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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篇小说 初恋(苏兰朵)

《初恋》 文\苏兰朵

选自《长江文艺》201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苏兰朵:女,吉林松原人,70后,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诗集《碎碎念》、散文集《曳航船》、长篇小说《声色》。供职于辽宁某媒体。

1

再一次来到潮发艺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

晚上有个重要应酬,关系到今年乃至今后几年生意的好坏。美萍为她安排了跟秘书长吃饭。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这个色鬼在打她主意。她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想跟他上床。至少在这件事情办利索之前,不能让他得逞。但打扮漂亮一些是必要的。癞蛤蟆要充分领略天鹅的美,干起活来才卖力气。

男孩在衬衫外面挂了一件有点肥大的黑马甲,头发较上次来时稍长了一些。姐,好长时间没过来了。仿佛她一向都来这里做头发。她笑了,你是真记得我,还是跟谁都这么说呀?当然是记得,像你这么好的头发不多。她很高兴。美萍刚送了一张这家店的银卡,里面有666元的消费额,她点了店里最贵的焗油护发。男孩殷勤地帮她存好包,穿上工作围裙。洗头,接着为她做了一个长时间的头部按摩,按得她神清气爽。手法真不错!开按摩店都行了。我妈说,学理发,才是门正经手艺。今年多大了?男孩顿了一下,18。一个月挣多少钱啊?做学徒,没有钱的。哦,她从镜中看了他一眼,男孩两只手在她的头上忙碌着,衬衫腋窝处被汗打湿了。但是,他接着说,如果能卖给客人贵宾卡,会有提成。声音很小。她没吭声。这时,发型师喊道,小鹏,把箱子里的2号吹风给我拿来。男孩说,姐,你等会。她在心里回味着他刚说过的话,不过回味的不是内容,而是声音。这声音,让她忆起一个人。

做完头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她很满意。小鹏帮她把包拿出来,站旁边看着,姐,你头发真好!她在镜子里一笑。我们这个焗油膏是进口的,保真,比别人家都便宜。你以后常来吧。她含笑接过包,向收银台走去。一个满脑袋黄色小卷的胖女人站在那里,大概是老板娘。小鹏继续说着,姐做的这个护发680,如果办一张888的金卡,打八折的话,才500多,能省很多钱。她这时已经停下身,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那张银色卡片,递给老板娘。小鹏盯着闪闪发亮的卡片,嘴唇一下子绷住了。

老板娘说,卡里的钱不够,所以不能打折。她不高兴了,680打九折就是612,卡里有666,怎么就不够了?老板娘挤出一个笑脸,不是这么算的,你卡里的钱要超过消费额,才能享受折扣,我们就这么定的。你们说怎么定就怎么定啊?早知这样就不来了。她确实有点后悔,她在洛迪美发厅有一张5000多的卡,还没怎么用呢。小鹏这时插话道,姐,要不你再蓄点钱,变成金卡,这样就可以打折了。老板娘马上附和道,对,这个办法好。她冷着脸,若不是因为这男孩的声音,她肯定不会再来的。第一次是被美萍拉来的,非说店是阿伟的朋友开的,要她来捧捧场,接着送了她一张卡。她将银卡抽回来,用傲慢的目光望着老板娘,我另办一张金卡,就冲这孩子。小鹏的眼里瞬间跳出了惊喜,连忙说,姐,我帮你登记。

出了理发店,她拐到附近一个停车场,取出自己的奥迪车,赴宴。

服务员打开包房的门,她先看到了秘书长毛发稀疏的后脑壳,接着转过来一张胖脸。美萍和她打招呼,秘书长旋即站起身。她握住了一只肥腻腻的手。

2

林秀芬早年做烟草生意,有了积累以后投资股市。现在开了一家小型担保公司。有钱人该有的,她基本都有了。唯一遗憾的是,42岁了,仍孑然一身。

她最好的时光都给了老乔。离开老乔后,年纪就有些大了。找经济条件一般的人吧,不甘心。找有钱人呢,又嫌她年纪大。后来退一步,找二婚的有钱人吧,还是嫌她年纪大。这样一点点耽误下来,不知不觉就过了四十岁。美萍说,不能这么荒着呀,我给你介绍男朋友吧,不以结婚为目的,还是好找的。于是就组织了几次饭局。期间认识了一个副局长,五十出头。两人偷偷好了不到两个月,她就觉得十分无聊。美萍问为啥呀?不是帮你介绍了好几单生意吗?她说,又不是为了做生意才找他,太没意思了,还怕老婆。没意思?床上不行啊?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反正不处了。美萍马上说,不处就不处,我再给你介绍别的。她说,算了吧,这些老男人,我可伺候不起,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拿我当丫头使唤呢,给我多少钱呀?美萍笑了,你这是骂我呢?她忙说哪里呀?你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大小男人通吃,我是只有羡慕的份啊!羡慕个屁!还不是有人愿睡,没人愿娶。两人都息了声,默默抽了会烟,有点黯然。

市政府最近通过了一个兴建玉器城的项目,以本地出产的岫玉精加工、销售为主,兼营古玩,辐射整个东北地区。因为工程比较大,涉及到基建、装修、绿化等多个领域,这段时间,不少人都在找关系要活干。林秀芬也想分一杯羹。她想拿几个好店面,还想弄点工程。秘书长是这个项目的关键人物。

吃完饭,美萍开车送她回家。我说,老家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看你这事成了。不办利索,休想近我的身。美萍笑道,办下来就以身相许了?办下来,还许什么呀?酒劲上来,她觉得头有点晕。那你打算给他多少回扣?他可黑着呢。到时候再说,怎么谢他,要看我心情。她将车窗打开,舒服了一些。

美萍想起她的生日快到了。哎,生日打算怎么庆祝啊?没想呢,不想过了。年纪越大越不想过。这话说的,年纪越大才越应该过,得疼自己。这样,中午我请你吃饭吧,晚上时间留给你自己,会会男朋友。哪有男朋友可会?旧情人也行啊!

