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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篇小说 精神(曹军庆)

《精神》 文\曹军庆

选自《芳草》(双月刊)201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曹军庆: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现居湖北安陆市。已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

王海波写了篇小说,题目就叫《精神》。小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县楚剧团很不景气,要死不活。当家小生吴生瑞每天夜里去地下赌场,端坐赌场一角。那赌场既寂静又喧闹,赌客们都在掷骰子,押单双。当某一赌客押中了骰点,将大把大把的现钞耙入怀中,吴生瑞会适时地大喝一声“精神”。那些端茶的,放码的,出门跑腿买烟的小子们也一并齐声唱和:“精神!”赢钱的赌客一高兴,就会抽出一张(或两张,最多时能有三张)百元大钞,头也不回地从肩上往后一伸,也跟着朗声说道,精神!吴生瑞早将钱接过,再续一句大哥精神。一晚上,这种时候总会出现几次,这要看赌客的高兴劲儿和运气。自此,吴生瑞不去上班,他昼夜颠倒,白天睡觉夜里到赌场厮混。呼喝“精神”成了有稳定收入的职业,他自己也并不赌,只是准时坐到赌场里去。但是他的妻子却无法容忍,杨小玲一怒之下抱着幼儿离去。

小说发表后,王海波也没当回事,现在的小说太多了,谁会管它?可是有一天,王海波突然接到一个导演打来的电话,说是想把《精神》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如果你愿意的话,导演说请速来面谈改编事宜。

当然愿意,操,写小说的做梦都想改编电视剧。这里面的名堂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来钱又有名。多好啊,再说导演约他去的那地儿又是一海滨城市。王海波立马请假飞了过去。

海滨城市的空气就是不一样,一下车吸着就舒服。王海波拎着只大帆布包,又是短信电话,又是出租车,折腾了好半天才找到导演租住的好运旅馆。之所以难找,实在是这家旅馆太小了,出租车司机也闻所未闻。导演反复提示的参照物是艳艳夜总会,他说,好运旅馆就在艳艳夜总会的斜对面。短信里这么写,电话也这么说。出租车司机就是不明就里,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再一看,艳艳夜总会的招牌被众多的洗脚城和休闲屋所淹没,那一片区域恰像是已到了郊区,店铺林立。

导演很瘦,刮着锃亮的光头,嘴上却留着一蓬胡须。王海波一看他这模样,心中也就有底了,看着还真像导演。导演爱皱眉头,说话声音低沉。他安排王海波先住下,说条件是差些,等剧本弄好,建了剧组,再转移阵地去大宾馆。

条件的确很差,房间里没洗手间。公共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后面是厕所,前面两排水龙头,供人洗漱或是洗衣服。王海波去了一次,好像有三只水龙头拧不紧,始终在滴答滴答地漏水。客房除了一张床和电视机,竟没有缝隙可以搁下写字台,王海波只好临时把手提电脑放在床上。

你要不先睡会吧,导演踱了过来,他说,我就住在你隔壁,你旅途辛苦,白天安心睡觉,我们晚间再工作。

看着导演肿着的眼泡,王海波心想,或许我也会像吴生瑞那样昼夜颠倒了?不过,他并没有睡踏实,老做梦,梦见大海。他已经到了海滨城市,却并不在海边,住在偏僻的小旅店里。

不知是怎么醒来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也该饿了,还是在火车上吃过方便面呢,饿到现在,这么说像是饿醒的。也有可能导演来拍过门,王海波好像模糊地听到过砰砰的拍门声。他一骨碌爬起身,已是晚间九点。到隔壁一看,却不见了导演。中年老板娘刚好从这儿路过,她因为胖,和王海波错身而过时不得不侧着身子。你朋友出去了,老板娘说,正在门口的烧烤摊上消夜呢。

王海波有点不舒服,妈的,消夜咋不叫我呢?但这情绪不能挂在脸上。他假装散步,悠闲地走着,眼睛却警惕地注视着街面。

在这儿,正等着你呢。有人喊着。

循声音看去,果然导演一个人坐在小桌旁。桌上有十几只啤酒瓶,有一只里面只剩半瓶酒,但没有酒杯,显然是导演对着瓶口吹掉了半瓶。来,坐吧,想吃什么点什么。导演还没点菜,看来他是真的在等我。王海波觉得刚才错怪了他,所以故意拣那些便宜的品种点。

烧烤摊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妻。那男的打赤膊,光着上身,主要是他在烤。各种海鲜,肉食,菜肴,在他手上嗞嗞啦啦地冒着烟。女的打下手,收钱,抹桌子,倒茶,或是把什么东西往铁签子上串。女的总是笑呵呵,男的则沉默不语。他那光着的肚皮上有一长条蜿蜒的刀疤。

周边的食客并不多,可能还早吧,稀稀拉拉也有六七个,分散在不同的桌上。但都不太作声,都沉默地吃着。烧烤摊上沉默的食客格外怪异,这种地方通常都很喧闹。猛然间无声无息,听不到声音,只能见着开开合合的嘴巴和被烤熟的食物,这场面像极了电视剧里的镜头,让人汗毛直竖。

没错,电视剧就得这么拍,导演说,你得把人的心悬起来。开始说本子吧,老实说你那个小说得推翻,打碎,重来。我看中你小说实际上只是那个细节而已,你说哪个?就是吴生瑞大叫一声“精神”,赌客也回一声“精神”!然后从肩上递过一张钞票。

王海波要的东西端上来了,老板娘用一只铁盘子托着,上面烤熟的食物还在咕咕地冒着油泡。

这镜头好,县里唱戏有名的小生,坐在赌室里喊精神,那声音一定清脆,亮堂,跟舞台上一样。导演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红色大钞,猛地往耳后一递,随之叫一声精神,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王海波说,如果没看见,再叫一声,拿去,兄弟。

拿去,兄弟!导演撕扯着一条鱼,钱还在肩头往后举着。再缩回来,一口气干完了那剩余的半瓶酒。

看来导演的酒量很大。在影视圈内,导演还不是太有名气。而他对那些名导演的家底,以及如何起家却又如数家珍。言下之意导演对他们并不服气。他自己梦想着弄一个顶级的本子出来,现在缺的就是好本子,导演说,有一个顶级的好本子,就能捧红一批人。你信吗?导演用铁签子指点着王海波,说捧红一批人时他的眼珠子都红了。

那是,王海波应和着说,我们能弄出好本子吗?

有些人已经吃完,把钱压在桌子上,撕一条纸擦擦嘴,悄没声地走了。又有一些人掺进来。在吃的人,随着夜晚不断深沉还是在缓慢增加。增加是指人数,场面上仍然没有声响。能听到咀嚼声,铁签子碰到铁皮盘子的声音。这些人都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斯文?一些车辆从旁边的街道上呼啸而过。

导演也许会瞧不起王海波,他龟缩在一个小县城里能写出什么好玩意儿?你现在必须放弃文学,向电视剧看齐。文学是什么东西?你先要看几部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要弄这个,就得洗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验,导演说,你们写小说的人都很顽固。

因为导演说话的声音偏大,那些正在吃着的食客全都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这边。

我们是不是也得声音小一点?王海波试探性地问道。

用不着,导演挥舞着又一瓶酒,我们是在说戏,不必顾忌那么多。你好好想,我帮你打开思路,唯一的出路是要编出好故事。别的都是扯淡,好故事才能卖出好价钱。

县楚剧团早就是一个破烂的摊子,工资都不能全额发出去。但还是有一群人在守着它,特别是一些老演员,像吴生瑞的师父和父辈,他们知道没人看,却还在坚持排戏。那是一群绝望的人,但并不悲伤。他们每年都会排戏,没有新戏,只是重复一些老戏。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对抗。

你的小说就是这样写的,导演说,对抗什么呢?对抗时光?或是对抗他们自己?这也太空洞了,电视剧得往狠里编。

吴志高有类风湿病。他年轻的时候是县城里的美男子,剧团里的顶梁柱子,当年他曾经迷倒过多少妙龄女子啊。而现在还有谁记得?他以前不喝酒,可是因为病,每天入睡前他都得喝下一小杯药酒。几年下来,吴志高变成了一个酒鬼,他嗜酒如命。不喝酒,他的手会发抖,头也颤个不停。一喝酒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因此他不得不在口袋里掖着一只扁壶,里面装满烈酒。他脸孔通红,经常流出鼻涕,从前的美貌荡然无存。

但是吴志高迷戏,他幻想着还能有人重回剧团看楚戏。他蔑视自己的儿子吴生瑞,说他这么好的条件却不务正业,不练功。

不务正业的不仅仅是吴生瑞,王海波继续说,剧团里所有的人都不务正业,务正业就活不下去了。再吱吱呀呀地唱楚戏,谁听?女演员也在分化,有的卖服装去了,还有的做过传销。孟花楼则在星光乐队里找到了位置,成了县城里唱丧戏的明星。哪家死了人,都会请她去,别人唱的是丧歌,她唱的是戏文。一招一式的水袖,悲惨的唱腔,直唱得哭声一片。孟花楼的身价直线上升,有时她不用卸妆,忙得到处赶场。

