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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篇小说 紫薇似的天花板(林那北)

《紫薇似的天花板》 文\林那北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双月刊)201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林那北:女,曾用笔名“北北”。已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十余部,小说多次入选各类选刊和年度选本。有作品被译介到海外或改编成电影。现居福州。供职于《中篇小说选刊》。

1

是依薇先看到那一点的,不大,黄豆般体积,暗红,偏紫。依薇手往空中一举,说,你看你看你看。

依薇正躺床上,我也躺床上,一条鄂尔多斯毛毯共同横过两人的肚皮。

我们刚从泉州回来,去看我母亲,她病了,上吐下泻,打电话来叫我们回去,声音凄凉,说只能见上最后一面。我父亲早逝,家中只剩一个母亲,这是大事,就火速赶去。但带她到医院一看,不过是吃坏肚子。奔跑了几天,我倒没事,苦了依薇,她连怨言也不敢说。

我结婚前一个星期,我母亲才得知依薇这个人,她一下子就恨上了。泉州宋元时代曾经“涨潮声中万国商”,很多老外沿丝绸之路乘船而来,生意做着做着,最后又跟当地人通婚,算杂交品种,后代五官很特别,高眉深目挺挺的鼻子。我母亲看那样的五官才顺眼,所以一直对我说只许找泉州女人,说了这么多年,终于说到我要结婚了,却偏偏不是。她心头这口气出不来,脸色对依薇就没法好起来。

我有心哄依薇,她手一扬说,没事,就当旅游,难道你更希望妈所说属实?

被这一反问,我就笑了,心里颇感欣慰。依薇没事最好,我母亲没事更好。没事我们就回来,到家洗了澡往床上刚一躺,依薇就叫起来了。

你看你看,你看嘛!

依薇以舌尖顶住上齿龈,压扁声带,话变得拖泥带水。这时候的依薇可爱不可爱姑且不论,她的手那么执着地举着,我也不能不看。

我的目光看到她手背时停下来。依薇身上皮肤跟豆腐似的,柔软细嫩,这与她年纪是相称的。可是她的手,从手肘开始,就公然起皱,一点点往下皱,皱到手背,已经距她二十五岁的妙龄相去甚远了,就好似在水中泡了极久,刚刚提起来似的。如果身子是一棵树的话,该树极其茂盛,而伸长出的两根枝桠,却明显养分不足,濒于枯萎的边缘。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依薇手上的毛病,这使我几乎却步。最终以大局为重坚持下来,事实证明这是对的。三年的婚姻生活,以美满来概括也不为过,而且呈越来越美满之势。只是她的手一进入我视野,马上就成了一团乌云。

你看嘛快看嘛!依薇把语调加重,手臂还往上狠戳几下。这样,我的目光就继续向上,顺着她的指尖向上,终于在天花板上停下。

这幢楼一共八层,我的房子在七层,705,结婚前装修,天花板至今还白得晶莹。可是,依薇指尖所向,那里有了变化,分明多出一点暗红偏紫的颜色。

像紫薇花啊!依薇很高兴。她因为叫“薇”,就一直在紫薇的包围中长大,先是她母亲在小院里种,后来她嫁过来,嫁妆中居然有两盆紫薇,都郑重其事地放到我崭新的阳台上,开始了繁衍生息。

真的很像啊!依薇进一步强调时,脸转过来,手终于垂下,在我肚皮上拍拍,那意思是让我附和一下。我知道这时候唯有附和才有出路,我说是啊,很像,真太像了。

那天关于天花板的话题就此结束,然后关灯,做爱,睡觉。

其实应该多想一下。

房子是在我亲自监工下一步步装修起来的,油漆工用洁白的石膏粉拌腻子胶打底,用粗糙的砂纸磨过,然后用更白的立邦牌底漆面漆一层层地刷过,于是,墙面与天花板连成一体,像一片皑皑雪原,闪着晶莹的光。那么,离家才几天,这一点,这个紫薇花似的一点,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

我没有想,依薇没有想。我们在这个天花板下又睡了两个晚上,到第三晚,依薇的手又往上举了,她说你看你看!快看呀!

我看到我的天花板再也不是纯净的雪原,而是一撮一撮地落着花瓣。

依薇开始清点: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呀,王清天,有五朵了哩。

五朵大小不一的紫薇花开在我的天花板上。

2

住在我楼上的户主姓包,具体名字不详,就叫他老包。老包的妻子低眉顺眼,看上去事事依从老包。他们的儿子,年且二十,极其瘦弱,躬着背,佝着腰,屁股干瘪,远看比人高马大的老包暮气很多。我听到老包叫他儿子:包——子——!声音不是直线的,而是凹凸曲折,飘飘忽忽。包——子——!老包常站在阳台上往屋里叫,叫了一声,再一声两声,慢慢才有拖鞋声疲疲沓沓地响起。

这个小区靠近市一中和省实验小学,前面是八车道大路,后面是碧水悠悠的人工湖,环境开阔,南北通透。有这么多优点,不用说,房价就分外高。我在这里买房是因为依薇是实验小学的老师,住在这里便于她上下班。将来有了孩子,上学也方便。

装修时,上面卫生间有水渗下,我去交涉,老包正在屋里对工人指指点点。我表明来意,老包很客气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幢楼的楼板太薄了,建筑公司肯定偷工减料了,马上让他们修,马上,马上修。

结果修了一次不行,两次不行,第三次卫生间水是止住了,客厅又出毛病。我只好再找老包,一直找到不渗为止。这么反反复复地找,就找得有点熟了。姓包,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是为了儿子买这房的,儿子在一中,读高一,天天跑来跑去挺费时,干脆就在学校旁边买房,房价虽贵了点,但时间就是金钱,将来儿子上了清华北大,什么钱能买得来?我当时好像还夸了老包,觉得他站得高看得远。老包听了很高兴,就把我当知音了,连连说就是就是就是。

我那时对老包印象不错,觉得他脾气温和,文质彬彬,最关键的是讲道理。

装修好,老包没过一个月就搬进来。如今三年过去,一算,他儿子去年就该到北京上大学了,可是,包子并没走。偶尔,我听到老包在楼上长一声短一声包子包子的叫唤,心里不免一动,也有点好奇,觉得该问问为什么。但平时不常碰到老包,就是碰上了,彼此点个头,擦肩而过,我还是把这事给忘了。总之没问。

3

我一开始认识依薇,她就向我灌输紫薇花的知识。

我并非高雅之人,从小就讨厌养花养鸟,别人家阳台上有葱茏绿意和鸟语狗鸣传来时,我母亲都会撇着嘴满怀敌意地说,人都养不清楚,还有脸养这些东西!每次台风到来,阳台上的花盆都要给街道制造一些麻烦,我母亲的忿忿还是有根据的。她身上许多优秀品质都跟我无关,这种情绪却渗进我皮肉里。依薇跟我说紫薇属屈菜科。我问什么是屈菜科?她就不得不把屈菜科对我解释一番。然后又跟我说在北方有人把紫薇花叫成猴刺脱。我又一脸无辜地问什么是猴刺脱。我以为这么问来问去,依薇很快就会筋疲力尽,于是断然将传授花卉知识的热情熄灭。不料,她比孔子还诲人不倦,还不屈不挠。她说,我告诉你,一年紫薇能开三四个月花哩。别以为所有的花都没有百日红,紫薇花就做到了。然后,她把我带到她家。她家是独门独院的老别墅,房子肯定有不少年头了,说不定是旧社会哪个老板留下的,解放后被依薇爷爷住了,依薇父母又接着往下住。我看到墙上的大青砖已经失血般苍白或者青淤般长出苔癣,但院子里有几株紫薇花却是生机勃勃,有一股年轻的姿态和斗志。依薇让我看,她说,我出生那天我爸种下的,它们跟我一样大。

还拿出一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都是她,她的背后都是她家的这个院子,院子里都开着紫薇花,而上面标的日期虽不同年,却是同一月同一日——从一岁到出嫁前,生日的那一天,她都要在院子里的紫薇花前,以同样的姿态拍下照片。

然后,她又把我带到青青公园,指着一株老树说,看,这株紫薇花树!

我那时毛孔马上就竖起来了。那是什么树啊,身上一丝皮都没有,像个忘了穿衣服的老妪,嶙峋张开的树枝则如一双青筋暴起的魔手。我下意识地眼一闭,就转掉头。这个细节被依薇发现了,她不满地推推我说,王清天,你为什么这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株树让我感到鬼气。但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将再次陷入没完没了的普及紫薇树知识的汪洋中去。

有一天从学校回来,依薇脸上放出吓人的亮光。王清天!她叫着,手在空中重重地舞一下。哎呀王清天啊!我打断她,我说,行了行了,到底怎么回事?依薇的手指向窗外,眼睛清丽丽地发亮。

你下班回来时一点都没发现?

发现什么?

工人在挖地啊!

挖地干吗?

依薇说,挖地种紫薇树呀。

我走到阳台往下看,人行道上原先种的是很女性化的甲羊蹄莲,一片片圆滚滚的叶子,或白或紫的花有时开得丰润,有时又开得干瘪,像个脾气乖张的任性女人。现在它们没来由地突然都被挖掉了,剩一个个漆黑的坑,像豁开的洞口,七零八落地敞着,其中几处,已经换上叶片细嫩的紫薇,树小小的,如同初到异地的孩子,怯怯地站着。

是我干的。依薇翘起下巴,说得十分肯定。我班上有个学生家长是市园林局局长,开家长会时,我特地向他提出要求,在这条路上种紫薇。我那时也就是说说而已,结果居然真种了呀王清天。

我点点头,以此对她表示祝贺。

娶了一个叫薇的女人,结果她带来一堆树。这个事实看来是改变不了了,转念一想,带树来毕竟比带卑鄙下流或者风流好,况且,这个紫薇树,看着看着,我也习惯了,慢慢还生出几分好感。就好比是依薇,娶她时心里也没太多激情。大学毕业时,这个省的画报社去招人。我看待遇不低,工作性质也被他们渲染得很有奔头,就不顾我妈死活反对来了。来了后悔也晚了,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几年,有人介绍个小学老师,见了面还算顺眼,就草草结婚。心里当时想得挺卑鄙,觉得先结了再说,实在不行就离。没想到依薇给我惊喜,日子过着过着,竟越过越有意思了。唯一缺的只是孩子。

这时电话响了,是我妈的声音,她说阿天,那家医院会不会技术不行误诊啊?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思来想去不相信自己只是吃坏肚子。去年她从街道主任位置上退休后,就老怀疑自己得病。

我问,药都吃了吗?

她说,吃了。

还拉吗?

她呻吟了一声说,拉倒没拉了。

吐呢?也不吐了吧?