生日这天早上,林秀芬一睁眼就记起美萍请吃饭的事。她先洗了个热水澡,简单吃了早餐,就开始准备。得打扮漂漂亮亮的。

十一点钟,美萍还没来电话。她有一点着急。这一上午,公司断断续续有电话过来,都是些琐碎的小事。短信也不停地响,每每抱着希望打开,却发现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发来的。亚梦女子生活会馆祝您生日快乐!娇颜永驻!这是她常去的美容院;锦绣年华时装精品店诚祝林秀芬女士生日快乐!永远年轻!本店新进今秋新款女装,欢迎前来挑选!……此外还有一个售楼的,两个卖发票的。她看得有点烦了,却又怕错过美萍的信息,只好一次次看,一次次失望。

除了美萍,她觉得,还有一个人应该记得她生日。这个人就是老乔。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老乔张罗给她过生日。每次都会有一顿排场的大餐,呼啦啦叫上好多人,鲜花和礼物自然也少不了。分开后这些年,老乔有时候也会寄生日礼物——云南的普洱茶什么的,有时发个短信。但是到了前年,就没动静了。她跟美萍讲过老乔,美萍啧啧道,这样有情有义的人,现在不多。听到美萍这样评价老乔,她觉得不对劲,但是又说不明白。

十一点半过去了,她想给美萍打电话,但是自尊又自怜的心阻止了她。十二点,她狠狠踢了一脚准备好的白色高跟鞋,从门厅踢到厕所门上,嘭地一声。然后关了手机,一头扎在床上。

下午两点多,她从床上起来,头睡得有些沉。慢慢记起今天是生日。她打开手机,希望里面能跳出熟悉的人来问候一下,哪怕一个也好。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她把手机扔在床上,决定到厨房弄点吃的。走到卧室门口,手机突然响了,是个短信。她没理它。吃过了剩饭剩菜,想起来有个短信还没看,回到卧室拿起手机,按开。信息很简短,写着:姐,生日快乐!笑口常开!小鹏。后面还有个笑脸。她的手抖了一下,眼睛一下子有点热。

盯着短信看了半天,她用手指按了回拨。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姐,生日快乐!呵呵。谢谢你,小鹏。谢什么,我还要谢你呢!哦,拿到提成了?是啊,你办完之后,又有两个客人办了卡,三个月了,第一次拿到钱。那值得祝贺啊!姐,你今天不做头发吗?我学会了一个新的盘发,你梳一定好看,可以去参加生日聚会啊!聚会?哦,我今天哪有空儿啊?中午刚庆祝完,晚上还有饭局,改天再去吧。

3

秘书长最近总找她吃饭,常常到了中午或晚上,一个电话进来,秀芬啊,我在酒店吃饭,有几个朋友给你介绍一下,马上过来啊。弄得她不胜其烦,又不好推辞。这正求人家办着事呢。她知道他的企图,酒桌上就将计就计,别人开他俩的玩笑也不生气,还很配合地喝个“交杯酒”之类的。反正让别人知道她和秘书长关系好,也不是坏事。吃完了饭,她比谁溜得都快。有天中午,她多喝了几杯,头疼得厉害,心情也不大好。站在酒店门口,忽然想起小鹏来了。也许让他按按头,再听听他的声音,会舒服些。

她没有失望。小鹏的声音如一片温暖的阳光,让她感到舒适。不知为什么,她最近越来越怀念这声音。说着话,按过头,心情已经好了大半。小鹏如他自己所说,学会了一个新的盘发,头帘斜抹遮住大半个额头,边缘用细小的辫子固定住,后发盘成一个松软的大髻,从发髻中央留出一绺头发,又被他不厌其烦地编成若干个小辫子,折起来塞进去,好像一个花心。她梳完这个发型,立时变得古典温婉,又不失时尚。凌厉、干练并且焦虑的林总瞬间消失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拥有这种气质。小鹏兴奋地望着自己的作品,姐,你真漂亮!老板娘也在远处夸,妹子,这发型太成功了!而且本市独一份!

新发型带来了好心情,她来潮发艺的次数多起来,和小鹏也越来越熟。小鹏告诉她,再有两个月,学徒期满,就可以挣钱了。一脸憧憬。她问,能挣多少钱啊?底薪八百,还有提成。挣了钱,准备买点什么呀?给我妈买点东西,给女朋友买点东西,剩下就攒着。哦,都交女朋友了?小鹏有点不好意思,职校的同学,对我挺好的,我妈不让我现在处对象。你妈做什么工作呀?在社区。那你爸呢?不给他买点啥?小鹏的手在她头上停了一下,我……没爸。她看了小鹏一眼,他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小鹏问她,姐,你在哪上班啊?我呀,她想了想,在一个朋友的企业里帮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撒谎。坐办公室吧?一看你工作就挺好的。嗯,帮着管点杂事。这期间,进来几个公司的电话,她一一简短处理,态度严肃。姐,你真有领导派头。她无奈地叹口气,就是事多。小鹏接着说,你单位要是有人喜欢你的发型,就介绍到这来呀,我一定好好给她做。她忍不住笑了,好,我一定帮你宣传宣传贵宾卡。小鹏显得很不好意思。

她发现,这孩子慢热,熟了以后,话特别多。一天,他看到她背了一个GUCCI包,问道,姐,你这包是真的吗?她沉吟一下,仿的。他马上说,我女朋友也用这个,在北京秀水街捎的,你这个比她的仿得好。她心里一笑,自然比她的好,一万多港币呢。做完头发,小鹏建议她在头上别一只夹子,还说,最好别个红色的,一定漂亮。她说,我也没有红夹子啊。去夜市买,什么样的都有。夜市?她好多年不去夜市了。哪个夜市?深沟寺夜市,烈士山夜市,都有。哦,可是夜市那么大,我怕找不着卖夹子的。要不我陪你去吧,正好我妈要买两团缝衣线。好啊!你下班了给我打电话。

晚上,她穿上久不穿的牛仔裤,运动鞋,又特意翻出一件红色的T恤套在身上。小鹏见到她,略微有些惊讶,但是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向人群深处走去。不知是衣服的作用,还是身边走着一个男孩的缘故,她觉得身体变得舒展,脚步也轻盈了。看见什么都新奇,都想摆弄摆弄,发出清脆的笑声,像个小女孩。小鹏似乎也很高兴,会偷偷拿起摊子上的毛绒玩具突然亮在她眼前,吓得她大声尖叫。

一路笑闹着,来到了一个头饰摊。小鹏骄傲地用手一指,仿佛摊子是他的。她一看,差点笑了出来,都是廉价的东西,怎么戴得出去呢?随便挑了一个红色的塑料夹子,刚要付钱,小鹏阻止了她。他拿过一个草莓样式的,在她头上比量了一下,摇摇头,又挑了一个仿水晶的梅花,还是不满意。最后,终于看中了一个暗红布面镶黑色水钻的小蝴蝶,说道,这个一定行。帮她夹上。林秀芬照着镜子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小鹏又建议她选了个有蕾丝的发梳,说现在流行戴这个。他自己也挑了一个橘色的。她问,给女朋友买的?小鹏羞涩地笑笑。我帮你买吧。不用,我有钱。她还是不容分说,付了账。离开头饰摊,小鹏说,姐,你怎么不讲价啊?十二卖,其实十块钱就能买。那你怎么不早说?你一口同意了,就不好讲了,至少多花六块钱。她笑着看他,挺会过的嘛!小鹏也笑了,你怎么大大咧咧的,一看就好交。哎哟!小小年纪,还会看人了!谁小啊?马上就拿身份证了!啥?还没有身份证?不是说18吗?18,毛岁18,哈哈!还骗人啊,你?她一拳头砸在他身上,两人又笑起来。小鹏的手机这时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甜甜地叫了声菲菲,转过脸去,放低了声音。她注意到他的侧面挂满了甜蜜,眼里散出柔和的光。