至于剧团团长,吴生瑞的师兄肖立波,他也另有办法。剧团不是处在闹市街区吗?团长便将一楼的门脸,隔断装修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店铺,租出去做眼镜店啊,或是饰品店什么的,收取的租金以贴补剧团苟延残喘。

这些都太有意思了。导演停止了咀嚼,除了那条鱼,他吃得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好几瓶酒在他身体里哗哗地流淌着。这个戏的开头可以是这样的:闹市区,繁华的街道,一栋比一栋高大恢弘的写字楼。县楚剧团夹在中间,低矮,寒酸,有着刺目的丑陋。至于它的内部,则更破败。它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当时兼作礼堂,县里每年在这里开“三级干部会”。而此时,里面的设施已全部朽坏,悬挂着的幕布破烂得像蛛网。

大热的天,戏疯子吴志高还套着戏服,在舞台上练功排戏。一帮老人在旁边指指点点,他们都是剧团里的退休艺人。没有伴奏,光线黯淡,有一种悲怆和压抑的气氛。大家不安地张望着,有些隐约的期待和担心。没多久,观众明白了。有些人陆陆续续闯进来,吆五喝六地喊着清场。他们有人穿着制服,有人戴着袖章,更多的人没有。原来这是需要拆除的一栋建筑,一些重型机械已经停在门外。把镜头拉出去,剧团被临时围墙和脚手架包围着。看来拆掉剧团另建新楼,早有定论,是一件决定好了的事情。

吴志高拒不离场,他继续唱戏,正在戏里义正词严地怒骂奸臣。

清场的人全都没招,一个个愣在那儿。

师父,这时团长不得不出面,师父,吴叔,老领导。团长不停地更换着称呼,你以前也做过团长,知道我的难处,配合一下吧。

难处?嘿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说说吧,为这事你到底得着了多少好处?

师父你喝醉了,我不计较你。但我没得好处,我是为剧团的前途着想。

没好处?没好处你会白白地把剧团这么好的地儿给开发商?谁信?

这个先不说,师父你可以告我。现在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让他们扶着你送你回家。反正这房子今天得拆。

谁敢拆?谁敢拆我戏院?我今天就是要暴力阻止。吴志高挥舞着一柄木剑,跌跌撞撞地从台上冲下来。

吴志高被几个人夹着往外拖,其他人也被夹着。外面停有面包车和救护车,以防意外。

放下我,吴志高叫着,我要和剧团共存亡,你们要拆就把我活埋在这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镜头切换,推土机从几个方向前行,戏院轰隆隆倒塌。尘土飞扬,一团一团飘浮在县城上空。

这开头怎么样?

太棒了!王海波无限佩服地看着导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添了很多食客。而且吵吵嚷嚷,满眼是光膀子的男人。回想不久前,仿佛是音响设备出了毛病,才会那么无声。此时应该是音响设备修好了?太吵,导演和王海波哪怕坐在对面,也必须叫喊着说话才能彼此听见。弄得像是两人在吵架,或是互相诅咒谩骂。

开头最重要,导演拼命加大嗓门。一个戏有好的开头,就成功了一半。你晚上动笔写吧,先写开头。把戏疯子吴志高的戏份弄足些,不要怕出事,相反要弄出事来。不妨在他的疯劲上做足文章,在将他拖离现场时,可以让他突然犯病。某种潜在的病因为激动一下子就犯了。救护车嘀嘀地驶往医院。病床上吴志高打点滴,和推土机拆楼房的镜头相互切换。你先按这个思路把开头写出来,明天再看,行吗?

行,王海波说,这根本就不是他小说里的开头,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事实。但他乐意这样写,这样写对王海波有一股新鲜劲儿。

到处都是脑袋瓜子,脑袋瓜子晃动着。街头烧烤的情景,油烟子,声浪。王海波转着头一看,看到的尽是脑袋瓜子,滴着汗。一街的脑袋瓜子,就像暴雨中的一池水,噼噼啪啪满是水泡。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导演很有些意犹未尽。他舞动着酒瓶子,仿佛是战场上的指挥官,或者也可以说有些歹徒的意思。你这个戏,导演说,就是要写一个地方小戏种的死亡。没办法,这是时代的原因。一个小戏种,先在县城里死去。当然很悲壮,有些人将以身殉戏,吴志高就是如此。你要把这个写出来,剧院(戏台)的倒塌,艺人的挣扎,你要在一开始就扼住观众的咽喉。

在公共洗手间冲了个澡,用塑料盆接满一盆盆水往自个儿身上泼。泼了好几盆,王海波湿淋淋地回到自己房间。他席地而坐,把手提电脑就搁在床上打开。晚上就这么凑合着写吧。

出来以前,在家里,王海波失眠。之所以失眠,是天长日久积累起来的。他在机关里写材料,累不说,每每还会为一份材料不停地修改。这些都可以明着说,还有一些机关里根本无法说的,都给憋在心里,就像火烧乌龟,里面疼。这让王海波在每一年里,看着他都比实际年龄老。他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皱纹却从没减少过。

为了和失眠抗争,王海波入睡前不喝茶水,而是坚持喝一杯牛奶。可是这会儿,王海波却要改变习惯。他不仅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还去隔壁找导演要了一包速溶咖啡。茶和咖啡就摆在地板上,在他伸手可及的屁股旁边。导演精神特别饱满,王海波去要咖啡时,他还在练习头也不回往身后递钱的动作。他兀自大叫着,精神!

喝这么多饮品,确实睡不着。王海波抚一把头,掌心里全是发丝。一部戏可以让人红起来,这不是没有先例。红起来我还会回那座小县城吗?我还会去写材料?靠!

王海波奋笔疾书,他的思路完全被打开了,按照导演的意思来写开头。剧团,一座五十年代的老式建筑将被拆掉。那是吴志高他们仅剩的舞台。一帮人,戏疯子吴志高在领头,双方将发生激烈对抗。一方要拆,一方要保。王海波设计了好几波来回,由言语争吵到肢体冲突。他们年轻时,都曾是县城里的戏曲明星,偶像。而现在,他们想保留这一方舞台却做不到。在前面的争执中,王海波给吴志高组织了大段的台词据理力争,那种味道有点像是演讲,或话剧中的独白。为了更符合他的戏疯子身份,王海波还让他即时演唱了一段悲怆的楚戏。在第一集的结尾处,戏疯子吴志高被强行拖离,他正唱着的戏文突然中止,脑袋一偏被送进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吴志高生死未卜,而剧团大楼已灰飞烟灭。

写完这一集梗概,天已渐明。

因为脑子停不下来,王海波又对这个故事做了一番“延展”,以便和导演交谈时,也能说说自己的想法。此处寸土寸金,戏院原址上后来建起了一座二十几层的高楼大厦,成了这座县城里的地标性建筑,名叫梦大厦。它的最下面建有地下停车场,一楼超市,二楼咖啡屋和洗脚城,三楼夜总会。四至十楼写字楼,上面是公寓房出售。这将是县城里最繁华的一栋大厦,剧团也顺势变身为物业公司。剧团团长,吴志高的徒弟,吴生瑞的师兄,肖立波理所当然成了物业公司的老总。物业公司收取租金和物业管理费,顺风顺水,比以前剧团的日子好过多了。团长也因此像其他老总一样,成为腐败分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王海波腿脚酸麻,腰都直不起来。他想要睡一会,却怎么也无法睡沉。下午干脆起床,隔壁导演的门还紧闭着,或许他还睡着呢。王海波想敲导演的门,又觉得不合适。犹豫着,从他门前来来回回徘徊着走了三遍。

到底忍不住,还是敲了。第一回,导演没开,第二遍,也没开。敲上第三回时,导演把门打开了。王海波以为导演还在床上。但他衣冠楚楚地坐着,正在上网。他把电视机扔在地上,电脑则在电视柜上。真是的,房间里连个电话也没有。你下次找我,打我手机吧,或者给我发个短信。

嗬,原来导演不开门,不是因为他不在,或是不方便,而是因为没给他打电话。王海波猛一下脸红了,心里七上八下地咕咚作响。刚刚还兴冲冲想要交稿,一下子变得迟疑。这让他想起了在家里给领导交材料时的感受,妈的,简直一模一样。

只隔了一个夜晚,或是只睡了一觉,导演就变了。他变得无精打采,和昨天晚上烧烤摊上的他判若两人。他甚至还消瘦了一些,体重一定要比昨晚轻。真是这样吗?酒精或酒液也能增加人的体重?至少精气神不一样,他不再意气风发,看着还有几分颓废。王海波十分诧异,曾经的导演灵感勃发,此时却像是身在病中奄奄一息。

第一集已经写出来了,王海波说,你先看看。

放床上吧,导演说。

王海波其实可以走了,但他不便马上就走,他站在门边和导演又闲聊了几句。导演像是自言自语,他说到了另一个眼下非常火暴的导演。这个导演拍的电视剧,正在国内所有的电视台热播。导演着重说到他倒霉时的几件事,最潦倒时,他曾不得不厚着脸皮到别的剧组去蹭饭吃。那日子过得!导演说,但是他幸运,他后来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本子,那本子让他绝处逢生。

导演讲的这些影视圈里的逸闻趣事,更像是励志故事,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撞大运。不过,导演故意不去看一眼床上的U盘,还是让王海波不舒服。那U盘孤零零地在床上,就像是一枚钥匙。

写材料的日子甚至连沮丧都谈不上,王海波看不到尽头,他背负着,漫长得就像是无期徒刑。所以,当他意外接到邀请来写电视剧时,最初的感觉是他终于也撞上了大运。写电视剧能挣大钱,能红,就连傻子都能明白这一点。这个时代写小说算什么玩意儿?写电视剧又算什么?谁都一目了然。

接到这个消息后,王海波的妻子和他相拥而泣。那一滴一滴温软的泪水从王海波脸颊淌下,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长出羽毛。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过啊!

