“发生了血案自然不能再住,若是卖给本城富人呢怕他们也避讳这个,因此本王也正要问小龙儿你,可有什么建议没有?”
楚龙吟想都不想地笑答:“那房子盖都盖了,还是新的,拆了费事,不拆可惜。反正穷人住不起,富人不愿住,王爷倒不如发个善心,我这里还有百十来个夏天时候发洪灾流离失所的孤儿没处安排,王爷便将那岛赏了这些孤儿住罢。”
王爷不由笑起来,道:“你小子原来早便打我那别苑的主意呢!这话头也是你故意提起来的罢?……也罢,你回去时我让人把那岛的地契房契给你,你看着处理就是了。”
楚龙吟笑着谢过王爷,王爷嫌他假惺惺,逼他又干了一杯,笑道:“人模狗样的,还跟我装呢——今儿不把你灌吐了本王便管你叫师兄。”
“嗳嗳,这话您老人家可是说了第十七次了,哪回不是你先吐的?哪回你叫过了?”楚龙吟一下子变回了流氓相,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那“人模狗样”。
看样子王爷同楚龙吟这对儿师兄弟的关系当真是相当的好,只是不知是否是我过于敏感,总觉得他们这样的亲密无间里还隐约有着几许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般的沧桑,有些很沉很旧很遥远的东西无法言喻,然而双方一个眼神便能心有灵犀——这样的默契,就连楚家兄弟两个之间都不曾有。
说笑一阵,忽见王爷一抚掌,笑道:“对了,我这儿有个有趣儿的问题问问你们两个——这问题我逢人便问,硬是没能得到一个听得过去的答案,且看你们哥儿俩有没有更独特的见解。——这问题简单的很,只有一句: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换句话说,是先有了蛋,还是先有了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