她叹口气说,是没吐了。

我说,没拉没吐,病好了,你都可以去评健康之星了。

我妈还是叹气,一声接一声地叹。

也许她来这里跟我一起住会好些,但真要来,我又怕。这件事不慎重不行。我说妈,没事,你别七想八想的。我边说,边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紫薇花。心想,好好的房子,不能这么被糟蹋,我得去找找老包了。

4

老包不在,房门紧锁。

明明听到上面隐约有拖鞋声,再上去敲门,叮咚叮咚,门铃都快被我压爆。里头的木门开了,只开一个小缝。谁呀?声音从铁门中央小洞传出。不是老包的,那就是包子了。我说,包子,你把铁门打开。包子说,你是谁?我说,是楼下705的,你们家什么东西又往下渗了。包子说,噢,是吗?真的?对不起,我跟我爸说说。就把木门又关上了。

过一会,包子下来,也敲门,笑眯眯地进来。

叔叔!他叫道。

我吓了一跳。我二十七岁,跟他算同辈人,他居然这么叫。回过头,他叫依薇姐姐。依薇扑哧一声笑起来。职业果然能浸润人,作为小学老师,整天与花朵般的儿童混在一起,依薇身上其实也横贯着强大的孩子气。她说,小弟弟,包子弟弟,坐,快坐。

包子也不客气,就坐到沙发上,双腿并拢,手搁膝上,老老实实地笑着。

我说,包子,跟你爸说了吗?

说什么?

你家什么东西往下渗的事呀。

包子好像忘了,挠挠后脑勺,挺不好意思的。叔叔,对不起,我爸昨天去新疆开会,把我妈也带去了,过十几天才能回来。

我很不高兴。他们不在,你在,你总知道什么东西往下渗吧?

包子说,卧室的地板坏了,前两天重新装修,重新铺金钢板,大概没做好,所以渗了,对不起你了叔叔。

他们家铺的是金钢板,装修时我曾去看过。老包当时说,楼板太薄了,所以想来想去只好铺金钢板,金钢板铺之前要用水泥拌沙子找平,把这一层水泥弄得厚一点,等于加固楼板。老包劝我也这么做,我跟依薇商量一下,就同意了,连金钢板买的都跟他同一个牌子。仅仅三年时间,我家的地板还跟新的一样,他们家的地板却坏了?

依薇拍拍我的头,很夸张地也跟着叫:叔叔!人家装修,没事,天花板上有几朵紫薇花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啊包子。

紫薇花?包子很不解。

我说,你们家一装修就渗个没完,以前渗的是水,现在是什么鬼东西,红彤彤的。

红的?包子不信似的,就站起,往主卧室去。卧室门虚掩着,包子像在自己家,一把推开,仰着头,绕着床走一圈。真的渗了,他自言自语,又费力想了一会,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低声叫道,叔叔。

别叫我叔叔!我打断他。

叔叔,他不为所动,声音仍然低低的,带点怯。大概是红漆,红漆渗下了。

难怪,依薇说,像不像紫薇花?

包子往上再一看,不太同意依薇的话。他说,说它们像梅花也未尝不可,梅花比紫薇花好,梅花欢喜漫天雪,冰死苍蝇未足奇。依薇马上急了,列举紫薇花的很多好处。包子笑笑,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宽容劲。

我被依薇弄得有点烦,又挺奇怪的,卧室装修,用红漆干吗?金钢板一片一片都是现成的,铺下去就行,用红漆干吗?不过,这跟我无关,有关的只是天花板。我说,这怎么办?我的意思是,无论梅花还是紫薇花,反正是他们家渗下来的,得给我弄掉。

包子听懂我的话,他说,叔叔,你别生气,我把工人再叫来,你就放心吧。

包子边说边从卧室出来,一扭头,看到旁边的书房,就踅进去。我的书房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把大电视放客厅显著位置,我却不是。我家客厅没有电视,却把平板液晶大电视挂在书房墙上。包子就站在电视前,定定地看着。有五十四吋吧,叔叔?

我说,是呀,五十四吋。

包子像质检员似的用手在电视的边沿仔细摸了一遍,然后微微颔颔首。好东西,他说,平时你们用它来干什么的?

这个问题很奇怪,电视不就是用来看的吗?虽然当初我下狠心把这么大的一个东东买下,弄到书房墙上,主要并不是为了看全国各省各台的哪家节目,而是为了放影碟——那些欧美大片,同时也打算偶尔低级趣味一下,弄个日本AV片播一播。也就是说,我家的书房,本来也还打算兼作通俗娱乐场所之用的。但因为忙,大部分时候它只能闲置着。

不玩游戏?包子很吃惊,这样的大电视不接PS3玩游戏?

我和依薇被他的吃惊弄得有点吃惊,互相看一眼,都摇头。依薇问:什么是PS3?

包子摊摊手说,PlayStation3,简称PS3。连PS3都不懂呀?

5

我们单位以前的日子很好过,一期期画报花团锦簇地印出来,却不能同样花团锦簇地广泛铺向社会各界。这是个画报没落的时代,你懂的。但画报又有许多其他期刊根本没有的优势:被领导重视。领导觉得它可以展示这个省的对外形象,于是每年就拨一百多万元外宣经费养着,有了这一笔钱垫底,还需要我们疯狗似的拼发行量吗?不需要。逢哪个市、哪个地区要进一步向省领导或海外侨胞展示自己的建设成就,还会主动拿一笔钱到我们这里弄几个版面,我们得令后背着相机下去横竖一拍,回来一制版,实在不用费多少神。

但从前年开始不行了,前年出版行业一下子成了没娘的孩子,都陆续转企了。

又要我们歌颂这个与那个,又不许我们这样与那样,还非得自己管自己的饭碗,这事当然难度比较大。有难度,日子就跟着难起来,很温文尔雅的社长也学着当起周扒皮,让我们纷纷厚起脸皮拉业务。搞摄影的人,暗地里都自以为是个艺术家,留着牛B哄哄的长发或胡子,看人都只下意识地斜着眼测光线、找角度,本来只打算靠镜头跟世界对话,突然间一向闲置的舌头却被逼着超常规使用了。不使用不行,效益挂钩了,这就是一根最管用的鞭子。谁求人谁斯文就没了,有一个同事硬是翻出以前的样片,找到某人和某人,总之都是身居要职的家伙,把对方参加哪个重要场合出席什么活动,旁边还站着哪位耳熟能详的官场要人,这样的照片冲洗出来,或者再刻张光盘送去,立即就跟对方拉近距离了。接下去百般吹嘘鼓捣让人家用公款出画册,往往就事半功倍了。

这么下流的队伍,其实我早奋勇加入进去了,不干不行,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自尊心摆在那里。人家业绩如虹,你却连蝇头都没握住,脸往哪儿搁?为了业绩,上天入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

这个星期六好不容易社里没事不要加班,我本来打算蒙头睡一下午,却被人敲门敲醒了。还是包子。他手里拿个方形的小包,他说,叔叔,我教你玩游戏。不等我回答,他就脱鞋进门,直接去书房,打开电视。

我记得老包说过自己是省直机关的干部,他老婆在商检局工作,算起来都是有点层次的,谁料到,他们这个儿子,却不像那种家庭出来的。

很想倒头再睡。无奈毕竟来了客人,只好跟进去。

包子把手中那个小包打开,掏出一个黑壳的东西。

依薇穿着睡衣进来,问,什么呀?

包子说:游戏机。

依薇不相信,说,不可能。她学生中玩游戏的多了去了,以前从学校回来,她常怨妇似的控诉游戏的毒害之深,她的学生某某、某某、某某某,总之此起彼伏的都是因为迷恋游戏,把学业生生荒废了,所以她见到谁把游戏机带到课堂,就二话不说没收了。所谓不可能,依薇说的就是包子拿来的游戏机,跟她平时没收来的完全不一样。

包子说:它就是PS3嘛。

包子穿一件原先应是白色的毛衣,现在不白了,黄中透着霉斑,估计已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洗,瘦瘦的后背往前弯出一条明显的弧度,像一张落满灰尘的老弓。他把PS3连接到电视上,动作非常麻烦,纤细的长手指苍白没有血色,有着干树枝般的僵硬感。

但这种僵硬持续到他拿起游戏机手柄时,就戛然而止了。

《忍者龙剑传》知道吗?

依薇看看我,说,不知道。

《战神》也不知道吗?

依薇说,好像听学生说过。

包子含义不明地点点头,把游戏片放进PS3,然后一屁股坐下,两眼都在电视上。音乐轰隆隆地响起,音量已经被他开到最大。动感的音乐中一个大沟渠占满屏幕,镜头向上拉,拉出大景,出现一只手。那手把长披风潇洒一甩,就咯吱咯吱向前奔跑了。这是赵子龙,包子说,赵子龙知道吧?三国呀。这个游戏就是三国的。

三国?三国怎么说日语?依薇看我,我也不懂。

包子说,这个游戏是日本人弄的呀,《真三国无双5》。来吧,来玩玩。包子把手柄递给依薇。

怎么玩?依薇拿过手柄,来回翻看着。

包子不答,把手柄又接过,双手握住,端在胸前,拇指快速地按动着。

我再次注意到他的手,手指上骨节一个个陡峭地隆起。像什么呢?像紫薇树干。握住手柄,它们却那么灵巧敏捷生机勃勃,与他蔫蔫的身子极不相称。从脏兮兮的毛衣袖口伸出来的那对手掌,就像钻出牢笼的小鬼,透着股自由的欢腾感。

我的电视上现在已经多出一群杀气腾腾地蹦上跳下的人,嗬嗬嗬的杀人声震颤耳膜,屋里一下子成了古战场。

原来他自己玩上了。

我挺不高兴,走到客厅坐下,开始做颈椎操。我第五六节椎隙变窄,长两根骨刺,酸痛相逼。去医院做过牵引,还拔火罐、推拿、针灸,医生说主要还是靠自我保养,就教我一套米字颈椎操,要每天做。男人四十一朵花,我才二十七岁,连含苞期都远远未到,脖子竟完蛋了,一扭动,就嘎嘎响。我突然想,要是有一百个得颈椎病的人坐满客厅,一二三我们一起扭动脖子,嘎嘎嘎的声音肯定可以压过电视里的喊叫声。

我头往前颔,再向后仰,又向左向右扭头。做到第三节时,眼前出现了一根线条,线条在天花板上,隐约,有飘动感,从卧室那个方向往外延伸。我一怔,马上拔直脖子,叫道,依薇!依薇你出来!

依薇没听到。

我再叫,肺部的力气全用上,依薇才听见。她神色紧张地跑出来,问干吗?我手指向天花板,我说,你看,怎么有一条东西?