他们商量着如何请假?妻子说不能说是去写电视剧,那样的话,将会招人嫉恨。妻子想得要周到一些,王海波上刘局长的家门时,还给他捎去一条烟,他对电视剧的事只字未提。他休的是年假。妻子说得对,如果顺利,到时候再续假嘛。王海波还记得,刘局长当时在给窗台上的花浇水。他说,休年假就休年假,按规定办吧。随之,他话锋一转,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要求?

不,没有啊,王海波赶紧说。

这样子嘛,刘局长沉吟着说,你看你,请假还捎什么烟呢?按理,这烟我得退给你。可你是第一次送我东西,我也不能驳你面子,那就,我收下了。不过呢,我这儿有两瓶酒,你得带回去,别给我扯啊。

刘局长给的酒,在价钱上远远超出了烟的花费。这可让王海波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觉着别扭,什么呀!不屑?慈悲?城里人就是这样对待乡下亲戚的。你不是给我带土特产来了吗?像什么红薯,花生,糍粑或红枣,行啊,可我得给你更贵重的东西带回去。王海波被小看了不说,更觉得和刘局长很隔,刘局长哪怕在这么小的事情上,也要和你撇得很清。问题是,王海波却舍不得把酒扔进垃圾桶里。路边隔不多远,就有一只垃圾桶。王海波试了几试,妈的,他都走到垃圾桶边去了,却还是没有骨气丢进去。

回自己房间,仔细回忆一下,发现导演刚刚讲到的另一个导演,其实不光是励志故事,它更像是导演自己在发泄怨气。他为什么就没有遇到呢?哪个导演遇着那样的本子都会红起来。

睡又睡不着,过了几个小时,王海波绕着床铺兜圈子,兜了好多圈,跌坐在地板上,想要打电话,却不记得要打给谁?恰在这时,导演发来了短信,导演说,过来吧。

就这三个字,导演在隔壁,要见面,却不喊他,而是发短信。

导演在吸烟,脸色很不好看。王海波的U盘插在导演的电脑上,他看到昨天晚上写的文字,被导演涂满了红红绿绿的色块。导演显得沮丧,像是身体里的劲被泄掉了。他关了电脑,把U盘抽出来,交到王海波手上。

我看了,导演说,要重写,这样的开头太糟糕了,肯定不行。导演烦躁不堪,他一定把王海波拿出来的东西当成了狗屎。没说的,他就是这么想。看着导演的表情,王海波心都凉透了,他羞愧得低下头去。但他想说,这可是昨天晚上导演的意思啊,导演如此授意,他才会如此写。只可惜,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太简单了,场面上也和好多个电视剧雷同。城管执法,暴力拆迁,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毫无新意。导演焦躁地敲打着电视柜,怎么样从众多的电视剧中突出重围?必须在开头上下工夫。接下来,导演详细解析了几部正在热播电视剧的第一集。一提到它们,导演就会眼睛放光。绝妙啊,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把它废掉,我们重来。

行吗?见王海波不做声,导演关切地问了一句。

那就重来吧,王海波声音里有点哆嗦。

重弄一个开头,你得把人物关系和人物性格都想清楚,导演说,还有他们的前戏。吴生瑞和孟花楼在小时候做学员时就好上了。当年吴志高为振兴戏曲,招收了一批资质颇高的小学员。吴志高不顾家人反对,把自己的儿子吴生瑞也招了进来。吴生瑞不愧为梨园世家,天分极高,被剧团长者寄予厚望。但吴生瑞年纪小小,即沉溺于儿女情长。一天,临近年关,剧团忙着彩排新戏。换戏服时,在堆放道具和戏服的杂物间里,他们无意间看到了这一幕。十五岁的吴生瑞和十四岁的孟花楼赤条条地睡在衣物中。

这桩丑闻,在剧团里具有深远影响。吴志高把儿子暴打一顿,并给他“留团察看”的严厉处分。另一当事人孟花楼在此后的几年里萎靡不振,默默无闻。但她的身体一直在长,同时她的身上也在悄悄地长戏。她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戏也是团里最好的。还有一个人,肖立波,他们的师兄,后来的团长,他当时和吴生瑞结下了一生也解不开的仇怨。因为他也爱着这个小师妹,并且他的爱持续到这个戏的结尾。

听导演这么一理,王海波心里的脉络亮堂了许多,他又有些跃跃欲试。

吴生瑞娶了个小学教员,性情刚毅,严谨,但容貌普通。吴志高想以这样一个儿媳妇来稳住吴生瑞的心。受过处分之后,他果然有了一身好戏,但却无人看戏。悲观绝望的吴生瑞于是沉沦到赌场里去。孟花楼没有嫁人,她唱丧戏一举成名是在她母亲的葬礼上。

孟花楼父亲早亡,母亲守寡,母女相依为命。等到孟花楼终于学成了戏,剧团却已半死不活,成年累月无戏可演,工资也只能拿到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两人生活都成问题,母亲像往常一样,还得在门前摆个卖饰品的小摊。然后母亲去世,她死得平静,干净,而又体面。给母亲守灵的人并不多,她活着时比较木讷,不怎么与人交往。只有几个邻居,常来买饰品的老顾客,一个和母亲终生不清不白的叔叔,和孟花楼自己。

在灵前,孟花楼想起母亲一生,不禁心如刀绞。再想到那些学过的戏文,母亲和戏中人竟是何其相似。她在孝服外面套上戏服,就着焚烧的纸钱,在母亲的遗体前咿咿呀呀地唱起楚戏。这一唱不打紧,悲从中来,怎么也刹不住,竟唱了一整夜。叔叔在孟花楼的悲腔里晕厥几次,被人用冷水泼醒。悲凉的声线,在深夜里飘出很远。半条街,一条街,几条街的人闻声而动。他们都围了过来,站在孟花楼的门前。

从此,孟花楼成了县城里丧礼上的明星。谁家里死了人,都会请她。而剧团团长肖立波从没停止过打她的主意,他设卡,要她挣了钱,按比例上交提成。孟花楼二话不说,交钱。设卡不成,团长又给她许诺,答应梦大厦建成后,让她担任“票友俱乐部”总经理。团长说梦大厦里不设剧团,设剧团也没人去,不如就叫票友俱乐部,实行会员制。会员制好,有钱人若是好上这一口,还可以交些会费。但孟花楼不为所动,她心中另有别人。

另有别人是谁呢?王海波说,吴生瑞吗?

不一定是吴生瑞,或者肯定不是,导演说,再想想,你只要再想想就能想出人来。

王海波直听得目瞪口呆,导演可真会编啊,这是他小说里完全不曾有过的内容。

导演在说戏的过程中,居然有了很微妙的变化。他像是吸食了毒品,整个人都变了样子。王海波就在旁边,却不知道这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他再一次挥舞着手,一下一下地劈着。

要不然,开头就写孟花楼唱丧戏。导演询问地看着王海波,怎么样?开篇母亲病故,守灵的孟花楼以戏祭母。

当然可以,王海波说。导演如此忘我,之前笼罩着他的沮丧一扫而空。

写吧,多写几天,不要怕花时间。要想透彻,我也不再催你,不找你。写完了你告诉我。

像导演一样,王海波也把电视机搁到地上,电视柜则临时做了写字台。条件确实很差,与他最初的设想差距太大。他以为在海滨城市写电视剧,会住在星级宾馆里。而且不断有漂亮女演员前来,打探剧本消息。或者会有一拨一拨的记者前来,挖空心思想从你这套出内幕。