打完电话,小鹏说,姐,我请你吃烤串吧?好啊!她有点激动,坐在街边大排档吃烤串,喝啤酒,这种惬意已经好多年没享受过了。两人找了张干净点的桌子,点了二十块钱的烤串,又要了两瓶啤酒,痛快地吃起来。

回到家里,林秀芬的兴奋久久不能平复。有多久没这么高兴了?这种发自肺腑的舒畅感,只有一个人给过她。二十五年前,在老家通往县城的马路边上,那个她当服务员的乡村旅馆里,十八九岁、刚刚参加工作的陈卫东,为了推销他们厂的毛巾,离开城里的家,在她当服务员的旅馆住了半个多月。每天早上,他带着毛巾样品去附近的矿山推销,中午再顶着大日头回来。他推销得不好,常常皱着眉在房间里发呆。后来,他开始找秀儿说话,他不知道,秀儿一直等着他开口说话呢,她想安慰他。她把大辫子拖在胸前,说,你别上火。他却不往这事上说。他用柔和明亮的嗓音说,秀儿,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直,比李秀明还好。伴着好听的城里口音。秀儿问,李秀明是谁?电影演员啊!演《孔雀公主》。哦,那我哪比得了。她喜欢他的声音。谁说比不了,不比她差!秀儿的心怦怦乱跳,兴奋得脸颊通红。

那场景一直留在她心里。她不知偷偷复习了多少遍,然后毅然离开家,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一个火车站前的小旅馆落了脚,继续做服务员。无数次流连在闹市,她希望可以遇见他,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卖毛巾的柜台前经过,她想,他一定来过这里吧?趴在柜台上和服务员说话,问哪种毛巾卖得好。她把手放在玻璃上,轻轻摸过。同时抿住嘴,将微笑和秘密一同压在心底。她还在一个旧书摊看到了李秀明,是一本杂志的封面。她看着她,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想起他明亮的声音,是的,那声音,像阳光一样明亮。可惜,《孔雀公主》已经不演了。

然而这一切被老乔破坏了。老乔像一瓶蓝黑钢笔水,敞着口,倒在一张白纸上。

那一年,老乔五十岁。她还清楚地记得,他短小黑瘦的身躯,松懈干燥的皮肤,晦暗喑哑的嗓音,被烟草熏黄的牙齿,都蛮横地压过来。她全身绷紧,吓得动弹不得。他双手钳子般夹住她的胳膊,一根坚硬的物体在她腿上戳来戳去,终于粗暴地将她撬开,伴着血在她身体里搅动……她觉得自己被撕裂了,染脏了,揉皱了。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一张用过的手纸。她感到恶心。

秀儿的梦像个彩色气球被戳得粉碎,老乔成了她的现实。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那里只有陈卫东,却不知道老乔已经窥视她很久了。在每天打扫房间不足十分钟的时间里,老乔的眼睛能把她的衣服脱掉好几遍。有时送她点纱巾、粉盒、折叠伞之类的小礼物,她都扭捏地接受了,也没多想,只是干活的时候更卖力,还经常帮他洗点衣服。不想这些都给了他信心和胆量,以至于终于借着酒劲把她撕破了。

看到床上的血迹,他显然有些吃惊。秀儿用衣服遮挡着自己,压抑着嗓音,哭个不停。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老乔把秀搂过来,郑重地说道,我管你。管你一辈子。秀儿像没听见,沉浸在自己的灾难中。老乔给她擦眼泪,她躲开。老乔给她披上毯子,她一抖肩膀,毯子滑下来。老乔没办法,只好陪她坐着,嘴里不停重复着几句话:哥是真喜欢你。哥一定会对你好的。哥一辈子都对你好。

第二天,这个来自云南的烟草商人就带着梳大辫子的小服务员秀儿,离开住了两年的站前小旅馆,租了一套民房,开始了同居生活。

住到一起之后,她才知道,老乔不是一般的有钱。他带她去服装店,国营的,个体的,往衣服堆里一站,对她一挥手,随便试。只要她表示出一点中意的意思,马上就掏钱。他还让她把正在用着的廉价护肤品、洗漱用品,甚至女人用的卫生用品全扔了,统统换上电视打广告的品牌。她像脱胎换骨一般,在这些新东西的簇拥之下,与原来那个秀儿迅速告别了。她兴奋异常,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一下子都属于她了。她感到,钱,真是个好东西。

老乔为她打开了城市的大门。在他的引领下,她迅速熟悉了城市的各种娱乐场所。电影院、录像厅、咖啡厅、舞厅,还有大大小小的饭店。原来,可以花钱享受的地方这么多。她学会了化妆、穿高跟鞋,学会了如何点菜、吃西餐,还学会了打台球……在花钱的同时,她也渐渐了解到老乔是如何赚钱的。她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人原来还可以这样生活,不必像陈卫东那样为了几百条毛巾发愁。她将那个可笑的梦彻底抛弃了,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现实的生活中。老乔一定是从她身上嗅出了对金钱的贪婪气味,最终把她带到了自己的烟草生意当中。而她,也渐渐发现,自己爱上了这种生活。

老乔毁了她,也塑造了她。他仿佛是一道墙,她从他身上翻过来,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有时候,她感觉那道墙似乎又不是老乔,老乔只是一扇门,她说不清。美萍说老乔有情有义,她无言以对。她只知道,分开后这些年,她从来不想他。

她以为已经把陈卫东忘了。不想,小鹏明亮的嗓音,又帮她记起来。这久违的舒畅让她沉醉。一丝隐隐的悲伤在舒畅后向她袭来。是的,她为自己感到悲伤。活到42岁,在世俗的眼中,她是事业成功的,富有的,令人羡慕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一个男人疼爱,甚至连一段可以怀念的初恋都没有。那半个月的暗恋就是她爱的全部记忆,全部啊!她甚至连他的手都没有拉过。

接下来的几天,林秀芬变得有些焦躁。会莫名地情绪低落一阵子,又会迅速地兴奋起来,心底仿佛有颗种子,要破土而出,顶得她无法平静。

她约美萍出来吃饭。聊了没多一会,就开始讲小鹏,讲到生日,不免又要埋怨美萍两句。讲到去夜市,一脸的兴奋。美萍有点不敢相信,就那个小孩?没什么特别的呀!你至于这样吗?怪不得阿伟跟我说,老长时间没见你去洛迪了。她问,你说,我真是因为他闹心?还用问?当然是了。可我觉得也不全是,但肯定和他有关。也许秘书长最近把林总烦得够呛……两人正说着,服务员跟着领班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果盘。领班满脸堆笑地说这是老板给林总加的。林秀芬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谢谢!