依薇看两眼,没当一回事,笑笑,说,没事。转身又进了书房。

真没有吗?我站起身,在客厅一圈圈打转。我用的是赵本山式的步子,背着手,一下一下跨得慢悠悠的。因为头九十度大仰,脖子马上就酸了,眼也虚。我又喊依薇依薇你出来。隔了一会再喊依薇依薇你出来!依薇淹没在喊打喊杀声中,毫无反应。我扭过头看书房,突然被浓厚的恐怖感罩住。我的书房仿佛正从这套房、这幢楼中剥离,飞速向一个血腥的古战场坠去。

依薇!我叫道,并且身子往前扑去,扑进书房。恍惚之中,我急于将依薇救出。

依薇!我都站到她跟前叫了,她正趴在包子肩上,眼珠子往电视屏幕上凸起,见我进来,招招手说,咦,王清天,这东西还真的有点意思哩。

我没理她,手伸向电视,猛地将开关按掉。

戛然而止,声音、画面以及包子的手指和依薇的喊叫。包子愣了很久,慢慢回过神,站起来。叔叔,你怎么了?

我重重往外呼气。我不怎么了,我说,但我的天花板怎么了。你出去,去看看,连客厅的天花板都出问题了!

是吗?包子眼神迷离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站起,往外走,走到客厅,靠在沙发上,原地转了一圈,手指在沙发皮上抠动,嘎嘎响。叔叔,它好像是有点怎么了。它怎么了?

我嗓子在刚才那么声嘶力竭之后,好像喊出惯性,调降不下来了。问你啊,我喊道,问你们家的人啊,怎么了怎么了,还不是你们弄的!

包子很认真地点点头,他说,是,肯定是我们弄的。叔叔你真的不要生气,我这就叫人,叫人把它修好。

你修?我说,去去去,快让你父母回来。把别人的房子弄成这样了,他们还游山玩水得心安理得。叫他们回来!

包子说,快了,我已经给他们打电话说了这事,他们很焦急。我妈还说要给你带个锡盘做礼物,表示歉意。叔叔,我们真的很对不起你。

6

包子走后,我家里出了点麻烦。

依薇把包子客客气气送出门后,门一关,顺手就从地上抓起自己的一双皮鞋,我以为她要出门,正要问去哪里,却见她抓着鞋后跟猛地往空中举去,手臂顿时增长一截,一眼望去,都让我想到猩猩。我被这个想象弄得好笑起来,但嘴还没来得及咧开,依薇就左手掷下,右手掷下。咚!咚!地板上两声巨响,皮鞋已经横七竖八摔到我脚下了。

依薇的母亲以前是穿着芭蕾舞鞋跳过白毛女的,正是因为白毛女跳得好,依薇的母亲才被市革委会的一位实权人物看上,强行娶来给憨憨的儿子做媳妇。我为什么要提这段历史呢?是为了说明依薇其实出身不错,算得上大户人家的女孩,又经过艺术细胞丰富的母亲倾心打造,按理说,她不该以摔鞋子这样粗俗的手段发脾气。

在这之前,她即使再生我的气,也只会身子一扭被子一蒙半天一动不动,而绝不会将内心的愤怒付诸动作。突然之间,她竟付了。我很吃惊,但我更吃惊的是细看之下,客厅的天花板已经不止有一根线条,而是有三根,它们长短不一,呈无规则的粉红色,越看越清晰可见。这是什么?

我说依薇,看来不对头了。

依薇说,你才不对头!人家一个小孩子,把自己家的游戏机都主动搬来,好心好意的,可你是什么态度?太没教养了!

我目瞪口呆。反而是我没教养了?

不过我不想跟依薇纠缠这个问题,我手往上指,我说,你自己看看吧,卧室天花板有东西,客厅也有。究竟什么东西?啊?好好的天花板,平白无故变成这样,麻烦你恼火一下都不行吗?依薇小姐!

依薇白过一眼,看样子她真没打算对此恼火,就去了书房。一会儿,听到里头传出古战场的厮杀声。

我跟过去敲门,门结实沉闷,纹丝不动。

我只好坐到沙发上再次点起烟,烟雾淡淡地往上升腾,不紧不慢地变幻出各种造型,最后在天花板上停留片刻,才悄无声息地散去。

包子进来时抱着PS3,走时却是空手的。他把机器留在我家书房里了。

我的生活一定起了某种变化,究竟是什么我还没弄清,问号像细菌一样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我抓不到它。以前碰到类似情况,依薇总是我最好的谈话伙伴,我会把心里的疑惑底朝天往外倒,倒着倒着,答案就慢慢浮起来了。可是我现在向谁倒?书房的一扇门,把我和依薇隔在古代与现代。

那天晚上,依薇连饭都不出来吃。我去敲了四次门,第四次我在门外说,有本事你就不要出来,一个晚上都不要出来!说完,我自己去睡了,一觉睡到天亮,扭头看旁边,竟然是空的。依薇被我说中了,她真的一晚上都在书房里不出来。我一下子又心疼了。睡眠对女人太重要了,比性还重要得多,而我一句话就把她一夜好觉给毁掉了,这太狠毒了,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丈夫该做的事。

我下了床,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调整脸部表情。我得对依薇笑,然后对她唱黄品源的《小薇》:“小薇呀,你可知道我多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美丽,摘下一颗亲手送给你。”我唱歌不行,动不动就走调,但依薇喜欢《小薇》,她都一夜没睡了,脸色一定糟透,情绪更坏透,解铃还需系铃人,就是比鬼哭狼嚎还难听,我也要唱,唱到她眼睛不温柔起来都不好意思为止。

走到书房跟前,我刚要去扭门把,门却突然开了,依薇迎面冲出。

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薇呀,你可知道我多爱你……

我还没开口,根本都来不及唱出声,依薇蓦地往前一跳,扑到我肩上。

我的嘴型连忙从唱歌状态中调整回来,我说依薇依薇你没事吧?

依薇说。王清天,我赢了。

依薇的嗓门偏大,乍听起来像在吵架。我诚惶诚恐,正打算厚起脸皮哄她,把《小薇》唱出,却发现她的脸部纹路不对,她竟然在笑。

我正要松口气,再一看,还是不对。我双手揽住她肩头,问,依薇你怎么了?

依薇虽然嘴角仍然翘着,但眼瞪起,她说,我怎么了?

她眼瞪起后,问题更暴露出来。我说,你照照镜子。就把她往穿衣镜前拖。

依薇的嘴角在镜子前终于不翘了,她自己也看到了,她的眼睛跟兔子似的,竟红透。

我很难过,我让她一夜不能睡,她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个委屈?我说,依薇,对不起。

依薇很奇怪,她问,为什么?

我觉得她越是不怪罪,我越要拿出态度。我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待包子,不该对你说那样的气话,你看你看这一夜害你把眼睛都哭成这样了……

我憋足了劲还要往下检讨,好男人手册教我们,一旦得罪妻子,只要往死里骂自己,她们肯定就心软了。

依薇却说,没有,我没哭,我哭什么呀王清天?

我想是啊有什么好哭的?我一句话还能把她挡死在书房里头不成。依薇刚才倒是喊谁死了,我问她,你说谁死了?

依薇说,张角死了。

谁是张角?

黄巾起义的领袖啊。

谁杀的?

赵云啊。

7

原来依薇的眼睛不是我害红的,而是游戏,她也玩了,玩了一夜,是那个古代帅哥赵云赵子龙让她着迷了一个晚上。我不免有推掉责任的轻松感。看窗外阳光正好,万物都在黄灿灿中蓬勃旺盛,而我的老婆依薇却猫一样蜷到床上,将她红透的眼睛闭上,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出门,去趟超市。这个明媚的星期天,我心里洋溢着劫后重生的温情。结婚三年,依薇第一次对我耍这么大脾气,我都被吓出一身汗,突然竟无需我任何努力又峰回路转了。

我买了丝瓜和苦瓜,这是依薇爱吃的。又买了两只花蟹一斤老蛏,这也是依薇爱吃的。

路边的紫薇树已经全部种上,每株间隔五六步。我边走边扯下细叶放在嘴前,用力吹口气,它飞起,跌跌撞撞翻几个跟斗,落到水泥地面。它太单薄了,永远发育不成甲羊蹄莲那么肥硕健壮的叶片。但也正因为单薄,它又有甲羊蹄莲永远无法企及的优雅超俗和清新秀丽……

回到家依薇还在睡,我独自下厨房把饭煮了,把花蟹煎了,把老蛏洗了,把苦瓜炒了。我是被母亲宠大的,母亲麻利的手脚再干十倍家务活也绰绰有余,根本容不得我插手。但现在我愿意宠依薇。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发自肺腑为之当牛做马,真是没有办法。有机会宠自己心爱的人谁说不是幸运的呢?

然后我坐在客厅等依薇醒来。她醒来后,我要主动表示向她学游戏,以博她欢心。

我知道游戏很多人在玩,我以前不玩决非故意,主要是周围没人玩。我们画报社不大,但挺忙。搞摄影的包里放两三部机身,再闪光灯和广角、标准、长焦几个镜头一放,就有几十斤重了。我们都夸自己是劳动人民,一个摄影包就把自己背出一身肌肉。要说,大家还是很敬业的,常常连上厕所都是小跑,脚底下像装着车轮子,轮子下面有一叠叠钱可辗,谁还有闲心动电玩?

我完全可以成为第一个。人生怎么能一点消遣都没有呢?排斥往往是无知造成的,既然天下那么多人拜倒在电子游戏之下,可见它肯定多少具备了尤物的气质。我反正不是伟人,并没有那么伟岸的清高,适度接纳应该是明智的选择。那么接下去,我将用夸张的口气讨好依薇,你教,我学,我们一起玩。

这时电话响了,我怕依薇被吵,连忙抓起话筒。

又是我妈。

阿天,我肚子咕噜咕噜的,肠子可能有毛病,真的有毛病啊阿天。

我说,妈,你索性来我这里住吧,我带你到大医院彻底检查一次。我往卧室瞥一眼,这事没先跟依薇商量一下,可能令她不高兴。结婚三年,她只与我母亲见过两面,是我有意隔开两人的距离。距离常常是友好关系的保鲜剂。我妈普通话说得很地道,可她一跟我在一起就非常固执地只说闽南话,依薇一句都听不懂。依薇以前每次去泉州都有种到国外的感觉,我妈要是来了,她就是回家也像在国外。

没想到我妈先一口回绝了,她说,不去!泉州这里我还知道有几个好医生,你们那里的医生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能认真给外地人检查?