你想的这些没错,我不能说你想错了。

在稍晚些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王海波忍不住还是把他的困惑对导演说了。他表示,他并不是爱慕虚荣,而是现有条件对他的写作有障碍。在老家县城,无论是他家里,还是办公室,条件都要好于这里。没人知道他出来写电视剧,他自己说是休年假。如果有人知道他住在这种地方写电视剧,说不定会笑话他。这样的旅馆,只有没钱的人开钟点房偷情时,才会住。王海波看了导演一眼,反正我住了两天,这些人已屡见不鲜。我还看见过一个人边出门,边提裤子。还有传销的人,也会住。他们好几个人睡在一间房里,床上地上睡得到处都是。每到公共洗手间,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秘密组织。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导演耐心地跟王海波解释,我也希望这种状况能早一点结束。你也知道,目前所有的费用,都暂时由我个人垫付着。不过,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和某一个著名的影视界投资人达成过共识。我告诉他,我看好《精神》,也就是你那篇小说。我相信,它有可能是下一年度最牛最红火的电视剧。投资人也有兴趣,他让我们先做出详细的故事大纲,再做出第一集。有了这样的口头协议,我才请你过来。

王海波算是听明白了,估计导演的经济情况并不好。所以他们只能住在好运这里,而他们在这里弄一个绝妙开篇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某一个神秘的投资人愿意投资。

正是,导演说,投资人一旦决定投资,我们马上成立剧组。一成立剧组,毫无疑问第一步便是迁往星级宾馆。

导演画了一个又大又圆的饼,王海波望着这张饼心旷神怡。可是,你说我一来就签合同,到现在也没签。

别着急,导演说,合同总得签,由投资人签。投资人和你签,也和我签。肯定会签的。

接着,导演又讲了一通影视圈里的规则,以及掌故。你的活,和你的名气,决定你的身价。他讲了好几位曾经和王海波一样默默无闻的人,一夜间突然蹿红,每集戏能拿到几万。

王海波只能相信导演,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悬,投资人在哪?他是谁?他会不会同意投资呢?

这一点你就放心吧,导演横了他一眼。我所联系的可不只一个投资人,说着他掏出一只小本子,随意翻开一页。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全是人名,电话,电子信箱和QQ号。他用手指拈了一下,拈出两个,王海波一看就是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名字。都是国内顶级的制片人和投资商,导演啪的一声合上小本,它就像是一册联络图。我和好几个人在联系呢,导演说,这么好的本子,总有人会慧眼识珠。

你只管写吧,往狠里写。导演叮嘱说,写成电视剧就行,千万别写成小说。

戏一开始就死人,它的冲击力来自何处?王海波坐在电脑前,凝目沉思。他的脑子旋转着,还是得回到那个县城里去。

孟花楼在为母亲守灵的那个悲情之夜,她的悲伤是真实的。母亲太苦了,即使在她死后,也是如此孤单冷清。很少的吊唁者离去了一部分,剩下守灵的人加起来只有十来人。他们形单影只,互不言语。沉默让孟花楼几近窒息。尤其是叔叔,他现在看来是如此矮小和瘦弱。但是他却和母亲纠缠了一生。叔叔最早和父亲是朋友,那可以追溯到他们的少年时期。

父亲死后,叔叔处处照顾母亲,并逐渐发展成情人关系。这也是母亲没有再改嫁的原因。他们的这种关系备受争议,叔叔夫妻之间也因此势同水火。叔叔的妻子动不动就在夜深人静时辱骂叔叔,她还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让街坊邻居都能听见。骂到痛心处,她还会跑出来,把粪便泼到母亲的门上去。但母亲隐忍着,从不和她正面冲突,她总是躲在家里饮泣。

这种关系必须在母亲死后,才能赢得尊敬。

叔叔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一生,怎么也提拔不上去。每到提拔的关节点上,他的妻子都会去有关部门闹腾一番。这使得母亲和叔叔相互愧疚。叔叔因为母亲不改嫁而觉得愧对于她,母亲则固执地认为,是她在仕途上拖累了叔叔。彼此愧疚,使得他们甘于现状。

他们是有爱情的,但叔叔又太软弱。他不会离婚,事实也是如此。

直到母亲病故,叔叔才大着胆子,身披丧服前来守灵。他的妻子这一次没有阻止他,也没有辱骂他,而是由着他的性子去。母亲终于在她死去时,才对这个女人占了上风。

看着叔叔这个窝囊的小老头,孟花楼想起了一曲旧戏《三环记》。《三环记》说的是女人爱上一个书生,而这书生偏又生性懦弱,家有悍妻。两人相爱,却被百般阻挠。女人屡遭迫害,饮恨而终。见爱人已去,书生身染重疾,不治而亡。多方延请良医,也未能救活书生。心怀悔意的悍妻,也以一条白绫自缢。

孟花楼套上戏服,在母亲灵前唱起《三环记》。她为母亲而唱,唱得细致悲切。那一刻,她以为母亲并没有死去,她只是在假寐。半睡半醒间,母亲一定能听到孟花楼的唱腔,她喜欢听戏。

叔叔在孟花楼的悲声里几度昏迷。先是邻居们,由近及远,一传十,十传百,好几条街道的人都悄无声息地汇聚过来。像是在赶庙会,因此孟花楼母亲的守灵之夜,突然间盛况空前。看着那些挤在门前,挤在街上,街对面,树影下面,以及漂浮在昏暗光线里的脑袋,孟花楼直唱得声音嘶哑,她唱了一整夜。

很多人都记得这个夜晚。还有人从叔叔门前经过,看到叔叔的妻子在自家的厨房里听了一夜戏,也哭了一夜。

她在哭什么呢?没人能明白,也许单是戏文?

孟花楼后来成了县城里丧礼上的“头牌”明星,她在各个不同的星光乐队间跑场。越有钱,越有身份的人家,只要白喜事,都以能请到孟花楼为荣耀。

怎么样?后半夜有孟花楼唱戏吗?

当然喽,那还能没有?听说局长都来了几位,那么有面子还能不请孟花楼?

孟花楼另做了戏服,和戏台上不太一样,既像是丧服,又不是。她嗓门好,身段也好,唱起来,扭动起来妖冶无比。她唱《三环记》、《探母》、《哭孝》。有点像是规定曲目,一路唱下来,唱这些都由主家给钱。县城里的风俗是,家里有人结婚,要闹喜。若过世的是老人,寿数够了,算是白喜事,也要闹。这时候闹的便是点唱,点唱给钱的不是主家,而是来宾或客人。点唱可以乱来,可以点《寡妇记》,也可以点《回春》。唱闹调笑,场面一下子变得活泛。点唱的客人给主家挣面子,也为了表现自己的财力,通常都会大手大脚地大把给钱。遇到这样的人,孟花楼能从临时搭成的台子上,唱到他身边去,边唱边打躬作揖。

围观的人,就喜欢多些这样的大客,热闹啊。趁着孟花楼打躬作揖,有些过火的客人还会把大叠的钞票往她戏服里塞。塞之前,还得把钞票一张张捻开,呈扇形举起来给大家看。看过了,再一团,往里塞。还有手塞在里面,半天也不拿出来。这就有些离谱了,有些过。像是电视剧里拍过的戏,拍以前黑暗年代里的戏,那些大户人家就是如此轻狂。

但现在是在县城里,许多人都盼着往她戏服里塞钱呢。那一塞,指不定就碰着了她的胸。电视剧里的女明星都太远了,而孟花楼就在身边。这些人的心思,孟花楼也知道。为了便于人们塞钱,她戏服的前襟处,靠近胸脯那里,有意缝制了几道褶皱。带花边的褶皱,暗藏在里面如同口袋。

在围观人中间,总会隐隐约约出现吴志高的身影。他偷偷混在人群里看孟花楼的戏。他其实不用缩着脑袋,没人记得他,大家都在追捧孟花楼。看她的戏,吴志高一会流泪,一会叹气。他还轻声地自言自语,没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说,孟花楼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戏苗子。唱到妙处,她整个人都化到戏里了。

可是这种时候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吴志高都显得痛心疾首。堕落啊,他闷着声音说,丢脸,丢死人了!听着阵阵哄笑声,看着孟花楼与人以戏调情,吴志高只觉得地上无缝可钻。他抽着自己的耳刮子,这张老脸往哪搁?又怕被别人看见,那耳刮子抽得便像是在摸自个的脸。摸一把,又摸一把,像是在绞上面的皮。旁边的人觉得这老头古怪,老扭头看他。吴志高干脆蹲下去,不站着,蹲到密密麻麻的腿丛里面去。看那些鞋,那些袜,那些一动不动或老在动的小腿肚子。躲在低处,镜头扫过来,吴志高贴着幽暗的地面,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脸。丢不起这个人啊,呜呜,吴志高哭着。啪!啪!抽打自己的声音在腿丛间回响,怎么也传不上来。

回到家,吴志高在供奉着祖师爷的神翕前长跪不起。他把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眼泪鼻涕淌满脸颊。弟子不孝,弟子无才无德,吴志高把头重重碰在地上,眼白一翻,突发脑溢血。