服务员悄然离去,她用牙签给美萍挑了块西瓜,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美萍眼皮都没抬,吃了一口,喜欢就养着呗,我们林总又不是没钱。这西瓜挺新鲜。可是……我怎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啊?你想来真的?美萍瞥了她一眼,仿佛不认识,脑子没毛病吧?又吃了口西瓜,红色的汁液从她嘴角溢出,渗进嘴纹里。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酸楚,算了,跟你说也白说。美萍却不依不饶,这把年纪了,可别动感情,男人都是什么东西,这些年你还没看清吗?她想说,就是看得太清楚了,才觉得这种感觉无比珍贵。但是没说。

聚餐草草收场。临分手前,美萍拽着她的手,你要是喜欢小伙子,我让阿伟帮你介绍个熟的,按规矩来,各取所需。这样安全。她转身走了,手冲着后面的美萍一挥,似再见,又似无奈。她忽然很想知道,美萍有过初恋吗?她难道连陈卫东那样的记忆都没有,直接就跟有妇之夫上床了吗?她和那么多男人上过床,就没有动过一次真感情吗?她觉得,美萍真可怜,比自己还可怜!

林秀芬决定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她要一次初恋!

4

第二天,她上午就来到潮发艺。远远看到小鹏站在门口,边吸烟边和一个女孩说话。女孩个子不太高,胖胖的,头上别着一个橘色的发梳。小鹏看到她,与女孩结束了谈话,扔了烟头。女孩的手在小鹏脸上拍了一下,走了。

进到店里,她问小鹏,学会吸烟了?小鹏嘿嘿笑了两声。抽什么烟啊?就一般的烟呗,不常抽。她将手伸到包里翻了翻,先摸到一个小木盒,这是她自己最近抽的细支古巴雪茄,犹豫了一下,放开,又摸到另一盒,这是软中华,昨晚请一客户,特意从车里抓了几盒,剩下的那盒。她掏出来,给,抽这个。小鹏一看,连忙摇头,不要了,姐,你自己留着抽吧。这是别人给的,我不抽这个,你拿着吧,林秀芬把烟塞到他手里,还跟我客气啊?小鹏只好接着,嘴里连声说着谢谢姐。

客人陆续进来,发型师和老板娘都起身招呼,小店热闹起来。老板娘把音响的音量调大。

两人一边做头一边继续说话。她问,你有休息日吗?一个月有两天休。哦,有件事我想求你。姐你有事尽管说,都这么熟了,不要客气。过两天是我妈的忌日,我想回一次老家。我一年就回去这一次,带的东西有点多,你姐是单身,原本一个朋友说开车送我,后来呀,他有事去不了了,你能不能陪我回去一次呢?小鹏有点吃惊,显然她的要求出乎他预料,这样啊……他不知说什么。她在镜子里看着他,你帮我拿拿东西,姐就没那么累了,行吗?小鹏停了手,低下头,我跟我妈商量一下吧。林秀芬笑了笑,你就说陪一个朋友出门办点事,头天去,第二天就回来。你什么钱都不用花。小鹏没吭声。我老家地方虽然偏点,但是山清水秀,景色很不错的,你就当出去旅游了。小鹏笑了一下。她话头一转,又说起办卡的事。我们单位有两个同事挺喜欢我的发型,要办金卡,一会做完了头,我就办啊。小鹏手一停,现出笑容,谢谢姐!

晚上,林秀芬接到小鹏的电话,答应陪她回老家。她的脸上瞬间露出自信的笑容,开始翻箱倒柜准备东西。

林总在这个周末将重新变回秀儿。

平底布鞋她是有的,蓝紫色绣粉花的,太具装饰性,不是秀儿的风格,橘色的这双很简洁,又不老气,可以考虑。老气对林总现在是个敏感的词,因为42岁是个敏感的年纪,站在转折点上,在打扮上要颇费心思。穿得稍微老气一点,马上就像中年妇女,与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市井大姐无异。穿得太年轻又显得滑稽、可悲。她在衣柜和穿衣镜前奔走,不停地试穿。她惊异地发现,自己近些年对仪表的自信是建立在昂贵的时装之上的,一旦披上家常布衣,马上现出老态。二十五年像条河,将秀儿远远地隔在河对岸。唯一接近秀儿的,是一头秀丽的黑发和此刻这颗复活的心。忙活到深夜,终于确定了一套中式服装,做工讲究,稍具装饰性,穿起来又很舒适随意,属于低调昂贵的那种服饰,不熟悉品牌的,绝不会知道,它远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当然,更不是秀儿能穿得起的。林总将长发编成一个大辫子,再穿上布鞋,在镜前转了一个圈,恍惚中,秀儿的身姿似乎回来了,那个美丽的乡村女孩,在小店里为陈卫东叠被子的怀春少女,她的初恋将真正开始。

要准备的还有很多,一个适合秀儿的普通背包,人造革的,家里的LV拉杆箱自然也不能用,要用布的旅行包,有简易拉杆和两个小轱辘。这些要到批发市场买。她于是来到批发市场,在大声讨价还价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一身大汗,总算买到了想象中的包。站在楼梯口,她放弃了在这里给小鹏买遮阳帽和太阳镜的打算,来到商场,买了一顶真的耐克和一个品牌太阳镜。她想,小鹏会不会以为这些是假的呢?我要告诉他这是真的吗?好在这两样东西也不算太贵重。秀儿是送不起太贵重的东西给他的。一切都要从秀儿开始,这个初恋才地道。

5

周六是个艳阳天,早上起来,林秀芬的心情格外好。她把给家人带的东西塞进一台半旧的捷达车的后备箱里,然后去接小鹏。车是她跟公司员工借的。

小鹏穿了一套牛仔装,刚洗了头,很精神地站在马路边。上了车,他有点兴奋,姐,你还会开车啊?她笑了一下。他环视了一圈,你的车?林秀芬说不是,我那个朋友不能送我,过意不去,就把车借我了。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坐大巴呢,什么都没带,就准备给你当力工呢。她笑着问,你会开车不?倒是摸过两回,能开走。哦,一会出了城,找人少的地方,我让你开一会。不用了,姐。小鹏有点不好意思,别把人家车碰着。

出了城,林秀芬向老家方向的便道驶去。现在,已经有一条高速公路从老家芦屯经过。但是,她想走这条旧路。当年,陈卫东就是从这条路来到芦屯的。顺着这条路,可以到达那个小旅馆。她知道,旅馆还在那个位置,只是已经翻修成了一栋三层小楼。