我有点烦,都不知说什么好。恰好手机响了,奶声奶气的女声叫道:来电话了来电话了。我说,妈,我回头再打给你吧。

打手机的是我的部主任,他说副省长去北京跟外商谈合作,让我跟去做报道,下午就走。他还特地补充一句:那架仙娜P2你带去。仙娜是我们社前几年花了十一万元配起的,算是全社顶级之宝,平日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这次看来要有大合影。

我这一去去了三天,走之前我交代依薇花蟹在锅里,老蛏在微波炉里。

三天后回来,飞机晚点,到家已半夜一点多。家里黑灯瞎火,依薇肯定睡下了。星期一至五学生要早读,她七点二十分之前就要到校,睡迟了起不来。

我怕吵她,蹑手蹑脚地开门关门,连灯都不敢拉亮,借着窗外街灯的光洗完澡,就悄悄上了床。我一躺下,床动了,是依薇动,她猛一转身,一下子把我抱住,咯咯咯笑个不停。

原来刚才她根本未睡,沉住气跟我逗。

找个小资点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生活在她手中跟万花筒似的,被弄得乐趣横生。

我想依薇是等着我的,登机前我给过她电话让她先睡,她不睡,飞机再晚点也要等着。这让我很温暖,就开始动手动脚。但依薇的身体在我的手之下没有起反应,她忙着说话。

王清天,打《战神》我能Boss无伤了你信不信?

王清天,我买了《刺客信条》《忍者龙剑传》《街霸》你信不信?

王清天,包子都是在网络上跟高手对打,以后我也上网联机打。

王清天,这东西太好玩了呀王清天。真不想到,电玩杀个人那么容易,当个英雄那么容易,舞刀弄枪主宰世界那么容易。

我已经不想听她说什么了,在她喋喋不休中,我爬上她的身体,完成了一个过程。

以前每次我出差回来,哪怕仅出差一天,两人都分外激情,现在激情只剩一半,依薇那一半她都用来说话了。我有点扫兴,不过也不太计较。女人都是非理性的,你总不能十全十美地要求她,她不投入,但也没推辞,在姿势上还不时给予一些必要的配合,就不错了。哪一本书上说过,对别人苛刻的人,最大的烦恼最终总是落到自己头上。

我重新穿睡衣,整整枕头,觉得穿堂风太大了,起来把窗关上。再躺下时,抽抽鼻子,觉得有股奇怪的味。我用肩膀推推依薇,你闻闻,好像有什么味啊?

依薇吸一口,再吸一口,说,没有。

依薇说得很肯定,黑暗中我觉得她连表情应该也是肯定的,那大概就真没有了。我刚从北方回到南方,两地气候相差太多,鼻子可能还没适应过来。

真的累了,每次外出拍摄,都是一次强体力运动,领导握手干杯坐下来交谈,我们都得满场飞跑找机会,越精彩的瞬间越转眼即逝,抓不到,就是没人笑话,自己心里也愧恨交织。我说,依薇,快睡吧,要不明天你上课就起不来了。

依薇没有应,隔了一会她才说,王清天你不要骂我,我已经请两天病假不去学校了。

她说这句话时,我眼皮已经粘到一起。我意识里还模模糊糊觉得不对头,想问她为什么,眼睛和嘴巴却睁不开,过了一秒钟,我已经浑然不知地睡下去了。

8

第二天醒来我身子侧向左边,手往前搭着,整个姿势像要把依薇抱住,依薇却不在,床空出一半。

依薇!我叫道。没人答。我想她大概上课去了。实验小学是全市最好的一所小学,适龄儿童无不向往。实行划片招生后,家长八仙过海,削尖脑袋要把户口落进片内,运气好的得逞了,运气不好的就鸡飞蛋打。学校一俏,老师收入就好,收入越好,工作压力也越大,因为师资不缺啊,不行就走人,走一个,千万个外校的外地的都拼命往里涌。

我记起来了,依薇说她已经请两天病假。依薇以前除非病得两腿不能着地,都坚决不肯请假,她是个敬业的好教师,可是这一次,却请了。她什么病?我打个激灵,挺身坐起。依薇依薇!我拖鞋都不穿,在每个屋里叫着找着,结果都没有依薇。

看来她病好了,看来她病一好就去学校上课了。

我又躺下睡。我别的优点没有,能睡却是突出的,依薇有时取笑我是猪八戒转世,我也不生气。这个世界很多人在漫漫长夜中辗转反侧,无眠的苦痛伴其一生,直至死去终于永远闭上眼再也睡不醒才得以解脱,与他们相比,我多么幸运。

我开始做梦,梦杂乱无章,我父亲和母亲的脸孔交替出现。

我父亲以前是海员,主要航行线路是日本至香港或上海,货轮装卸间隙,如果空当较大,他才回家一次,待的时间或长或短。每次推开家门,他背上总有一个大包,里头装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感兴趣的。他回来一次,我母亲就发一笔财。洋烟和西洋参当时还是紧俏货,总有人源源不断来我家买。钱来货去,我母亲神色诡异,既幸福又恐惧,提防着一不小心被人揭发成了走私犯。而我父亲总是跷着脚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抽烟,抽得一屋子雾气腾腾,然后突然又走了。从小到大,我与他见面总是这么断断续续的,烟和背上的大包把他的脸弄得模糊不清。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刚说了几句话,我母亲突然就失声大哭,别人越安慰她越哭。我从没想过她会在别人面前哭,也没想到她体内会有那么多泪,流也流不尽。原来船失事,我父亲落入公海,尸体都没法找。那年我七岁。十九年前的一个人,尽管是自己的父亲,也已经隔山隔水地淡远了,以前我的梦从来与他无关,今天突然有关了,他仍然背着山一样的大包,从紫薇花树下艰难走过,他的腿坚硬光滑无肉,他的手嶙峋青筋暴起,他站在那里,活脱脱就是青青公园里那株紫薇老树。这时我母亲出现了,我母亲手一戳,戳到树干上,树开始狂乱地晃动,紫红色的紫薇花铺天盖地飘落,花瓣中我母亲一脸泪糊糊地冒出,尖声大喊大叫,阿天啊我的阿天啊!

我猛地吓醒了。醒了之后更被吓住了。

我母亲就站在床前,她并没哭,脸上堆着笑。阿天!她轻声叫。

我怔怔地看着她,神智有一半还留在梦里。

阿天!我母亲俯下身伸手摸我头。我下意识地避了避,额头还是被她手截住了,她的手是凉的。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串笑声响起了,接着依薇跑进来,把我往上拉。王清天大人,起来,起来接见你妈!

我坐到床沿,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依薇说,看你这个猪样,妈来了,不高兴?

高兴!我连忙说,说过看着母亲。

怎么她突然就来了?

我母亲说,是依薇让我来的。

这我就更奇怪了,依薇一点风声都没漏,居然就把我母亲动员来了。

我妈说,依薇天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家里有包治百病的东西,不要医生,自己给自己治,一治就好。她说一次我不信,说两次也不信,她每天十个电话反复说,我就来看看是不是真的了。阿天,你有什么宝贝啊?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就一起看着依薇。依薇说,呀,不就是PS3吗?包子一直没拿回去哩。哪天他来讨了,我就自己买一台。妈,来,我教你,你一玩就什么病都没了!

依薇把我母亲拉去书房,那里很快就传来枪声喊声杀声。我趿起拖鞋也往书房去。我母亲五十六岁,手指头都僵硬住了,她哪玩得了这玩意。但不管怎么样,依薇有这样的孝心,她的举止再不可思议,我也还是感动的。

这能治病?我母亲比我更生疑。

能!依薇坚定不移,她把那个大菱角似的手柄用双手端紧,手指灵活按动,俨然像位老手了。我不免吃惊,所谓与时俱进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电视大屏幕上是幽暗森林,火把移动,绿色眼睛闪过,“唰——唰——唰——”剑撕裂空气,举火把的士兵们已经变成了残肢断臂,血溅满了那片草地。而草地上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紧身衣的忍者,他抖了下手中的剑,剑上的血洒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快速地收起剑,向黑暗的树林深处而去……

我母亲素着脸问,阿天,这能治病?

能!依薇抢先回答。

我母亲渐渐皱起眉头。她脸上的皮肉像一群被台风刮倒扑地的稻秆,一根根纹路都斜在那里,眉头再一皱,眉梢也倒了,看上去一脸都是“八”字。潜伏在“八”下面的,是被欺骗的恼怒。阿天,你们家怎么有股臭味?

我吸吸鼻子,对她故作轻松地笑。没有呀。

我母亲说,有,肯定有,我一进来就闻到了。

我突然记起昨晚自己也对依薇说过类似的话,不免一惊,转身就去了厨房。依薇兼具小资和马大哈双重品质,超市买回的鱼肉虾,在灶台上一放几天而忘个精光的事时有发生。我弯着身子在厨房每个角落眼看鼻闻手动,查过一圈再一圈,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我问依薇,我说,怎么回事,我们家有臭味?

我母亲马上说,就是有!而且,我母亲手指向阳台,你们种这些花干什么?吃饱撑的啊?

依薇没理会,她的莱恩正与反鬼组织打得天昏地暗。

我又返回厨房时,将锅盖打开,花蟹还在。再把微波炉打开,老蛏也在。我的老婆依薇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对它们一动不动,它们待在那里,只好臭掉了。我悄悄把它们倒进垃圾袋,悄悄下了楼扔掉。这样的事发生,无疑有损依薇的形象,我不愿母亲知道。

我再上楼时,母亲狐疑地站在门边等待。我笑笑,摆摆手说,妈,没事,我下去走走。

母亲说,下去走走是可以的,可是你家怎么是这样的?

我以为她发现臭蟹臭蛏,又摆摆手希望她不要往下说。依薇不计前嫌,主动把她请来,婆媳友好相处本来已有一个美好开端,不能因这个小事恶化掉。

我小声说,妈,依薇太忙,忙忘了。

是吗?我母亲分明更不解。一个人再忙能忙成这样?能把天花板忙得花糟糟?

天花板?我一愣,猛地抬头。昨晚回家到现在,我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到天花板上。现在我仰着头,从客厅走到主卧次卧再走到书房卫生间,走得气越喘越粗。

整个天花板,几乎每一处,它们都一绺一绺一缕一缕一道一道地紫红着。

都是什么东西啊?我母亲很恼火。

依薇抽空往上一瞥,淡淡地说,紫薇花。

9

我决定跟依薇认真谈一谈。

所谓认真是因为依薇从来不肯正儿八经地跟我对话,她说我在学校都正儿八经一整天了,回到家王清天你要再不让我松弛一下,你就是王八蛋癞皮狗。

这一次我宁可做蛋做狗也得跟她严肃。

老包夫妻从新疆回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班上的学生吗?不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

你必须知道!我声若洪钟。包子没对你说吗?

说啦。

说什么?