第一集的结尾就打在这儿,吴志高脑溢血。

但是,还有些事王海波需要弄明白。孟花楼第一次出来唱丧戏,还是叔叔介绍的。那回,房产局肖局长的老爹去世,肖局长想要大操大办一把,他请了星光乐队。星光乐队里有很不错的通俗歌手,能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和《爱你在心口难开》。肖局长觉得这些都不够,他记起了孟花楼为自己母亲所唱的戏。尽管那个夜晚他没去,但他听说过。

可是肖局长不认识孟花楼,这一七托人八托人,便托到了叔叔这里。

叔叔劝孟花楼接了这活,叔叔说,反正剧团又不景气,你不揽点私活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母亲走了,叔叔却像家人,他为孟花楼发愁。

另一件事是吴志高,作为戏疯子,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呢?王海波认为他是假疯。只有假疯子,才会比真疯子疯得更起劲。假疯子也才会更有戏。吴志高知道,他的戏将在这个时代里消亡。而在县城里,消亡将来得更早,更迅猛。对此他深信不疑,又无力阻挡。但他想做英雄,想做一个戏里常有的末路英雄。所以他才会有异于常人的举止。比如在剧院拆建现场,吴志高边演戏边阻止,何其悲壮。那是他演得最好的一场戏。而在他身边,墙上的窗玻璃喀啦喀啦地碎裂着往下掉。一大块一大块,砸得人头皮发麻。天花板也震响着,上面似有大锤在敲击。一帮人在舞台上拉扯着吴志高,吴志高疯狂挣扎。他被举了起来,抬在空中,身体像鲤鱼一样不停地打挺。这场景就像老电影院里的胶片电影,正放着时那胶片烧糊了,银幕中间像个焦洞往外扩散。橘黄色,翻两番,那灯喀地便停了,影院里的灯也就亮了。

吴志高和拆建的人动起手来,他动手的目的是想要被打。既然剧院可以被拆,我也可以被打伤嘛。被打伤,被打残,或者被打死,都行啊,戏疯子那一刻并不疯。但没人打他,他被人往外拖。恰在这时,舞台上的一盏顶灯掉下来,正砸在吴志高的腰上。吴志高惨叫一声,被拖上救护车。

团长肖立波搓着双手,脸色吓得煞白,虽然师父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他也害怕出意外。他们无非是要吓唬师父而已,故意折腾出大动静。但楼已是危楼,经不起折腾。他们刚一出去,随着顶灯,有更多的东西坠落。

它是上一次的开篇,已经被导演否掉了。如果还要保留,只能穿插在中间。旧楼总是要被拆,大厦已然建成。

那么就脑溢血吧。吴志高有高血压,他不能过分激动。但他亲眼目睹了孟花楼在一场葬礼上的表演,那太龌龊了,他不能原谅。孟花楼把自己弄得像一个卖唱的妓女,她风骚无比,还对着人群抛媚眼。只为了让客人往她的胸里面塞钞票。真够无耻的,塞完钱,那些手还会对着人挥动。就像演唱会上,谁跟歌星拥抱过了,或是献过花,一转身对着下面挥手。无聊吧?那些爪子,在葬礼的灯光里惨白无比。吴志高可以不来这种场合,问题是他忍不住。如果要说戏,孟花楼在她那一拨里算是得了真传。她戏好,却不能在剧院里演。即使是在剧院里演,也不会有人看。真是奇怪啊,吴志高怎么也想不通,同样的戏居然有着两重天。没人进戏院,剧院被毁。而在葬礼上,在死者门前的街道,却有那么多人为孟花楼如痴如醉。

这边,王海波绞尽脑汁地编戏。那边导演也没闲着,他马不停蹄地到处联络投资商。按说,他用不着这么临时抱佛脚。来这里之前,他在北京和吴宏博见过面。两人相谈甚欢,吴宏博给过他承诺。吴宏博可是影视圈里有名的人物,手上攥着大把大把的钱。

导演记得他是感兴趣的,在北京那座五星级宾馆里,他以为他说动了吴宏博。他说,总有些小戏种将消失,或正在消失。对某一个地方小戏种而言,或许正是它的弥留之际?但同时还有一群人,他们不甘心,他们挣扎浮沉,只为这一脉薪火,在他们手上能继续往下传。

他把王海波的小说《精神》拿给吴宏博看,很快又把那本杂志扔到一边。当然,他说,县城里的这个作者远没有写出这种东西。需要我们去挖掘,我们要做的就是唱一曲挽歌。

为一种戏唱一曲挽歌。

为一种戏唱挽歌,吴宏博玩味着这句话,似是心有所动,他说,你有把握吗?能拍得既叫座又叫好?

导演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太缺少机会了,哪怕这次和吴宏博见面,也是经朋友,绕了几道弯才介绍过来。

吴宏博也光头,像导演一样头皮锃亮,脸颊饱满红润。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老有短信提示音,但他一眼也不看。我手上还有好几个项目,他说,先做哪一个还得仔细斟酌。不过呢,你说的这个也有点意思。

导演不知道他说的是客套话,赶紧说,你不妨试一试。还没人拍过呢,不会和谁撞车。

要不然,吴宏博说,你们先弄个大纲出来,再顺便把第一集也弄出来我看看,考虑一下再说。

只要能做,吴宏博补充说,钱不是问题。他摸了一下自己锃亮的头皮,这个嘛你应该有信心。然后,他抓起手机塞进一只黑皮包里。直到离开,他也没有阅读手机上的短信。导演想不明白,都是谁发来的?又发了些什么呢?难道他听到了短信的提示音也不着急?

如果说导演犯了错误,那也不是有意的。他听清楚了吴宏博所说的话,但约着王海波来海滨城市做本子,却并非吴总安排。导演在这件事上太大意,或者说太过信心满满。从另一方面说,导演本人的焦虑也是成因。导演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拍过东西了,他需要一场大戏来证明自己。吴总可以,跟吴总合作是一条至关重要的途径。

也可能是吴总后面那句话误导了导演。他斜眯着眼睛说,钱不是问题。

对吴总而言,钱肯定不是问题。于是,导演决定自己先把钱垫着。他通过杂志社找到了王海波。

和王海波一通上电话,导演就明白了,这个人没经验,对影视圈里所有的规则一无所知。和他打交道,导演会有绝对的支配权。而且,他对合同的事情也很茫然,居然不知道先要一笔定金。

假如王海波一开始就跟他要定金,事情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因为导演也没钱,他无法支付。

但是王海波什么也没说,他几乎算得上欣喜若狂,什么条件也没讲就满口答应了。从王海波的姿态里,导演发现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焦虑,或者比自己更焦虑。他想要跳出来,从他生活的那座县城里义无反顾地跳出来。还有,像其他人一样,他对影视剧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能说不切实际,事实上他如何幻想都不为过。

两个对自己无比焦虑的人来到这里,他们想要做出一个绝妙的电视剧本子。

导演过于偏信他和吴总的那次谈话。当他把大纲和第一集传给对方,吴宏博很快给他回复,说不予考虑。他马上要做另一个项目,合作的导演名头很响,吴总现在合作的都是名导。

因此,导演才会如此沮丧。但他不承认失败,他还在和另外的投资商联系。他不想灰溜溜地,就这样和王海波分手,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那不是他的性格,他要找到投资商,好东西总会有人要。

又找了几个人,基本上都在推诿。

这几天王海波遇到导演,导演都黑着脸,不问他进度,也不叫他一块吃饭。王海波只好自己到小摊上去对付,或是买方便面回来泡着吃。来之前说好了,生活和住宿由剧组包。王海波每吃一顿饭,都跟人要进餐发票。因为导演说过,一进剧组就是剧组的人了,包括吃药打针,都得剧组出钱。他还等着有一天,手上的这些单据,能在剧组里报账。

导演不催,王海波写得也不快。他不是有意磨蹭,而是想写得更好些。他整日整夜地苦思冥想,精品是磨出来的嘛。

这期间,王海波的妻子打来电话,关心他的身体,问他睡得好不好?

王海波隐瞒了实情,他没说失眠和脱发更严重了。没时间睡觉。头发稀疏得可怕,头皮成块成块地裸露。相反,他说,我睡得很好,住在五星级酒店,夜里枕着不远处的海浪。白天工作,吃得也很好,顿顿海鲜。

明显是谎话嘛,王海波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妻子撒谎?不经意间,他就把谎话说出来了。说得还很顺畅。撒谎是人的天性吗?王海波以前从不撒谎,至少对妻子是这样。而现在,他还在编。

酒店在山上,山下是大海,步行十分钟就能到海边。我们剧组包了酒店好几个房间,还有几辆车备用。

也不完全是编的谎话,导演说过,一成立剧组就会这样运作。

妻子在电话里全都听信了,她兴奋得有些发抖。她还没见过海呢,去看海,这是多好的事。她当场要求过来,我来探亲吧,她说,探亲看海。

不行啊,王海波赶紧阻拦,本子还没定下来,等稍有眉目,我再请你。再说,导演他们的家人都没来,你不好带这个头啊。

跟妻子这么说话特别扭,既客套又虚假。王海波甚至有了生理反应,他牙疼。人一说假话,就会牙疼吗?或者牙龈出血?或者舌头肿胀?也不一定啊,王海波羞愧地摸了把自己的嘴。好在妻子并不知道,她以为王海波说的都是真话。她为丈夫高兴,或许他也有出头之日。

好吧,那我等着,妻子雀跃着说。

那么,你休假的时间快到了,妻子问道,要不要给你续假?