按开音响,飘出一首李谷一的《乡恋》。小鹏问,这人叫李谷一吧?她有点惊喜,你怎么知道?我妈老听她。她收了笑脸,马上换了一张凤凰传奇的碟。小鹏在音乐中晃动着身体,不时跟着哼唱几句。她受了感染,也跟着唱起来,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唱到后来,几乎跑调了,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汽车行驶在乡间,两边是成熟的庄稼,间或经过几个小村落。她的心情越来越舒畅,感到自己正走在接近秀儿的途中,每往前走一会,就年轻一岁。小鹏的心情也格外好,像一只飞出笼的小鸟,舒展着浑身的筋骨。

中途,林秀芬说歇歇,停了车。她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大塑料袋,里面饮料、水果、小零食一应俱全,小鹏高呼,哇塞!姐你太伟大了!她笑着说,还有更伟大的。拿出给小鹏准备的遮阳帽和太阳镜,来,试试!小鹏将擎着饮料瓶子的手停在半空,给我的?她点了一下头。他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姐,我不能要。林秀芬将帽子戴在他头上,怎么不能要?你帮我的忙,我得谢谢你!小鹏把帽子拿下来推给她,我妈该说我了。她再一次给他戴上,听话,要不我生气了。小鹏马上换上笑脸,谢谢姐!

电话响了,是小鹏的。他看到号码一笑,接通后甜蜜地叫了声菲菲,一边说一边走到车后边去了。林秀芬眼前出现了那个胖胖的女孩,头上别着橘色的发梳,在小鹏的脸上拍了一下。她忽然想,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在陈卫东的脸上拍一下?

又开了接近一个小时,终于抵达了那个小旅馆——现在叫顺风宾馆。

小鹏跟着林秀芬来到前台。服务员麻木地看了他们一眼,要标间还是两个单人房?小鹏的脸一下子绷紧了,转向窗外。林秀芬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他的变化,想了想,说,两个标准间。小鹏的神情轻松下来,抢过林秀芬手里的包,跟着服务员上楼了。

简单休息了一下,林秀芬叫小鹏出来,说是要教他开车。

宾馆后面有一大块空地,立着一个没有篮筐的篮球架子。时近中午,阳光强烈。她让小鹏戴上太阳镜,坐在驾驶的位置,自己坐副驾驶。打火,起步,林秀芬一边讲解,一边将手按在小鹏的手上,帮他挂挡。小鹏的手仿佛被蜇了一下,但是很快顺从下来。车缓缓地启动了。她摸着这个粗大、坚硬的男人的手掌,心忽悠一下漂浮起来。她原以为,对小鹏,只是一份纯洁的喜爱,像17岁的秀儿感受到的那么简单。没想到,这个小男子汉竟然勾起了她身体的冲动。她体会着自己的感觉,手像一块铁板被下面的磁石牢牢吸住。她继续说着,踩离合,挂二挡,换三挡,手紧紧贴着小鹏的手,缓缓移动。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放在小鹏握方向盘的手上,小鹏一惊。她说,别紧张,眼睛向前看,握稳方向盘。小鹏的手听话地伏在她的手下面,跟着她的意志移动。她沉浸在这幸福的感觉中,脸贴着小鹏的脸。她能感觉到,他年轻的毛孔在阳光下张开,坚硬的胡茬在轻轻颤动。她扶着方向盘的右手一用力,车打了一个弯,驶上了马路。小鹏忍不住兴奋地叫了起来。

开了一会,两人都出了一身汗。在小河边,林秀芬让小鹏把车停下。两人下来休息。小鹏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红润,大声喊道,真爽!她蹲在河边洗手,微笑地看着他。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她接听,简单回复道,今天不行,明天晚上吧。订个好点的包房,发短信告诉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到小鹏又叫了声菲菲,简单说了两句之后,就听他说,我这正忙着呢,回去再说。挂了。

吃过中饭,林秀芬说自己要回家一趟,和弟弟一起给母亲上坟,晚上回来。让小鹏在房间休息,也可以在附近转转。要是饿了,就到餐厅吃饭,账挂在房费里。小鹏说不转了,我睡一会,姐你忙去吧。

晚上八点多,她疲惫地回到宾馆。每次回家对她来说,就是撒钱,有钱就有尊严。这次也不例外,亲戚们都来了,连两个月的婴儿都抱出来,说按辈分得管她叫姑奶奶。村长也陪着去上了坟,还买了一百块钱的纸元宝。芦屯出产苹果,她知道村里要上个果酱加工项目。村长想让她投资。她没兴趣。

小鹏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穿一条三角内裤和短袖T恤。她敲门进来后,小鹏忙往身上套衬裤。不用那么拘谨,就当我是你姐。小鹏站在那里,两腿之间凸现着成熟男人的鼓胀,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林秀芬笑了,你想穿就穿上吧。小鹏迅速套上了衬裤。

屋里有些乱。一张床上堆满了衣服、小零食,另一张床被子团成一团。床头柜上到处都是烟灰,烟缸里有几个烟头。垃圾桶被拽到了床前,小零食的包装袋里一半外一半。她站了一会,将外套脱了,开始整理房间。像秀儿当年在陈卫东的房间里做的一样。小鹏也跟着忙活。她说,你坐着,哪有男人干这些的?小鹏停了手,坐在椅子里,有点不知所措。秀儿缓缓地将被子拉平,手触摸着上面的余温,似乎陈卫东刚刚离开。她说,你喜欢这个工作吗?小鹏一愣,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说道,还行吧,还能干什么呢?最近卡办得顺利吗?他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多人办卡。一丝忧愁爬上他稚气的脸,秀儿有点心疼,真希望可以帮他。她坐在床上,来,陪我坐一会,说说话。小鹏犹犹豫豫地走过来,踌躇了一下,坐在她对面。她看着他,他躲避着她的目光。她意识到,自己不是秀儿,他也不是陈卫东。但是,她不气馁。她露出林总式的微笑,小鹏,给姐梳梳头吧。

小鹏马上站起身,跑到卫生间拿来梳子,姐,你坐椅子上。不,就坐这,随便梳梳。小鹏跪在床上,将林秀芬的头发散开,禁不住又夸了一句,姐,你头发真好!她说,比李秀明还好吧?李秀明是谁?一个电影明星,演《孔雀公主》。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小鹏的手在自己的头上穿梭,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秀儿的身体里。她将身体向后靠,贴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身体僵硬地挺在那,呼吸有点急促。他还不是陈卫东。她心中有一丝失望,但是,秀儿的初恋已经有了进展。起码,他没有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好了,你歇歇吧。小鹏的身体像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下来,一伸腿,下了地。她觉得身体无比舒适,将头扭向墙上的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泛着红润的光,像秀儿一样美。

她缓缓站起来,太晚了,你休息吧。然后抬手在小鹏的脸上拍了一下,离开了他的房间。

她知道,秀儿的初恋开始了。没人能够阻挡。她要慢慢咀嚼。自信的笑容爬上她的脸,他要爱上秀儿,是的,必须爱上!