依薇扭头看墙上的日历。今天八号,包子说他父母十号回来。不就差两天了吗?王清天你急什么呀?又不是你爹你妈回来。

我母亲正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依薇说完这句话猛然意识到这个现实,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脸上充满歉意。但我母亲没发火,她缓缓地向我打听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每一个细节都不漏过,然后一会儿盯着依薇,一会儿盯着我,一会儿盯着天花板,陷入深邃的思考。

阿天,我母亲终于开口,你站起来。

我应声站起。我母亲从来说一不二,不仅对我,对我父亲,她当了十几年街道主任,一大片居民对她也毕恭毕敬。她太具备指挥若定的气度了,整个街道都相信,如果她文化程度高一点,当个市长省长也绰绰有余。你去他们家看看,我母亲说,你为什么一直不自己进去看一看呢?

我点点头,明白了我母亲的意思。我的确应该进去看个究竟,虽然包子没让我进,可是我有权力强行进去的,因为是他们,先强行把我家的天花板弄成这样。

我迈出雄壮的步子往门外走。

依薇笑眯眯地看着我换好鞋,扬扬手说,王清天,再见。

我上了楼先按门铃,叮咚叮咚,没人理。然后我用巴掌拍,啪啪啪,越拍越重。门终于被我拍开了,但不是老包家的门,而是对面的。一个弓着背的老汉出来,狐疑地看着我。我连忙说,我是楼下的,705,我找这家人。

老汉耳朵聋,眼也不行,眸子上蒙一层白翳,看上去眼珠子是灰色的。

我正需要喊一喊出口气,就大声说,我找这家人!

灰眼老汉摇摇头又点点头,如释重负地缩进去,门关上之前,他自言自语道,不在,就是不在。

我转过身喊道,老包老包!包子包子!

喊完我抬起脚往门上踢,哐!哐!哐!金属声响彻全楼,但里头始终安静。我无奈,悻悻回去,依薇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等着看热闹地坏笑着。她说,王清天,白跑一趟了吧?哈哈,活该活该。

我说,什么意思?

我母亲马上也过来,厉声问,什么意思?

依薇不怕我,但被我母亲吓一跳,伸手搂住我胳膊,坠到我身上。人家包子不在家嘛。

他去哪儿了?

依薇默不做声。

我母亲怒不可遏地呵叱道:回答,他去哪儿了?

依薇脸红了,眼泪扑地落下。她望着我,非常委屈。这是我最怕的场面。我一直不下决心把母亲接来住,语言的问题是次要的,要命的是她来了不但依薇受不了,我也难受。我母亲的性格我太了解了。

他究竟去哪儿了?母亲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降低了声调,但口气仍然火暴。

依薇说,他现在是BT战队的一员。

依薇又说,他去集训了,准备参加CS比赛。

我和母亲都静静地听,等着依薇往下说。但依薇却止住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说清楚,谁都听明白了。

可是我不明白,我母亲更不明白,我母亲手动起来,看样子都想拍桌子了。我连忙问依薇,你说清楚点,包子究竟干吗去了?

依薇说,CS集训不知道吗?Counter Strike,《反恐精英》不知道吗?深酷网吧有一支大名鼎鼎的BT战队,战队四人组中,有一个人病了,包子被招去顶上,准备参加全国总决赛。

毫无疑问这一切我都不知道,但我必须装出知道的样子。我侧过身子,挡在我母亲与依薇之间,心中涌起悲壮感。这一前一后俨然是两个火药桶,我母亲的脸涨成紫色,依薇则是铁青,她们无论哪个再炸开,都会先把我弄得粉身碎骨。

我说,妈,我带你去医院吧,查查肠子。

情急之下我真的想不出其他东西了,只有肠子。

我母亲整个身子一僵,马上软下,凝聚在脸上的血,也一下子流失,脸色由紫转白。

阿天,我的肠子……

我被这个奇效所鼓舞,不假思索,立即刻薄地往下渲染。我说,去查吧,要是癌呀什么的,越早治越好。

我母亲已经跟刚才完全判若两人,她虚弱地手捂肚子,叹口气,又叹口气。

10

我自己开车,开去年买的钛银色1.8自动挡宝来把母亲带进全市最大的国光医院。这家医院成立六十周年大庆时,我曾来做过报道,拍了七八张反转片,登在“本月新闻焦点”栏目,其中一张是院长曾力咧开嘴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大照片,还用做封面。

我们的画报说到底是上面拨钱办的,就得为省里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唱出赞歌。所以,我们虽然用的是比《时尚》《瑞丽》之类的时髦杂志更好的二百克进口铜版纸印刷,风貌却完全不同。它们为小资服务,矫揉造作地摆弄精致生活,我们却是敲锣打鼓展示全省建设的新面貌新成就。这样的杂志每期画报的封面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我当时鬼使神差把曾院长力荐到封面上,也许潜意识里是觉得总有一天会用得着他吧?

我颈椎痛自己找医生推拿牵引,也舍不得把他用上。

现在带着母亲去找他,心里窃喜,哈,终于用着了。

院办的人却给我当头一棒,他说,曾院长出国了。

我把名片递上。院长上画报封面的事据说在全院轰动一时,他们应该人人都记忆犹新。我说,我就是那个给你们院长拍照片的记者。

院办的人抬头看我,低头看名片。我等待他看着看着,脸能暖起来。但他不暖,始终冷着。我母亲在旁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把室内气氛弄得十分低迷。

你什么事?院办的人终于问道。

我指指我母亲,说,看病。

内科还是外科?

肠子,她肠子……

去内科吧。

院办的人拿起内机拨通一个姓郭的医生,他说,郭主任,画报社王记者带个病人一会儿去找你。

放下电话时,他脸上出现隐约的笑。王记者,你去挂个内科的主任号,找郭主任。

郭主任原来是个女的,年纪与我母亲相仿,但花在保养上的力气一看就不一样。郭主任对我母亲上下看两眼,也看出自豪感了。她将文过的棕色细眉轻轻一挑,说,怎么啦?

我没有从她的问话中听出热情,不免有点失望。别人对我冷漠没关系,这年头我反正也混得脸越来越臭了,灿烂的表情都像陈年老酒一样深深藏起,不到需要的时候绝不轻易端出,一端出它就可以为某个利益去诱人醉人。可是在我母亲面前,我还是虚荣地渴望有人对我泛滥地恭敬,显得我混得不错,有个被人仰望的社会地位。

我又掏名片递去,名片上有张我抱着相机扮酷的照片,这张照片以前在中央电视台第三频道“瞬间”栏目的片头还闪现过。搞我们这一行的都在乎那一闪的分量,多少哥们都渴望被闪,我不知走什么狗屎运被无意中选中。

郭主任淡淡看一眼名片,表情还是没出现变化。

怎么啦?她问。

我母亲揉着肚子,一副无从说起的惆怅。

我说,她肚子,肚子老是……

让她自己说!郭主任打断我。这一次,她因为说话的声调顿时提高,嘴唇就往两旁扯开,露出虚白的烤瓷牙。保养得再年轻,原来也止不住牙齿老化的步伐。

我母亲开始说,说得不得要领而且颠三倒四。

我母亲的口才本来是赫赫有名的,我们那一街道的居民从电视上看到亚洲大学生辩论会转播时,都着急这样的活动太迟举行了,若是早几十年,我母亲一定是最佳辩手,可以为国争光。可是,轮到小小的肚子,小小的肠子,我母亲却说得支离破碎。

郭主任也许听明白了,也许根本没打算听明白,她开始写病历和开药方。

行了?我母亲疑惑地睁大眼。

郭主任没应声,开完药方,用画素描一样的笔法,草草签上自己名字,然后把病历递出,眼睛已经看向排在后面的病人了。我母亲不接病历,她梗着脖子,突然又凛然了起来。

就这样?这样就行了?

行了,没事。来,下一个。

我母亲不站起来,不把椅子腾出来给下一个。

我要查!

查什么呀?

查肠子,我要做肠镜!

有这必要吗?

有!我母亲答得非常果断。

我说妈,听说肠镜检查很难受。

我母亲右手肘猛地往上有力一举,停在空中。这常常是领导们用来制止下属发言的手势。

查,一定查!我打听过了,现在做肠镜可以全麻,打丙泊酚,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痛苦。

我母亲说话的口气和表情成为整个诊室的焦点,郭主任稍一恍惚,就笑了。好凶啊,更年期该过了吧?注意保养。

我母亲的斗志被“更年期”这三个字一下子惹起,她说,不行,我花钱看病,得看出病来,我要查!

行啊。郭主任息事宁人地右手一晃,捏在手中的钢笔飞速转几圈。查吧。郭主任钢笔再转几圈,刷刷在两张粉红色纸上划着勾。今天查心电图,明天查肝功。

然后呢?

然后,呵呵然后,然后呵呵,哧——!郭主任叩住牙,重重吹出一口气,右手往前一甩。然后就要清肠道了,开一包复方聚乙二醇电解质散吃,拉吧拉吧,拉得干干净净,就能查了。

从诊室出来后,我心情很不好。我母亲在刚才的英勇表现过后,盯着手中沉甸甸的病历,已经又虚弱下去了。她说,阿天,你说要不要查心电图要不要查肝功?要不要做肠镜检查?

我抿着嘴,眼茫然望向远处。

心脏肝功我在泉州都查过了。肠镜在泉州本来也可以做,可我一直不做,我不敢做啊,我不是非做不可。

我说,事已至此,就做吧,彻底查查,没事就宽心了。

如果有事呢?我母亲马上反问,她被自己也问得一震,缩起身子,像有人要将她塞进一条小缝隙里。

这回轮到我叹气了,我疲惫不堪地挽起她的手说,那就先回家吧,你想好了再来。

11

我开车从医院出来。

车载收音机开着,男女DJ嘴巴利索地一捧一逗说段子,情景笑声轰隆隆而出。接着插播音乐,恰好黄品源在唱:“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她有双温柔的眼睛,她悄悄偷走我的心……”

我烦躁地一压按钮,关掉音响。

车子正从榕树伞一样在空中合拢的老街区穿过,两旁都是木构百年老屋,已经翻修过,修旧如旧,木梳、灯笼、裱褙店排列过去。报纸上说,这是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的一张古色古香的脸面。我去年做“城市记忆”专题报道时,来这里拍过一组照片。我来的时候是夏季,阳光被榕树挡在世外一般,四面吹来阴凉的风。这个街区拐个弯就是市一中了,再拐个弯是实验小学,又拐个弯是那条新种上紫薇树的八车道,然后就到我家。

我去年夏天忽略了一间房子,这一次差点又忽略了。寂静的车子从热闹的路上滑过,刚想把方向盘往旁打,有两个字突然钻进眼里:深酷。

我听谁说过这两个字?

依薇说的。

依薇为什么说到它?