王海波记起来了,根据工作年限规定,他的年假时间只有七天。果然过得快,算上路途耽搁的时间,后天就到了。

恐怕要续,王海波说。

你直接打电话续呢?还是我去机关帮你续?还得找个什么理由呢?

你续吧,王海波说,就说我旅游还没回。

王海波在他年假将尽的那一天,也就是妻子给他打过电话的第二天,他用短信联系上了导演,把写好的稿子交给他。

相对于《精神》,这一稿更为面目全非。王海波却对它有很高的期待,他希望能过导演这一关。

没像上次一样,导演很快就有意见。这回他隔了两天才找王海波。

导演目光灼灼,他一定胸有成竹,或是再次为灵感所击中。实际的情况却是,导演所联系的几个投资商都没兴趣。他们委婉而礼貌地表达了谢绝合作的意愿。这件事情,在这里的确已到了尽头,理智的做法应该是散伙。但导演却有一种奇异的冲动,这冲动来自昨天,前天,或隐隐约约来自这几天的积累。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那么,导演偏执的冲动有点类似传销:他一定要找到“下家”,“下家”!

说传销还不够准确,但找到下家却是准确的。

导演现在想要摆脱掉投资商,妈的!那些浑身沾满铜臭的家伙,那些白眼狼们。不管他们。导演想要单独和王海波做一个东西出来,一个拿出来让所有人都震撼的东西。妈的,到时候那些投资商们,他们会纷纷围着我。他们将伸出手来,死乞白赖地跟我要。

前面做的大纲和对剧本开头的想法,都是在应付投资商。现在自己做,肯定要完全推翻。

导演在手指上漫不经心地玩着王海波的U盘,像是在绕钥匙串。这一稿也不行,导演肯定地摇着头说,要重来!

王海波倒抽一口冷气,一阵心凉。他担心导演会愤怒地摔碎他的U盘,放在脚底猛踩,像踩一只臭虫。或者如果是纸质的稿子,导演没准会撕得粉碎。他不明白导演为什么会如此冷静地否定?没一点商量。

接下来,我们要做一个完整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开头。导演说,前面做的所谓开头,都太可笑了。为开头而开头,故意做出来的冲突,太突兀。比如这个,孟花楼的那些事,其实都是前戏。尤其是她母亲和叔叔,我这部戏一开始,她母亲就不在了。我们要弄一个完整的本子,必须从头再捋一捋。要捋清楚,每一条线索都不能放过。

王海波有些头晕,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些日子太过兴奋。他老走神。

但导演却很亢奋,他好像恢复了那天夜里在烧烤摊上的神态。王海波对那天夜里的回忆既诡异,又不可捉摸。哪天再去吃烧烤呢?坐在那儿吃,和路过感觉会不一样。王海波后来从那走过几次,夜里睡不着,或是写作间隙出来散步,他注意观察过,老板和食客都没什么异样。可是那天夜里,王海波一想来就觉得奇怪,先是静默,后是喧哗,都一样地毫无来由。

在第一集里,导演说,男一号和女一号都必须出场。女一号可以是孟花楼。但男一号不可能是吴志高。我倾向男一号是吴生瑞,这里面会有一组群像。男二号可以考虑肖立波,当然吴志高的戏份也很重。这些人聚合在一起,有社会性,也可以把矛盾冲突集中在家庭(或师徒)内部。到底怎么弄?你再想想。我觉得男二号最好是肖立波,这样,男一男二和女一就能构成三角关系。后面还有其他人物,三角或多角。一三角,或一多角,就有戏。

如果这个能定下来,导演问道,能定下来吗?

王海波只有听的分,见问他,忙说,能定。

既能定,第一集应该是男一号吴生瑞的戏。地下赌场具有流动性质,是这样吗?王海波说,是这样。有时在宾馆里,有时在乡下民居,还有时在郊区的厂房,或废弃的仓库里。

那样的地方适合拍戏,导演说。

赌客,放码钱的人,带刀护场子的人。赌桌上的现金,人脸上丰富的表情。吴生瑞坐的地方有些特别,他的凳子比别人要高,也不是太高,后面有一块直靠背。他固定地坐在那里,坐姿端正,不太靠近赌桌,也不至于隔得太远。他的视线能罩住整个赌场。

隔不多时,他清亮周正的嗓音就会响起,“精神”!

那一声精神,是这赌场里的招牌。就像京城里某一名店里正报着的菜名。吴生瑞白净,好看,坐着也有派头,是戏里的小生。但他不赌,也没人拉他赌。有人问他,枉有这么好一副嗓子,怎么不唱戏呢?

吴生瑞黯然说道,唱戏谁听?谁还会去戏院?

戏院在哪?这城里还有戏院吗?

真还有人不知道呢,呸,另一人捻着手上的钞票说,有啊,哪没有?只是后来拆了,做了梦大厦。

梦大厦就是以前的戏院吗?

就是,以前是。

不能唱戏就没收入,坐在赌场里喊精神可以弄到钱,吴生瑞知足了。他白天睡觉,养好身体,也养好精气神,只为了那一喊让人舒服。只是这事冷了杨小玲的心,杨小玲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赌场进赌场出,那都是二流子们才会去的地方。他们争吵,杨小玲指着儿子说,你不为我也为你儿子争个脸啊。一个男人什么不好干?跟孟花楼唱丧戏也别赌嘛。

吴生瑞不解释。他心想,唱丧戏就比上赌场体面吗?

劝不动吴生瑞,杨小玲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杨小玲是教师世家,父母亲教了一生书,现在退休在家,有时间带孩子。

知道吴生瑞单身,赌场里的常客申大姐想要包他。申大姐每次出场都会对着吴生瑞微笑。她装束得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学教授。她后面总跟着两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给她拎包,男孩拿她手机。即使正赌着,她也会经常回头笑看吴生瑞。

如果她精神了,给的小费必定多。

申大姐通过中间人传话,所谓包,也就是一种说法,并不拘泥于形式,没想到吴生瑞一下子就回绝了。中间人很失望,说申姐的意思不让你为难,大家一起玩嘛,钱不是事。

吴生瑞甩着头发说,我想要银行就自个抢,不用人家给。

对儿子行为最痛心的是吴志高,儿子白天睡觉时,他狠砸卧室的门。还有意播放戏曲录音,音量开到老大。

说了半天没说到正点子上,导演说,他摇着头,是对王海波说,也是对自己说。要提醒,第一集得出事,你要记住,得出天大的事。比如警方把地下赌场一窝端了。赌场老板拒捕,暴力抗法,被当场击毙。一干赌客和吴生瑞,全被抓进公安局去了。

这就是另一出戏了,王海波说。

还是那出戏,只是开头不同。导演说,我们拍的永远是那出戏。我们正在说和将要拍的,都是一个东西。吴生瑞和孟花楼十几岁时的那件事被曝光,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惊吓。如果不受惊吓,他们可能会由玩闹到情窦初开,再到成就一段姻缘。可是,那么小却不得不背负一桩丑闻,使得他们渐行渐远。两个极有天赋的戏苗子互不搭理,一心学戏。

沉稳而暗藏心机的肖立波,暗恋孟花楼,他仇视吴生瑞,并把他当作终生的死对头。这一切他都不表露出来,为人处世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直到坐上剧团团长宝座。梦大厦建成后,肖团长变为肖总。无论在他结婚之前,还是之后,肖立波费尽心思,想要把孟花楼弄到手。只是那孟花楼从不拿眼角瞟他,她压根瞧不起这个人。

肖立波每次约孟花楼,孟花楼都会借故推辞。他只能以谈工作为名,才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见面时,他以酒盖脸,竟对孟花楼动起手来。两人推搡间,肖立波咬着牙说,吴生瑞做得你,我也做得。难道我不如他吗?他成天坐在赌场里,已成废人。好几回被抓进公安局,还是我去捞他出来呢。说着,肖立波把她往沙发上推。那是办公室,沙发靠墙。那张沙发做过好几次床,只不过睡在上面的是别的女人。

但是,孟花楼在使出蛮力抵抗。她打肖立波,揪他的头发,踢他。这样的缠斗更激发了肖立波,他更为用力,想要逼孟花楼就范。两人都不说话,都吭哧吭哧的,在办公室里撕扯了十好几分钟。一直到孟花楼抓破了他的脖子,肖立波才松开手。

肖立波捂着脖子,说你不愿意,怎么不喊叫呢?