6

林秀芬觉得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往令人疲惫的公司事务、人际应酬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打了兴奋剂一般,经常忙活到深夜也不知道累。随之而来的是心情的变化,仿佛天天都是艳阳天,看谁都顺眼。秘书长也不那么讨厌了,再与他通电话,语气变得温和,推辞也变得婉转,有点欲拒还迎的意味,惹得这个老色鬼想入非非。求他办的事情有了实质性进展,项目已经进入商谈合同细节的阶段。美萍看到她容光焕发的样子,笑得有点暧昧。她沉浸在自己的身体里,像被春雨滋润的土地,渴望着被耕耘。

但是小鹏的反应让她不舒服。打电话过去,不是三言两语结束谈话,就是不及时接听,常常过了很久才反打过来,有时候,干脆就不打过来。晚上闲得无聊发短信想聊两句,他也常常不回复。林秀芬意识到,小鹏在躲着自己。她不能承受这种挫败,秀儿可以向陈卫东认输,但是林总无论如何不能向一个发廊的学徒小工认输。

她给美萍打电话,帮我一个忙。什么事?让小鹏到洛迪去上班。美萍一听,连说不行,洛迪现在不缺小工。什么缺不缺的,你是股东,就一句话的事。美萍问,用得着这样吗?她不耐烦了,你就说行不行吧?他的工资我出。

这件事敲定之后,她并不急着告诉小鹏。经验告诉她,对男人不能穷追猛打,容易适得其反。她克制着给小鹏打电话的欲望,决定冷一段时间。

一周之后,刻意打扮过的林秀芬出现在潮发艺。她敏锐地注意到,小鹏在看到她的瞬间有点慌乱。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她温柔地和小鹏唠着家常,像个和善的大姐姐,又像一个相交已久的知心朋友。小鹏的语气和神态渐渐自如起来。做完头发,她说,你的事啊,姐一直都想着呢。小鹏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事啊?不是对这儿不满意吗?我帮你介绍了一个新工作。小鹏一惊,什么工作?她放低嗓音,平静地说,洛迪的老板是我朋友,介绍你到她那上班。真的?音响的声音有点大,小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姐,你是说我能去洛迪了?那可是全市最牛的发廊!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告诉他,先干小工的活,月薪2000,明天就可以去上班。小鹏几乎要跳起来,怕老板娘看到,强忍住。他揉捏着她的肩,姐,你不是说想看老电影吗?今晚就陪你去,我知道一个影城,有个小影厅,天天通宵放老电影。林秀芬忙说好啊,我们先吃饭,再去看电影。

小鹏熬到下班时间,和老板娘结清薪水,马上来到酒店。她正在包房里等他呢。

两人点完菜,在喝什么酒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小鹏说喝啤酒,她想喝红酒。最后她问小鹏,要不,喝白酒?你敢不敢?小鹏脖子一挺,你都敢,我怕什么?

喝了一会,小鹏的脸渐渐红了,他说真的很感谢姐,他妈妈去年检查出腰间盘突出,等下月挣了钱,就可以送她去温泉疗养院做矿物泥疗了,都说那个疗法有效,就是贵。还说,他妈说了,姐就是他的贵人。林秀芬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她知道,喜欢和小鹏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欢他的声音,说什么并不重要。他明亮的嗓音像清晨的阳光,总能把她带到青春的回忆中去。电话铃声打断了小鹏的讲述,他看了一眼屏幕,没接,直接按断了。不一会,电话又响。小鹏拿起电话,正忙着呢,有空我给你打过去。又按断了。她不动声色地问,是菲菲吧?小鹏有点不好意思,嗯,没什么正经事,总打电话,烦。她又问,是初恋吧?小鹏点点头。在一起……住了?小鹏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姐,你瞎说什么呢,我妈看得紧。她笑了,要是看得不紧呢?小鹏抿着嘴笑,没回答。她的手机也在此时响起来。她看也没看就按断了,顺手将电源关掉。

到了电影放映厅,两人才知道,里面都是情侣座。银幕上正演着《甜蜜蜜》。小鹏在门口迟疑起来。她抓住他的胳膊,要不,别看了吧?他没吭声,一脚跨进去。两人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进双人卡座里。

她再一次感受到来自小鹏身体的诱惑。她屏住了呼吸,眼睛看着银幕,注意力却全集中在小鹏身上。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在拒绝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拒绝。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嘴里说着,有点头晕。他腾出一只手为她按摩太阳穴,眼睛依旧盯着银幕。她抬起目光,看着他的脸。在暗弱的光线下,他的脸棱角分明,皮肤细腻光滑。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依然没有拒绝,也没有从银幕移开目光。但是,她分明感到了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正努力控制着开始变得粗重的呼吸。林秀芬扳过他的脸,吻了上去……

两人直接去了最近的宾馆。她躺在床上,以一个成熟女人的经验和耐心,引导着这个17岁的少年,走进了她的身体。在睡去以前,抚摸着身边这稚嫩的身躯,她在心里说,秀儿,你再没有遗憾了。

7

第二天早上,林秀芬睁开眼睛时已经九点多了。忙打开手机电源,呼啦啦来了四五条来电未接的提示短信,都是公司打来的。她有点自责,马上起床,迅速穿衣、洗漱。小鹏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待到要离开房间时,她才想起床上还有个人。她来到小鹏身旁,亲了他一下,我先走了,得空给你电话。走到门口,又转回身,今天就可以去洛迪上班了。她发现,小鹏的眼中竟然流露出孩童般依恋的神情,心不禁一颤。

来到公司,处理了一些琐事之后,副总把玉器城项目的合同送过来,她又逐条仔细看了一遍。这是她急着来公司的主要目的。几经商谈,合同基本落实了。她最后看一遍,就要送到玉器城项目办公室去。如无意外,等秘书长那边敲定时间,就可以签了。她很满意,叫副总马上派人送过去。忙完这些,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口,惬意地点了一支烟。她在心里简单估算了一下,这个项目下来,除去回扣,盈利相当可观。

手机响了,是小鹏。她犹豫了一下,接听。姐,声音有点哑,我在洛迪呢,他们说今天报个到,明天一早来上班就行。哦,那你就回家吧。我……好吧,姐再见!