依薇说深酷网吧。深酷网吧有个BT战队,把包子聘去了准备参加CS比赛。

我差不多把全身的劲都用到右腿,我一下子踩下刹车,我母亲没提防,身子往前扑,幸亏如今交规要求正驾副驾位上都得系安全带,否则不是玻璃破就是她头破。我母亲尖叫起来,阿天,你干什么?

我踩刹车时确实还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被我母亲一喊,喊明白了。

我要去找包子。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对母亲说,你就坐车上,我下去有事。

什么事?我母亲不习惯被人晾在一边,凡事她都勇于参与。我不打算给她机会,所以没理她。

深酷两个字是棕色的,只有巴掌大小,缩在低垂的门楣上,与陈年木板的色泽混在一起,很不起眼。但进入小门,一个硕大的女人就迎面扑来,一个被处理成立体三维效果的电玩女人,穿高筒靴与紧身衣裤,丰臀肥乳,目射精光,握拳抬腿,生气勃勃。她色彩鲜艳的画像顶天立地铺满一面墙,抬起的那条腿仿佛随时准备往下踩,踩扁踩死任何人。

叔叔。

后面叫一声。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到五个男孩,并排,互相勾住肩膀,穿统一的黑衣裤,像五片拼在一起的木板。叔叔!声音是从其中一个男孩嘴里出来的,他话音一落,其他三个也一起叫道,叔叔!

是包子。

我说,我找你。我对包子勾勾手,让他离开那些人,到外面说话。

可五个人好像被胶粘住了,他们仍勾着肩膀一起跟到外面。

我说,包子,你跟我回去一趟。

为什么?

我抿抿嘴,本来是用这个动作鼓励自己做个有修养的男人,不料嘴唇仿佛跟腹中某个深洞连在一起,这一抿,洞门开了,一股灼热的气浪腾地冲出,穿过内脏,涌出口腔。天花板!我吼着,估计眼珠子都暴起了。你他妈的怎么回事,把我家天花板都弄成那样子了!

我的声音在榕树庇荫下的老街区显得突兀,很快就有人围过来。

我母亲也从车里下来。

回去,跟我回去!我要去你家看看!我动手拉包子。包子脚站定,身子却松松地随着我的手前后摆动,他一动,五个人也跟着波浪般晃着。

我母亲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往前两步,手一伸,揪住包子的衣襟。回去,立即回去打开门!她的声音短促而威严,暗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包子有点迟疑了,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他左边是头发挑染成绿色的男孩,右边是红头发男孩,再旁边,是光头和金头发的。

光头说,没空呀,包子哪有空,我们正练着哩。

绿头发说,不知道我们BT战队要练战术配合吗?

红头发说,包子棒极了,枪枪爆头啊。

光头又说,打像素也是一级棒。

金头发说,包子是队长了,我们还得靠他指挥哩。

金头发又说,我们明年争取到韩国打WCG赛,我们要拿冠军,为国争光。

我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倒是我母亲坚定,她手往回猛地一抽,包子的衣服被扯出尖尖的三角形。走,回去!

包子不看我母亲,只孱弱地看我。叔叔,他们如果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那四个人齐声说,我们不让!

我母亲还揪着包子不放。回去,去处理!一点公德都不讲,怎么还有你们这种人!

包子旁边的几个男孩都嘬起嘴,呜——呜——呜——!

叔叔,战队有一个人突然病了,让我顶上,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能顶得上,真的只有我。

什么病?我母亲恶狠狠地问。

光头指指脖子,说,这里,咽喉,咽喉癌。

绿头发说,说病就病,都晚期了。

红头发说,还扩散了。

金头发说,转移到肺了。

我注意到我母亲坚硬的身子开始一点点松弛,包括手。包子的衣服在她手中一点点往回缩,扯出来的三角形由锐角变钝角,再平展地还原回胸前。我母亲干咳了两声,感觉得到气流磨擦过她喉管时,像锯子拉动。

叔叔,我再跟他们合练两个小时好不好?两小时后我一定回家。而且,后天,我爸我妈也从新疆回来了,他们一回来,什么事都能解决。叔叔,你让我练吧,好不好叔叔?

绿头发说,是啊,不练怎么行?

红头发说,不就两个小时吗?两个小时一眨眼就过了。

他们说话时,我母亲低头看脚尖,又默默转身钻出人群,回到车上。她的这个举动已经发出暗示,就是默许了。周围的眼睛都落到我身上。包子一口一口叫我叔叔,他的谦恭不用说很得人心。而且,他不是为了玩,是为了比赛,为了拿冠军。我再说下去,就是断人家拿冠军的路,就是不让人家去拿冠军。

仅仅为了天花板?

我也无声地往人群外走。走几步,想起有个问题要问,就回过头,我说,包子,你怎么不去北京上大学?

上大学?光头大声笑起,你才上大学,你全家都上大学!

在光头嘴里,上大学好像是骂人的话。

我看着包子,他也许会告诉我真话。

包子咧着嘴似笑非笑。叔叔,为什么一定要上大学?

包子是游戏天才,为什么要上大学?绿头发说。

包子对这话看样子很喜欢,他感激地看绿头发一眼,咧开嘴,淡淡笑起。

我就爬进车,点火,踩油门,开动。

包子喊道,叔叔,对不起你了,我一会儿就回去!

路旁的榕树在老街区的尽头停止了繁衍生息。从浓密的树阴下驰出来时,我吁口气,像刚从一口井中逃生。

我母亲在副驾位上不时地咳着。

12

我母亲的咳延续着,她又陷入新一轮的恐怖臆想。

恍惚之中,我觉得自己有两个母亲,一个袖子一挽就是刀山火海都敢冲锋陷阵,一个轻风一吹就柳枝般东倒西歪,差别之大,就如同摆在面前的两个杯子,一个盛着烈酒,一个装着清水。我小时候关于她的记忆只有烈酒,再大的事,我父亲还在那里小心地左右斟酌,我母亲就脱口说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事情于是就铁板钉钉了。

这么多年我所做的努力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她坚如钢板的羽翼下逃出。

我逃出了,回头一看,她却已经像片舢板,一会儿威风一会虚弱,一会儿在浪尖一会儿在谷底。

我坐在沙发上又做起颈椎操。在等包子回来的这两个小时里,我本来可以去趟单位,把去北京拍回的胶片交技术部,可是算算时间,离这一期发稿还有些日子,没什么好急的。现在最急的不是其他,而是我的家,我的天花板。我得坐在这里等包子。

家里除了我母亲的咳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依薇上班了。到今天上午为止,依薇已经请了两天半的病假了,这是她从教五年来从未出现过的。上午她的段长打过电话,电话是我接的,问依薇病好点了吗?我说好点了好点了,谢谢,她下午就去上班了。段长说,还不都是你害的,你要多照顾她啊。我当时嗯嗯嗯地瞎应付,现在一想,觉得段长话里有话。什么话呢?不像有恶意,那就是善意的。游戏让依薇病了,段长却说是我害的,我害她什么?我他妈的最多害她……我一愣,莫非依薇是以怀孕为由请病假的?结婚三年,我们一直没采取任何避孕措施,我一直盼着早点有孩子,可是,孩子始终没来,依薇怎么敢下这个赌注?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回头肚子腆不起来,看她怎么收拾。

阿天,你说我要不要做肠镜噜?

我母亲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愁肠百结。

我半天不吱声,我在想要是我是个心理医生就好了。也许给她找个心理医生,比做什么检查都好。

阿天啊,她又咳两声,阿天啊,你们这里的医生怎么都那么缺医德?要不我还是回泉州,我回泉州检查肠子。要是碰到熟医生,我再查查咽咙吧,这里涩得难受,咽口水好像都不顺哩。

我看到母亲将手卡住脖子,想把什么东西挤出来似的。

扑通!门外一声响。我以为是包子。跑去打开门,却是包子家对门的灰眼珠老汉,他跌在地上,头歪着,撞到我门上。

我连忙去扶。

灰眼老汉颤颤立起。我问,你没事吧?

灰眼珠老汉摇头,举起手,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我突然起了好奇,我问,你儿子呢?住了这么久,真没有见过他儿女一次面。偶尔在楼下听人说他儿子本来是开公司的,钱不少,却出了车祸,车从山上滚下,夫妻两人一起死了。难道老汉仅有一个儿子?儿子没生有孙子?这些问题以前还真构不成疑问,即使有,也是一闪而过。那么忙,谁会去管别人的家长里短?

我母亲跟过来,说,阿天,把他扶回家去。又蓦地将声调提高,一派领导的气势,铿锵地对老汉说,你下去干吗?要什么东西,打个电话,楼下那个超市的人不是一直给你送吃送用的吗?下去干吗?快回去!

我暗暗吃惊,我母亲才来几天啊,竟然已经知道老汉的日常生活是如何解决的,而我却一无所知。不能不承认,我母亲有这方面的天才,或者说她这方面的神经格外发达。

老汉像温顺的孩子,对我母亲微微躬个身,任我往回扶。

扶到门口,老汉不让我进去了。脏,脏,我不做卫生,太脏,臭。他很抱歉地冲我笑,又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年了,没这么臭。

他猛地将门关上了。

我回过身看对面的门,又看手表。

离开深酷时,我看过车子仪表盘上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现在已经五点二十九分了,包子还没回来。

我拍门,我叫,包子,包子,包子!

对面门开条缝,灰眼珠老汉探出头,食指竖到唇边,小声说,不在,他不在。

我返身下楼。这次我没在705停下,而是接着往下走,一直走到底层。

小区物业管理处的门开着,矮胖得接近正方形的李大姐正坐着看报纸,头顶稀疏,夕阳下斑斑点点露出精白的头皮。

你有事?她很热情。

我就说了天花板。

俗话说“金乡里银厝边”,本来谁也不想弄糟邻居关系啊,想弄糟装修期间我早跟老包翻N遍脸了。可是现在,什么叫忍无可忍?

我说,太不像话了!

李大姐完全认同我的话,她点头,腮边的肉跟着抖动,但她表达得很有分寸,她说,如果真是这样,确实不像话。

我说,上去看看吧,看我家的天花板都成什么样了。

李大姐霍地站起,说,走,看看去。

刚跨了两步,她又停住了,侧着头,仿佛记起什么重要的事。你是……705的?她问。

对对对,你是705的,你叫王清天,画报社的记者。她吁一口气,笑起。每个月时间一到,她就和同事一起在小区门旁摆张桌子收水费、停车费和物业费,业主的档案牢记心中。刚才她只是被我家天花板所打动,忘了其他,现在想起我家的情况,她不走了。不走不是因为我叫王清天,更不是因为我是画报社记者,我望着她胖乎乎的脸,明白她是被七层高的楼梯吓住了,怕自己两条腿无法把一身这么多肉载上七层楼。

不好意思,她说,走不开呀。要不过一会儿吧,另一个人马上就来了。

我往窗外望望,小区空荡荡的,假山假水旁坐着几个老人在闲扯闲聊。等来另一个人是渺茫的,就如同等包子从深酷回来,等老包夫妇从新疆回来。

我重新上楼,从随身背的包里取出佳能G11相机往天花板上拍。啪哒,啪哒,啪哒。

我母亲问,你要干什么呀阿天?