孟花楼不做声,沉默着看他一眼,拎着包走出办公室。

没人知道,孟花楼早已心有所属。她爱着叔叔的儿子。叔叔的儿子被认为很没出息。他读过不太好的大学,回到县城来教过两年书,因为机关缺少写材料的人,有机会调到办公室去了。

叔叔的儿子在工商局办公室写材料,灰头灰脑,毫无出头之日。孟花楼怎么会爱上他呢?没有逻辑。可是这世上,一般都是没有逻辑的事才会顺理成章。如果一定要找到原因,至少有一点相通。在他们心里,自小时候起,双方父母的丑事始终是挥之不去的屈辱。而这一层,两人又都没说破。

我怎么说到工商局去了?嗨!导演突然指着王海波说,你不就是在工商局吗?不如就拿你自己做原型,这样写着顺手。

王海波脸色陡变,心里猛一阵发软。导演太厉害了,他似乎真的是无所不知啊。

叔叔的儿子不知道孟花楼的恋情,或是假装不知道。他娶了一名护士。他觉得和父亲情人的女儿恋爱,或者娶她,都太丑恶。

孟花楼对此无法释怀。叔叔的儿子为了给自己找到出路,他开始写作。有一天孟花楼对他说,你写戏吧,写一出大戏。等你写出戏来,我给你演。我还是想演戏,要是能演上你写的戏,这一生也就够了。

在海边的这处小旅馆里,王海波就想写出一出大戏。电视连续剧当然是大戏。他要写大戏,这大戏得由孟花楼来演。

深夜里,唱罢丧戏回来,孟花楼脱衣沐浴。水流冲着,只有她知道,她还保留着干净身子呐。可是,能给谁呢?她想给的人,却娶了别人。一闭眼,那水里便有了泪。

吴生瑞被肖立波从公安局捞出来不久,就又出现在别的赌场里。就像夜总会里的坐台小姐一样,他就是赌场里的坐台小生。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诸如申姐包他不成,赌客们的恩怨情仇,赌场与赌场间的暗中火并。而最大的一件事则是,吴生瑞后来也成了赌场老板,他也开了赌场。

一步步走来,吴生瑞终于成了赌场大佬。而他唯一的野心居然是赚足了钱之后,自己开一间民间戏院。谁能想到?他见识了地下赌场的威力,也见识了钱来得如此之快。他那些手下的喽啰们,到时候一吆喝就能成为剧院打杂的人。现在他必须招人赌,狂赌人生。

自己建一个私人戏院,吴生瑞要把孟花楼请回来,请她做掌门人,也只有她配做。要到结了婚之后,吴生瑞才会发现,孟花楼是种在他心底里的一颗种子,她早晚要发芽。他无以回避,怎么否认都没用。她长在他身体里面了,除非他即刻死去,否则她一直都在。

他最终的结局将很悲惨,导演鼓着眼睛说,而在他落网之前,他的小戏院差不多已有眉目。

团长肖立波不是梦大厦老总,他是梦大厦物业公司老总。剧团成了物业公司对肖立波不是耻辱,而是幸事。他从最小的腐败开始,到成为一个有罪的腐败分子,前后没有花多少时间。

王海波逼着自己,他写得焦头烂额。写戏,写电视剧也不是一件容易干的活儿,真正做起来王海波才知道。但他已经陷进去了,处在癫狂状态。导演让他刹那间睁开了入戏的眼睛,对县城里的那些人,王海波看到了平日里看不到的事情。他要把它们变成戏。吴志高,叔叔,他们两个,以及孟花楼,肖立波和杨小玲的父亲,小时候他们是要好的五兄弟。有人与戏有关,有人与戏无关,但他们小时候有过兄弟之盟。这些都是前戏,王海波全都记起来了。他们的后代将演绎更复杂的纠葛。

在学校,肖立波和杨小玲家是隔壁邻居。杨小玲后来嫁给了吴生瑞,但这个腼腆羞涩的女人,当她青春乍现时,她爱的却是邻家帅气小伙子肖立波。她一怒之下离开吴生瑞,也是因为始终在心里拿他和肖立波暗中比较。她觉得吴生瑞在肖立波面前,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肖立波后来与吴生瑞争斗,竟会把杨小玲当作一枚棋子。他腐败之后,有一段时间也沉溺在赌海之中。

又续了一次假。妻子显得很不好意思,她打电话给王海波,告诉他,我实在憋不住,很委婉地跟刘局长透了口风,说你没有旅游,而是在海边写本子。刘局长没怪罪,相反鼓励你好好写,他说这是好事情嘛,是县里的光荣。

这事我没做错吧?妻子胆怯地问道。

还不等王海波回答,妻子又说,我想我没做错。照你上次所说,很体面啊,又不是坏事,又不是丑事。怕谁知道?要是别人,指不定到处吵着嚷着说呢。住宾馆,吃海鲜,写电视剧,挣大钱,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呢。妻子说得喜滋滋的,王海波能想象出,她灰暗的脸上绽出的笑容。

已经有多久没能让妻子这样啊?王海波记不起来,让她稍许高兴一点竟会如此困难。吃什么海鲜啊?王海波肚子饿得发慌,这几天的伙食非常糟糕。他和导演只能吃上外卖的盒饭,五块钱一盒,或顶多八块,有时还会吃三块。回想起来,那次和导演在旅馆门口吃烧烤,竟是最为奢侈的一次。再也没有那样吃过。导演也没藏着掖着,他把财经上的困难直言不讳地告诉王海波。

导演说,如果还找不到投资商,以他的财力,即使这样的旅馆和饭食,他也维持不下去。导演问王海波,你还想不想继续?

王海波说,继续会怎样呢?

导演说,继续啊,只要我们扎下去,舍命做出好本子来,手上有了东西,哪会找不着投资商?

这么说着,导演手舞足蹈,眼里放光。

那就继续吧,王海波说,我们绑在一起。

为什么要和导演绑在一起呢?王海波自己也不清楚。当初来时,想着不用花钱,王海波只带了很少的现金。妻子让他带一张银行卡,他说不用,没要。少量的现金快花完了,变成了一把单据塞在口袋里,不知道何时才能报销变成现金?想起报账,王海波又有些怀念机关。机关里的单据好报销啊,只要有正当理由,刘局长一签字就行。而要在导演手上报账,王海波怎么想都觉着玄。

手上没钱,想要单独出去吃好点打打牙祭也不行。不是不行,是没招。往坏处想,导演会不会单独打过牙祭呢?王海波可不知道。导演说他没钱,总不至于到了这等地步吧?

居然会为吃发愁,王海波觉得齿冷。但又不能跟妻子要钱,怎么开口呢?谎话说在前面了,要改口也难,只能硬着头皮。电话里还要和妻子打哈哈,说了就说了吧,我哪会怪你?早晚总会被人知道。

那就好,妻子现在说话小心翼翼,还有些羞怯,和先前明显不同。男人要想降住妻子,就得有地位。虚假的地位也能暂时起点作用。王海波苦笑着,她哪知道我此时的处境?

妻子还在唠叨,明摆着和王海波套近乎。她说到了吴志高,那个戏疯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王海波皱着眉头,他的舌苔苦涩,痰液里也混杂着一股苦味,经久不散。我们这戏里还要写他呢。

写他?妻子无来由地兴奋。她在医院做护士,吴志高脑溢血,中过风,在医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正好是妻子在照顾他。出院后,吴志高见人就念妻子的好。他早晨和晚上坚持散步,从有人搀扶,到自己拄着拐杖。妻子这些日子总能碰见他,一碰上他就拉着妻子说话,说个没完。

他说话不太利索,这他知道。但他在用心锻炼,锻炼身体也锻炼说话。锻炼好了,他要去梦大厦找肖立波扯皮。

还有什么皮好扯呢?王海波不解地问道。

吴志高说,肖立波答应他,要在梦大厦里建一个票友俱乐部,算是给楚戏还留一块地儿。可是呢?他说话不作数,不建,却弄了好梦夜总会。戏疯子拿拐杖戳着地面,梆梆梆,你说他是不是丧尽天良?