她想起那副既柔软又坚硬的身体,坚硬是因为生涩,柔软是因为顺从。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记忆,仿佛饮了一杯白开水。这感觉有点出乎预料。

晚上八点多,小鹏又打来电话。姐。小鹏,有什么事吗?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哦,你在哪呢?乱哄哄的。社区的广场,我妈在家。今天去洛迪了?嗯。见到老板没有?没有,见到一个叫阿伟的,我以后就跟着他。他手艺不错,你好好跟他学。一定的,不会给姐丢脸。怎么没和女朋友去约会呀?那边突然没了声音。喂,小鹏?我在呢。怎么了?嗓子好像有点哑。没事。没事就好。又是一阵沉默。要是没什么事,就明天再说吧。嗯。那就这样,我挂了。姐。怎么了?我……你怎么了?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什么?为什么呀?不为什么,反正我妈也不同意。这回轮到她不知说什么好。姐再见!电话挂了。她的眼前浮现出菲菲的身影,微笑着抬起手,对着比自己高一头的男朋友的脸,拍了一下。她觉得,事情有点难办了。

果然,小鹏开始经常给她打电话。打通了又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或者简单问问她在哪里,今天都干什么了?有时候她在开会,不接电话,再打过去就有点埋怨的意思。有时电话忘了回,他就发短信问,为什么不接电话?她一开始还有些得意,渐渐地就有点烦,又不好生气,毕竟和自己侄子一般大,总得迁就他点。她跟美萍诉苦,美萍说,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吗?我的阿伟可乖多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为了安抚小鹏的情绪,他们后来又去过几次宾馆。可是她发现,做爱的次数越多,他对她的依恋越深。而且常常是她感到已经饱了,他却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他缠绕着她,恋恋不舍,然后将身体的那份渴求延伸到情感上。弄得她精疲力尽。

她开始找理由推辞和小鹏的约会,她担心他青春的躯体被欲望点燃,结果让她承受不了。当年她把第一次给了有妇之夫老乔之后,跟了他12年。她不想承担小鹏那么多年。她42岁了,需要享受人生,不想带个孩子生活,也不想被感情搞得那么累。

上班一个月后,小鹏拿了薪水。打电话告诉她,租了一套民房,从家里搬出来住了。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按照小鹏的电话指引找到了房子—— 一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红砖老楼。楼道幽暗,里面堆积着旧木板和腌缸。房间一室一厅结构,虽说是南向,但窗外有高楼遮挡,室内光线暗淡。墙面很脏,地上铺着地板革,有的地方已经磨破了,露出水泥。卧室里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双人床,被面是红色双喜图案,衬着夸张的大花,洗得泛白。窗帘不知多久没动过,褶皱处落着灰尘。厅里摆着一个长条布艺沙发,褐色,看不出脏到什么程度。

一进屋,小鹏就抱住她,也不说话,把她拖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扒下她的衣服,嘴巴像婴儿一样亲在她的乳房上……她在那个吱吱作响的床上,受刑一般忍受了他充满汗味的挤压,心里只希望他快点结束。她从没有想过锦衣玉食的林总要在这样一个房间、这样一张床上和这样的气味里与人做爱。简直糟蹋自己!她穿上衣服,我得马上走。再待一会。不行,有事,必须走。小鹏不说话。她走到门口,明天我给你租一套新的,不住这。小鹏突然喊道,我不想花你的钱!她站了一会,没吭声,开门走了。

僵持了两天。第三天,小鹏忍不住发来一条短信:姐,我想你。她的心一软,又到他那去了一次。她发现,墙壁被重新粉刷过了,屋里耀眼地白。小鹏的手被涂料浸得起了泡。她的心底涌起一丝无奈的感动。

秘书长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林秀芬有点着急了。前一阵子,有事没事给她打电话,最近却没动静了。她打了两次电话问合同的事,秘书长都态度严肃地说在开会,接着就把电话挂了。她心里忽然没底了。

她问美萍,不会出什么岔子吧?美萍淡然地说,谁知道呢。她说,你给我侧面打听一下。美萍没吱声。她拍拍美萍的肩膀,事成之后,老规矩。

过了两天,美萍来电话说,我打听了,目前看,这个项目没更有背景的人来抢。那为什么还不签合同啊?我怕夜长梦多啊!美萍说,没看出来吗?老东西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你是说……你自己掂量办吧,可是不小的利润。放下电话,她想都没想就拨通了秘书长的电话,用甜甜的声音约他晚上出来吃饭,秘书长痛快地答应了。

这天晚上,小鹏打了三次电话,她都没接,后来把手机关了。

她特意多喝了几杯酒,让自己脚步飘忽,大脑迟钝,直到秘书长在她眼里变得像钞票一样美丽起来。汽车开到一个宾馆门前,她在车里等了好长时间,几乎要睡着了,他才来电话叫她上去,然后说了一个房间号。那个肥腻腻的男人笑着守在门口,把她拉进屋,推倒在床上。她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她看着他摆弄它,使用它,很用力,仿佛在发泄着什么。她听见了自己的笑声,抑制不住地笑。她还依稀听见他叫她不要笑,然后掐她的脸……

第二天早上,当她醒来时,秘书长已经走了。床铺很乱,衣服和被子绞在一起,有一只袜子没找到。她洗了个长长的淋浴,将心里滋生出的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压下去。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生意的一部分,仅此而已。再说,秘书长虽然长得老相,但仕途前景光明。

8

签完玉器城这单生意,林秀芬长出了一口气。她觉得,应该犒劳一下自己。她想带小鹏和美萍、阿伟出去吃顿饭,然后再K歌。当她兴冲冲地跟小鹏说了想法之后,小鹏却一口回绝了。

她问,为什么呀?他说,不喜欢阿伟,也不喜欢美萍。美萍是我朋友,你去洛迪上班,多亏了她,怎么就不喜欢人家呢?阿伟有老婆,还和美萍好,店里的人都知道。关你什么事啊?我看不惯。你看不惯的事多了!你和我好,你觉得别人看得惯吗?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光明正大谈恋爱!别傻了你!谈恋爱?你妈妈会同意吗?我不管,反正我下个月就拿身份证了。

林秀芬克制着争吵的冲动,坐下来,拉住小鹏的手,别惹你妈妈生气,她身体不好。小鹏一下子抱住她,姐,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是时候分开了。

林秀芬在本城最豪华的酒店定了一个包房。临出门前检查了一下那两张卡,确信放在了包里。她特意开了奔驰车,在洛迪门口等小鹏出来。

小鹏看到她的车,吃了一惊,迟迟疑疑地坐上来。姐,谁的车?我的。小鹏不敢相信,新买的?买了很久了。她始终没看小鹏,也没什么表情,似乎很疲惫。小鹏怯怯地问,姐,今天很累吗?是啊,每天都很累。要是太累,就换个工作吧。自己的生意,想不做都不行啊!再说,不做,哪有钱买房买车啊?小鹏不再说话了,眼中充满了不安和疑惑。