我说,他们不上来,我拍给他们看。

太不像话了!我母亲恨恨地说,物业员,居委会呢?街道呢?如果是我,我早就冲上楼去,都这样了,竟然不管!

我母亲误解物业员了。李大姐专注地盯着数码相机的后背显示器一张张看,整个脑袋在我眼皮底下展露无遗。原来她不仅头顶,就是两鬓,就是后脑勺,也都快荒芜了。有一瞬间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了。将心比心,我宁可天花板坏一千次,也不愿头顶坏一次。可我却拿天花板来烦一个将面临不得不戴假发的女人。

我压动控制按钮一张张显示着。这是主卧的,主卧现在成这样了。这是次卧的,这是客厅的,这是书房的……

李大姐眼越瞪越大,鼻孔也朝上张开,加上呵起的大嘴,脸上就出现很多圆。怎么会这样子?她问,马上又责备我,你怎么不早说?为什么?

她又抽出一张服务卡,夹在食指与中指间递过来。多美的手,光滑润白,该去做护手霜广告的手,它根本就长错了地方,简直暴殄天物了。

她说,楼上的人一回家,你马上给我打电话,再高的楼,我也得爬上去了。怎么这样子!

13

但是一直到晚上包子都没回来。

晚上依薇在书房里,她下课回家,一进门,脱了鞋,包扔门后,就直接在电脑前坐下了。轰隆隆的声音没有了,她买回一个大耳机,从头顶扣下,从后面看非常奇怪,好像她脑袋两旁肿起两大块,呈弧形,让人想到墓冢。

我母亲问,你老婆得什么病啊,这么一直治一直治的?

我苦笑一下,走到依薇身后,打算跟她好好谈谈。

她没发现我进来,两只手指头像几只小鱼在岸上着急地蹦跳。我的视线又停在她手上,然后想起李大姐的手。

一个人是不是总是什么部位,比如手或脚或脖子或肝肺胃肠等等的,总之这个部位格外脆弱,先于其他部位衰去老去?而另一些部位,又格外坚硬,鲜嫩的姿态一直顽强地保持住?依薇的手,我的脖子,李大姐的头发,郭主任的牙齿,我母亲的……就算肠子吧,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各有抢先老去的部位,因人而异罢了。

这么一想,我心里又多出宽容。

我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我背后了。我们三个像串葫芦,站成竖队。

我不在你家住了,明天就回泉州。你家哪像家啊?老婆不煮饭不煮菜,只煮游戏。而且,我母亲把头伸过来,声音软下去。而且,阿天,我怎么还是一阵一阵闻到臭味呢?是不是我鼻子怎么了?我要不要去查鼻子?

我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推上床,让她先睡。我说,妈,平安无事,你是党员,特殊材料做成的,哪有问题啊?有问题,你身板还能这么结实?脸色还能这么好?

我母亲好像高兴起来一些,摸摸肚,摸摸脸,要证实我刚才说的好话都是归她似的。

她睡下后,我集中力量对付屋里的另一个女人。

我把依薇的耳机摘下,我说,依薇你看看天花板。

她像什么宝贝从手中滑落,叫一声,马上夺过耳机重新扣上。不就是紫薇花吗?啰不啰唆你!

我把耳机又扯开。我说,你有包子的手机号吗?

依薇把耳机扣正,说,有,在客厅电话本最后一页。

电话本的最后一页写有三串数字,第一是手机号,第二是宅电,第三个没注明哪里,大概是深酷的。我逐一拨。你挂的手机已关机。第一个就碰壁了。

第二个铃一直响着,响到最后,变成忙音。家中还是没人。

第三个拨通了,一个女孩用动画片里的夸张声音说,包子不在。去哪里了?我哪知道呢?接着她还开玩笑说,啊,我对他的思念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我差点没把话筒往地上砸。

我现在怎么办?我都不敢抬头了,不敢看天花板。不敢看眼睛又偏要往上瞄。那里已经不仅仅是几根飘动的线条,线条与线条交叉缠绕盘结,早汇成深红浅红一片了。真恨不得那是一块布帘,我伸手一拉,拉开看个究竟。

茫茫人海,老包一家人是非常偶然住到我楼上的,本来跟我完全没有关联,怎么平白无故就把我生活弄成这样?我房子已经受害了,人不能再被害,害得连睡眠都丧失了,那更亏了。

我扯开依薇的耳机对她说,我睡觉了!

依薇说,睡吧睡吧,猪八戒!

我扭头回卧室,一进屋就关灯。

手与开关接触的瞬间,滑了一下,湿了。我没在意,脱衣,躺下,闭眼。

闭上眼后脑子慢慢安静,一些细微的、稍纵即逝的感觉总是在夜色笼罩下更清晰地浮起,渐渐放大。

手指头那一滑那一湿,就浮起了,放大了。

为什么?为什么滑并且湿?我用的是进口的开关面板,按钮加长加大,优点除了美观外,更重要在于方便手指头操作。可是,我手指头按上去,竟滑了,湿了。

食指、中指和拇指贴在一起搓搓,似乎还有点粘。

从前我一上床,条件反射就是闭眼,闭上唯恐不及。但现在,却睁着。

我把右手举起来,在空中继续搓,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似有似无。坏螃蟹和老蛏扔掉后,我相信家里的臭味就清除了,其实还有,断断续续。我想那是残余的,清风多吹几下就可慢慢散去。而且,有母亲在,我尤其不愿承认家中的臭味,她会把这当成一种罪状再加给依薇的。我鸵鸟般下意识地回避。

我母亲刚才还说臭,是不是真臭?人在一个环境中待久了,五官很容易麻木,认同了周围的一切。但我母亲不一样,她在街道爱国卫生运动中锤炼这么多年,锤炼得鼻子不同凡响。

我突然脑门一凉,像一条蛇蹿过。

这些天,这么多事,把它们都连起来。猛一挺身,我坐起来了,在黑夜中先是泥塑一样静默片刻,然后,打开床头灯。床头开关有没又滑又湿?没有。

我下床,走到门旁,压下开关。

这一次,滑与湿再度来临。

我看手指。手指上有一层浅浅的类似于咖啡色的水汽,灯光下反射出隐约的亮点。

再看开关。开关的接缝已经变成咖啡色,好像被人精心勾上滚边。手一摸,咖啡色落下,落到手指上,搓搓,的确湿,的确滑。

我脑子空白了。空白了多久无从知道。然后我眼盯着开关,一步一步后退,退到床头,一屁股跌坐床上,艰难地抓起电话。

我按下三个数字:110。

14

接下去小区不安宁了几天。也许这个小区永远也不可能再有真正的安宁了。

我们终于知道,包子只是小名,包子的大名叫包常新。

包子的父亲包为国、母亲陈苍霞一辈子都没去过新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他们死了,死在自己家里。包子用一把锐利的马刀,在半夜,在他们睡得正沉,对准他们的肚子刺下,因为那个晚上,包为国说了气话:明天就把电脑从八楼扔下,明天包子你就必须回一中复读,准备考大学。

血涌出来,流下床铺,流透地板。刺过父母,包子马上打开电脑,到网上找玩家对战,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技术大长。第二天,他应该是开始后悔,去了药店,要买三七散。店里说,有三七片,没有三七散。包子很奇怪,他玩过的《小李飞刀》之类的游戏中明明有,还有小还丹大还丹,可店里却都没有。

他只好买水泥沙子和砖头。回家他自己在父母床边开始砌长方形的池子,刚够放下包为国和陈苍霞。然后,冰箱被利用起来,包子在冰藏柜中装进一摊又一摊水,让它们冻成冰,搬出来,放在父母身上。包子想,他得为找到能起死回生的三七散争取时间,他并不真希望父母死去,他对他们是有感情的。网络上有条消息说,哪国的富人,死后被冷冻起来,以等待将来医学大突破后再救活,他希望父母能活过来,仍然像以前一样,要吃给他吃,要花给他花。

以上冷静的叙述是后来出自刑警队黄警官的嘴。

110被我用电话招来,他们察看了我的天花板、开关面板、墙缝以及门框、下水管道等,然后一个警察问我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我如实回答。他又问我楼上住着什么人。我也如实回答。他听后,低声打个电话。过一会儿,又来了几个警察。他们不怎么说话,只用眼睛互相瞥来瞥去地交流,很快就一个接一个上楼去。小区保安跑来几个,也跟上去了。我听到楼上哗的一声,铁门撬开了,又啪的一声,木门也撬开了。

我母亲早就醒了,她跟警察打交道比我有经验,跟在他们背后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脸上也有处理公事的认真神情。警察上楼时,她又要跟去,却被拦住。你们都在家待着。他们说。

所谓“你们”,此时还只包括我和我母亲,依薇坐在电脑前,依薇对来了这么多警察惊诧了一下,用手拉开耳机问怎么了?警察随口说,没事。没事依薇就继续玩。她大概想把那一局打赢就下线。

楼上门被撬开一阵了,依薇还没赢。我和母亲站在楼道口,伸长脖子往上看。一会儿,灰眼珠老汉撑着楼梯扶手下来,他说,抓人啦,警察抓人啦。

他的情绪介于激动、兴奋与惊恐之间,前者似乎略占上风。

我则相反。我手冰凉,我母亲揪着我胳膊,用力很重,隔着袖子,我仍能感觉到她的手也是冰的。一定出了大事。

一个年轻保安一步跨两个台阶往下冲。我拦住他,问,什么事?

保安嘴张了张,突然脸往旁侧去,哇哇哇,哇到第三声,嘴中终于有一堆酸物吐出。

死人了!他几乎哭出来。死人了!他边说边往下跑。死人了!

楼下几层不时有人打开门,问他,怎么啦?谁死了?

死人了!死了,死了两个人,两个人都死了!