我倒是担心他真去扯皮,妻子说,他这疯劲一上来谁能拦得住?没准就会出大事。

王海波什么也不想,闷着头往前写,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没个日,也没个夜的。他像是在肩上拉着一长挂重车,牲口似的往前赶路。导演时不时地会敲门进来坐一会,帮着出个主意,支个招,或是看上几个段落。

导演对王海波满意,称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对故事,对人物,两人常有惊人的默契。他们眼里放射着执拗幸福的光芒,就像是一同患上了热病。

因为在海边,王海波有时会有一种幻觉,他认为他陷在一座荒岛上了。也不是他,是他们!他们是两个理想主义者,可以这么称呼吧?理想主义者,他们忍受着饥饿,贫困,企图写成一部有可能永远也无法完成的本子。王海波努力克服着此类悲观心理,但可能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念头却每每浮现,以打断他正在进行的构思。他想和导演说说这事,总觉得难以启齿,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打击士气,得扛着。他不能说完成不了。

对这个本子,他们欲罢不能。

而饥饿,却是非常现实的一个问题。太可怕了,在这个时候,成天想着吃本身就很羞耻。谁会缺吃呢?大部分人会想着法子吃差一些,为了减肥,为了降血压,降血脂,降胆固醇,总之,讨厌吃得太好。王海波倒好,弄到只能吃盒饭的地步。他能够指责导演,跟他提要求,甚至痛骂他。但他没有那样做,他觉得那样做不起作用。导演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同样,他也不是一个有钱的人。王海波现在和他同在一条战壕里,不是战壕,是一条坑。

旅馆老板和老板娘,分别找过导演。从他们的窃窃私语,到大声争执,王海波听出来了,导演欠着他们钱。他们是在跟导演催款,这可真让王海波无地自容。导演为自己辩解,并承诺绝不少他们一个子儿。

老板则充满鄙夷地说,这么低的价格,还要欠钱,没见过。

王海波进门,出门,或去洗手间,生怕会遇见老板,和老板娘。

如此局面,他们唯一的指望,是手上的本子。本子可以点石成金,只要本子成功了,他们这段经历将足以对所有人炫耀。

可是,王海波的身体越来越差。除失眠和脱发,他好像还得上了某种慢性疾病。也说不清是哪种,能感觉到他的体重在减轻,腹泻,耳鸣。都是慢性的,时断时续,能够捕捉到身体虚弱的信息。就像手机在偏僻的山谷里,因信号不畅而无法通话。简直糟透了,写本子可以把人写成这样,不可想象。王海波怀疑他会倒下,随时有可能,一倒下就起不来,但他硬撑着。

这是个长跑的活儿,有好多站呢,导演说,你要一站一站地跑下去,不能在哪个站里提前停下。

客观地说,并不只是王海波一个人在写。导演也在动脑子,他的脑子一刻不停。或许他的脑子更苦?古人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嘛。对本子,导演也这么想,要搞,就要在全国搞出响动。

这天,导演又来找王海波,和他商量。说是商量,其实王海波每次都在照他的意见修改。

导演说,我还是对开头不满意,开篇不好。不集中,不刺激,不能抓住人并让人非看不可。想想好莱坞吧,好莱坞哪部电影的开头不是非同凡响?就要那种效果!导演一说话就有感染力。所以,我想动一下,重新设计一个开头。

这次,开头仍然回到吴志高。吴志高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梦大厦三楼。在好梦夜总会的一个小包间里,吴志高和肖立波有一场正面冲突。浅色调的灯光,肖立波在和人喝咖啡。吴志高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他骂肖立波是叛徒,骂他卖剧团,卖戏院,在他手上把这么好的戏给毁了。

肖立波想要解释,吴志高不给他机会。骂他欺师灭祖,畜生不如。说好了要建一票友俱乐部,好歹留一唱戏的地方。偏不兑现,偏要做夜总会。什么夜总会?说着好听,不就是色情场所吗?不就是妓院吗?污秽,淫乱,你睁着眼睛满大街看看,这样的场所难道还少吗?多你这么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要紧?吴志高直骂得唾沫星子四溅,肖立波垂着头,不敢回嘴。可是唱戏的地方,全县城没一处,没一处啊!

吴志高捶胸顿足,你马上给我改过来,改票友。把夜总会的招牌摘掉,现在就摘,派你的手下去摘,我要剧团,要戏院。

我当不了家啊,肖立波拖着长腔说,师父,你以为我做得了主?做不了。在这大厦,就像在你的戏里,我只是杂役而已。我头上还有更大的老总呢,我算什么?我只管物业这一块,更大的事有别人管。

别跟我扯野棉花,你摘是不摘?

师父,不是我说你,认命吧。胳膊终归扭不过大腿。你一个人,或一群人又管什么用?哪种戏要消亡,你能拦得住?快别让人笑话了,让人骂成疯子,我这脸上也挂不住。

我没你聪明,吴志高明显是在挖苦。

这不是聪明的事情。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也去做英雄,我得让人活下去,让团里的人都有工资拿。

你到底摘不摘?吴志高又问了一遍。

我不能摘,肖立波说。

那好。

吴志高从身上拿出一只茶杯,他可能累了,口渴,想喝点水。但他哆哆嗦嗦的怎么也拧不开茶杯盖子。

肖立波看着他拧,拧不开,吴志高说,你能帮我拧吗?

能,肖立波帮他拧开了。

吴志高退后一步,把茶杯里的液体全泼在自己身上。一股汽油味扑鼻而来,他另一只手上的打火机也嗒地冒出火苗。既然留不住戏,就让我和这戏一起去吧。说着,吴志高把打火机伸向自己,一团大火球腾地燃起。

王海波惊呆了,导演也停顿着不说话。王海波的鼻腔里一阵灼痛,像是有鼻血涌流出来。喉咙里也灼痛,或许也有血丝?胃部痉挛,呼啦呼啦的。这太奇异了,王海波手足无措。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王海波明白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重写一个开头,后面的所有都将重来。这有点像是一辆车,它开的时候往哪走,将决定它后面的方向和道路。这意味着王海波前面做的都是无用功,房子每每做到一半就被推倒了,哗啦啦掀翻,重做地基。他写的那些都算是白写了,能够作数的不会太多。因为动一处就得全动,事情总是有逻辑的,你需要做到前后一致。

因此,重写开头让王海波觉得恐惧。但他还是自愿接受了,不为别的,是戏本身,这种开头对他充满诱惑。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吴志高自焚将把冲突张力推到极致。

好了,他们写的还是那出戏。不过,王海波又在写开头。

而妻子并不知道他们的进度,她以为丈夫的本子快结束了。她现在的电话打得更勤。接妻子的电话让王海波痛苦不堪,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以前说过的旧谎话,还得随时添加一些新谎话。这种行为使他心慌,倍觉阴暗,可耻。

妻子说,你写本子的事在县城里传得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很多人在羡慕你呢,我在路上走,经常会有不认识的人跟我打招呼,打听你的消息。真让人难为情,弄得我也像是名人。

妻子说得倒是轻松,可是王海波却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使劲克服着,但那鸡皮疙瘩消退了,隔不了一会儿又起一身。妻子还说,就连八竿子打不着,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也找上门来了。叙旧,攀亲,说着虽然言不由衷却无比温暖的亲热话。

这是怎么了?王海波理不出头绪,似乎太过离谱。

还有更离谱的事,王海波的领导,工商局刘局长也打了他电话。他后来反复回味过这个电话,刘局长亲切地表示问候。对他请假时没有明说是写电视剧有轻微的责怪,但随即表示理解,谨言慎行很好啊。刘局长让他放心地写,也不用再续假了,你什么时候写完就什么时候回来吧。呵呵,没问题。他还提到,如果王海波将来在外面发展,不回去的话,他会支持。但若是还回去,他一定会考虑到王海波的进步。刘局长的言下之意,肯定是在暗示提拔他。因为你的能力有目共睹嘛,刘局长说。即将挂断电话时,刘局长才顺便说到小冬。小冬是他儿子,明年大学毕业,学的是文学。在学校里也喜欢写写画画,以后要是有机会,你要记得带带小老弟啊。

刘局长的电话,是在夜里打过来的,他像是给王海波打了一剂强心针。嗬嗬,这本子,嗬嗬。王海波笑得像是呜咽。

早上,接到导演短信。从短信发送的时间看,导演起得很早,或是一夜没睡?导演问,你上网了吗?

王海波回复,没上,怎么了?

网上果然有自焚的事,为阻止拆迁,往身上淋汽油自焚。

王海波差点呕吐,他忍住了。有戏疯子为戏自焚吗?

你上网查吧,导演回道,查查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短信?等于没回答,或是另有玄机?王海波准备去用凉水冲头,再来干活。他才懒得上网呢,他还得从头写起。

打开电脑,还没写上几行,妻子的电话又来了。说了一通闲话,她追问王海波究竟写到哪了?

王海波说,在写开头。

妻子停了会儿,接着哈哈大笑。王海波你真逗,她说,没想到你也懂得幽默啦。怎么可能写来写去一直在写开头呢?一个多月了还在开头,你骗谁啊?

原刊责编 郭海燕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小说采用了“戏中戏”的叙事手法,文本故事和剧中故事相互穿插,彼此交错,戏里戏外皆是戏,于并不鲜见的情节设置中,形成一种出人意料的文本张力,赋予了小说丰富的纬度和开阔的空间。面对物质的压迫和欲望的吞噬,文化日益失去尊严而沦为媚俗的口红,仅仅具有娱乐性和装饰性。而时代背景深处的文人,遭受的毋宁说是来自物质的强大挤压,不如说是来自精神的磨蚀和创痛。

小说家王海波写一个似乎永远也写不好开头的戏,其实是尴尬人说尴尬事,其中蕴涵的种种一言难尽,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批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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