保安变形的声音在夜里被拖得晃晃悠悠,像特殊音响效果制造出来的。

我家的门开着,我家的灯开着,我家的天花板被灯照得红艳艳地醒目。我抬起右手,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它们呈七字形张开,就像一把手枪。我将食指勾勾,如同勾动扳机。突然发现指头不见了,人不见了,楼不见了,屋子不见了,天花板不见了。

我晕厥了。时间据说近半小时。

醒来后我发现躺在楼下的草坪上。睁开眼我先看到星星,有一刹那还以为在哪个高级别的顶灯璀璨的会场,那样的会场经常是我拍相片的地方。等到见到一大群邻居正围成一圈俯看着我,我神志才恢复了正常。依薇!我叫了声。

依薇在楼上。他们说。

楼上?在我家?我705的家天花板刚开始只出现黄豆大的两点,依薇说像紫薇花。后来,紫薇花越来越多,多成一片,多到每间屋都是,多到开关面板一按,是滑的,湿的。我打110,警察来了,警察把805撬开,保安说死人了。

我全记起来了。

我躺在星星下,有这么多人围着,依薇怎么还在楼上?没人告诉她死人了吗?

邻居说,依薇刚才下来了,一直哭一直哭。后来她又上楼了,大概是去拿东西吧?

正说着,一道犀利的哭声从楼梯上传来,楼梯一层层转弯,所以哭声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在右边,渐渐就越来越近了,近到我终于听出是依薇在哭时,就看到两个保安把依薇架着,依薇在他们中间像只亢奋的青蛙,跳起,再跳起,每一次小腿都勾成九十度大角,这时整个人等于是挂在保安身上。保安气喘吁吁,他们对依薇的厌恶从动作中可以看出。到我们跟前时,他们同时手臂一甩,几乎是把依薇丢过来的。

啊——!啊——!

依薇坐到地上,仰着头,张大嘴,她是以喊的方式来哭的,哭得非常怪诞。

有人过去想拍她的肩安慰一下,但手刚伸一半,就被依薇一巴掌打掉了。不要过来!她喊道。不要!啊——!

妈。我又叫了声。我实在不该直到这时才想起母亲,所以,叫出声后,我连忙坐起,四下望着。没有我母亲的身影。

邻居互相望望,他们都不认识我母亲。

灰眼珠老汉坐在草坪边缘,抱着腿自言自语。去问问他,我指着老汉对邻居说,我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此时有权力指使人家。

邻居中有人跑去了,灰眼珠老汉不理睬,他站起来,走到我跟前说,你妈回泉州了。你妈说她要回泉州。

15

黄警官知道我是记者,态度很好,他后来又对我说包子是在机场逮住的。

包子不是逃,他是去广州比赛。他们把包子双手铐住时,他的同伴,也就是光头、绿头发、红头发、金头发都扑上来,跟警察厮打,要救包子。后来又改成苦苦哀求。放了包子吧,CS比赛完再抓好不好?警察说不好。包子被带回局里。包子没狡辩,整个经过交代得有条不紊。包子还说,没想到会渗到叔叔家,真对不起叔叔了。

黄警官说,真可笑,他怎么叫你叔叔?

我一点都笑不起来。那个晚上之后,我开车带依薇回到她母亲家。但一进小院子的门,她就往后退,像被通了电,身子簌簌抖。

小院子里一排排的紫薇花虽开到了花季末,梢头依旧垂着沉甸甸的花束。依薇头一直摇,脸色苍白。

我们只好回到宝来车上。

我母亲确实回到泉州了,我打电话去,她接起,一听是我,半天不吭声。

我说,妈,你怎么回去也不说一下,你怎么半夜说走就走?

她不应,鼻孔中呼出粗粗的气。

我说,妈,这边没事了,警察都处理好了,你放心。

她还是不应。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没话找话。我说,妈,泉州那边天气怎么样?

她猛地把话筒往什么硬物上摔下,马上又拿起,这下子她说话了,声音像大炮。王清天,你是我儿子吗?我生过你这个儿子吗?我好不容易去你那里一次,三年了,三年才去第一次,你还要用这种事来吓我!

我吞着口水,我得忍住。事到如今,这个家只有我一个是男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自认倒霉先忍住。我说,妈,你不要急,急坏了身子怎么办?

我身子没坏!我母亲说,我身子什么都是好好的,肠子好,鼻子好,心肺肝胃肾什么都好,我就是一个儿子不好,我只生一个儿子,他却不好,我什么时候被你杀了都不知道!我没你这个儿子。

电话再次摔下。这次线路摔断了。我再打过去,怎么打都是占线。

我原先还想带依薇回泉州住些日子,看来也不行了。

只好住在车内。每天我开着车在城内城外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晚上就停在公共厕所旁,这样半夜内急时好处理,要洗脸刷牙也有水。

有天依薇从厕所出来时,突然一呕。只是干呕,其实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我想起那位保安,以为依薇还是为了老包的事。那天半夜依薇下楼后,再上楼她不是去拿东西,而是跑进老包家,她要看看老包夫妇死成什么样子,她不相信他们死了。她进去得非常突然,警察和保安一发现马上阻拦,但依薇还是看见了那个池子,以及池子里的两具腐尸。

依薇呕一声,又呕一声。

我按下玻璃窗招呼她。依薇,上车。

依薇走几步,刚开了车门,猛地又一呕,这一次,音量超过前两次的总和。

把车关了,关了,汽油太臭!

我挺无奈的,只好熄火。

依薇坐进后座。她一直待在后座,不肯到副驾位,以前那是她的专座。她拒绝跟任何人接近。我哪怕回头看她的时间稍久一点,她马上就眼圈红了,泪跟着就下来。我不勉强她,有时候我都恍惚了,不知是自己眼珠子变了还是她变了,反正某个瞬间,竟感到陌生,觉得从不认识这个女人。

王清天,她叫一声,我想吐!

话音刚落,她一把推开车门,伸出头,真吐了。这个过程很长,胃里的东西吐完,接着吐水,水吐没了,吐黄绿色的胆汁。我看着一地的污秽,决定上医院。

医生说,她怀孕了。

我目瞪口呆。怀孕了?

算一算时间,大约就在那个晚上,发现天花板出现黄豆大的紫薇花的那个晚上。

打掉!医生看了早早孕测试纸,刚得出怀孕的判断,依薇就叫起来。打掉!她手臂伸直,手指头匕首一样指向我,打掉!

我说好吧打掉吧。说这话时我心尖微微跳一下,就像一粒沙子落入水面,很快又平静了。

打胎之后需静养。我说依薇,我们住宾馆去吧。

依薇跟我进宾馆,在大堂登记缴上押金,刚进房间,她突然双手合抱,身子弓起,眼盯住天花板。然后她突然丢下手里的包,一路奔跑,眨眼就消失在楼梯口。

我追下楼,我说依薇不要这样,这样太吓人,我也经不起吓了。

依薇蹲在宾馆外面,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眼泪滂沱。

不住!是谁住楼上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怎么就住了呢?不住,我不住!

楼上是谁?被她一问,我鸡皮疙瘩也起来了。城市森林般的高层建筑里,有多少人弄得清自己楼上住的是谁?都干了什么?弄不清啊。看他们来来去去,一个个兴致勃勃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在肚里哼一声。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以后,突然之间,只要一下,可能还根本来不及回过神来,生活就已经被弄得粉碎。当年,我父亲好端端地走,转眼间却消失在海里,连尸体都找不着,我母亲那时就碎了,突如其来的彻骨惊悸把她砸碎了,我以前对此理解不够。

我皱着眉头再回车里。

住在车里也不是不可以,被子我去超市买了两床,衣服里外买了十几套塞在后车厢,脏了就扔,不用洗。剩下的主要是三顿吃饭。前几天都由我去快餐店买回,但现在依薇刚做人流,身体不补,后患无穷。这个忧虑其实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想过了,就不再想,每天还只是把快餐买回。我劝她,依薇,你多吃点。但她没胃口,扒几下就把一次性筷子搁下了。

我没再说什么。

我已没力气说什么。

夜降临了。夜深了。我把驾座尽量放平,躺下时,脸恰好对着车顶天窗。星星挺密的,星星比那天晚上还密,似乎今天是它们的什么节日,所以悉数出动了,但一点都不拥挤,每一颗各自有序。我突然想起那首歌,黄品源的《小薇》:“小薇呀,你可知道我多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我一点都没有唱的欲望,连在心里暗哼的情绪都丝毫不存。骗人!别再拿歌骗人了,生活的残酷与脆弱是歌唱不出来的。我要是能腾空而起,根本不会去摘星星,一摘,它们也许就无序了,也乱了。

部主任打电话讨仙娜P2,我才记起自己的身份。我让他自己想办法去我家取,把其他几台相机也一并取走。主任问,那你什么时候来上班?我一听这话马上把手机掐掉。

那天晚上我晕厥被人弄到草坪上后,再没进过家,我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拿。房子,我不要了,房里的东西,我不要了。至于钱,工资存折恰好一直放在车上,上面的钱够花一阵。我住在车上,车有天窗,天窗周围铺着绒布。车顶会再渗进紫薇花似的血色吗?我往后瞥一眼,依薇蜷在后座上似乎睡着了。她只有睡着了才安静下来。她不安静的时候,车内就成了监狱。哪一天,到了待不下去的时候,车子我就不要了。

至于依薇,或许也算了,也不要了。

本刊责任编辑 鲁太光

责编稿签:用发展主义的眼光来看,科技是生产力,是推动历史发展的有力杠杆,然而,如果用人文主义的眼光来看,科技在带来生产力的巨大解放,给人类带来巨大财富的同时,也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影响。随着现代科技发展,这一悖论日益明显。网络就是一个典型事例。它让人们足不出户就知晓“天下事”,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让人们隔膜。特别是它会让人“误把他乡作故乡”——把虚拟当作真实,而又把真实当作虚拟。本篇以一对年轻夫妻的浪漫想象开始,以噩梦般的现实遭遇收束,以艺术的方式,提醒我们注意网络的多面性,具有相当的认知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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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小摄影师爱上了大明星,他们恩怨纠缠,他们爱恋牵扯,鸭毛一堆,狗血一升,大团圆收场。可是,可是,你见过这样的大明星吗?你见过这样的摄影师吗?习惯了被人注视的人,总会不自觉地戴上面具。习惯了用镜头观察别人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寻找那面具上的微小裂痕。但凡热爱光影,关心传言,那便都与明星最近。近到用手触及报刊画片,就能亲密端详。所以摄影师谢明朗并不曾期许过能与言采有更多接触,对方太过璀璨,反而并非合情的交叉线。然而总是如此,有人长存在闪光灯下,就需得另一人为他按下闪光。或你,或他,或面目模糊芸芸众人,只为那仅有的一人在瞬间打上最夺目光华。他不巧要为他打出一束光。他不巧被拉近,得以窥知那束光背后,有怎样的今日和过往。二十四帧的美未必真实,编织出美梦的人未必流连梦境。太过入戏的好演员,大约总难能有真正的好人生。所幸,当浮光散去,长存在流光溢彩之中的浮华人影,终有一天,也能尘埃落定。留予他们的,并非仅仅只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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