跟着林秀芬进了酒店,小鹏放慢了脚步。穿紫色裙衫的服务员接过林秀芬的包,一位领班模样的女子迎过来,林总,都按您的要求安排完了。她点点头,那就走菜吧。说完,轻车熟路地来到电梯门口。紫衣服暗暗打量着小鹏,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进了房间,林秀芬脱掉外套,紫衣服帮着套上衣服挂,挂在衣帽架上。再来帮小鹏时,他已将夹克搭在了椅子背上。她温和地问,先生,帮您把衣服挂起来好吗?小鹏脸红了,忙说好。

林秀芬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古巴雪茄,紫衣服忙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她深吸了一口,对紫衣服说,给这位先生也点一支。小鹏马上坐直了身子。

房间里开始有人进进出出地走菜。小鹏觉得这件简单的事被弄得十分繁琐。除了正门,房间左右各有一扇门,菜从左边的门里端出来,来到桌子旁边,再转交给另一个人,才能上桌。如果布菜的人正忙着,端菜的人就只好等着,紫衣服站在旁边也不伸手帮忙。本来只有两个人吃饭,房间里却显得有些忙乱。桌子很大,小鹏和林秀芬被菜和众多的人隔着,仿佛一下子离得很远。他转头打量房间,落地窗上挂着紫色的纱帘,隐隐看见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有远处的山影。那是依山而建的一座森林公园,绵延曲折,直插入城市的心脏。小鹏小时候总和妈妈去玩。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7年,还是第一次在高处俯瞰它。

终于安静下来。桌上布满了颜色各异的菜品,餐具看起来都很精致。他没有丝毫胃口。她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吃吧,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小鹏拿起筷子,不知夹什么。她从一个小盘子里夹了一块肉给他,这是澳洲龙虾,我让他们把壳都拿掉了。

小鹏机械地嚼着。她的筷子偶尔触动杯盘,发出清脆的声音。房间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吃了一会,她端起杯,来,姐敬你一杯。我们能认识,也算有缘。

小鹏喝了一口,辣,是白酒。

他等着她继续说话,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他想问问她,车是怎么回事?林总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到这样的地方吃饭?但是没问。他在等着她说,她应该有事想说。

等了半天,房间里依然只有餐具发出的声音。

小鹏艰难地端起杯,姐,我也敬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会……一直对你好的。说完,干了。一股强烈的辛辣直冲鼻孔,他几乎掉下泪来。

她看着他,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小鹏,她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开口了。我不是给人打工,我自己开公司。生意不算太大,一年几百万吧。她又吸了口烟,低下头,以前瞒着你,也不是存心的。是觉得我们的交往……和我做什么关系不大。

小鹏盯着桌子,一动不动,继续听着。

我们相处一场,也是缘分。你还年轻,姐……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小鹏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嘴瞬间绷紧了。

她从包里掏出那两张卡。这张,是疗养院的,里面有一万块钱,可以送你妈妈去住一阵子。她推到小鹏面前。这张银行卡,我存了两万块钱进去,你拿着吧,或许能做点什么,比如,炒个股票什么的。说完这些,她觉得心里透亮了。

沉默。小鹏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眼睛盯着她的LV包,嘴绷得更紧了。

她举起杯,谢谢你,小鹏,这段日子,我挺开心。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姐帮忙,还可以来找我。说完,抿了一口酒。

小鹏缓缓放下筷子,拿过酒瓶,将自己的杯子倒满,手一直在颤,酒溢到桌上。他攥住高脚杯的脖子,良久,抬起头。林总,他说道,声音有点异样。林秀芬很不适应,停止吸烟,望着他。他站起身,将酒杯伸出老远,这段日子对我的关照,真是多谢了!说完,一仰头,将整杯白酒全倒进喉咙,使劲一咽。胸部一阵难受,身子晃了晃。我该走了。他向旁边跨了一步,脚踩到台布,酒瓶和杯子站立不稳,滑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紫衣服闻声推开门,林秀芬一挥手,出去!门又关上了。

坐下!她喝道。怎么这么不懂事?

他惊异地看着她,站着没动。

小鹏,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走到他身边,你这是干什么?以后我还是你姐嘛!说着,扶住他的胳膊。小鹏的眼里闪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我恨你!一把推开她,摔门而去。她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没想到,小鹏的力气原来这么大。

她来到了小鹏的住处。打开门,屋里静静地。一股霉臭味扑面而来。四处看了看,一袋垃圾堆在沙发旁边,敞着口,几只苍蝇嗡嗡地在上面盘旋。茶几上有一盒吃剩的方便面。她走进卧室,被子胡乱堆在床上,几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扔在床脚,她拎起来看了看,脏的。下面还藏着一条换下来的内裤和两双脏袜子。

阳光从窗外高楼的缝隙里照过来,屋子缓慢地明亮起来了。她脱掉外套,爬上窗台,把窗帘卸下来,打开窗子。外面的新鲜空气灌了进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把窗帘、脏衣服、脏袜子都拿到卫生间,放到洗手盆里。回到卧室看了看,又撤下了床单。

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她开始洗衣服。灯光有些暗,看不清衣服洗净了没有,她就一遍一遍地打肥皂,一遍一遍地搓。洗完了衣服,扔掉垃圾,她又把地板革仔细地擦了一遍,终于露出本色了。

太阳从两座高楼之间走过,室内重新暗淡起来。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汗,穿上外套。她把那两张卡重新拿出来,整齐地摆在茶几上,上面用房门钥匙压住。站在门口,她最后扫了一眼洁净的房间,长舒了一口气。

走到楼门口,她掏出手机,调出电话簿,轻轻一按,小鹏的名字瞬间消失了。她不再需要这个号码了。林总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只留着有用的东西。

9

玉器城的工程断断续续干了两年,林秀芬和秘书长也维持了两年不冷不热的关系。这期间,她跟秘书长的儿子合资成立了一个公司。他们之间有了比性更牢靠的纽带。

她也换了新住处——在东山附近买了一栋三层别墅,欧式装修,花了不少钱。一个保姆帮她打理家务。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这两年,她再没去过潮发艺,也不去洛迪了。她找了一个新发廊,做头的时候,闭上眼,从不说话。

有天晚上,接到美萍一个电话。明天陪我去一趟省城。她问,什么事啊?看病。她有点吃惊,啥病?大病。什么大病?别问了,明天下午我去接你。她疑惑地放下电话。

第二天,美萍十二点一过就来了,在大门口催她快下来。她问,着什么急啊?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美萍说约了个大夫,两点钟见面。

上了车,她发现美萍神色不对。怎么回事?到底啥病啊?美萍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得检查了才知道。什么症状?严重不?要不我开车吧。不用。没那么严重,就是下面长了点东西。林秀芬小心地问,是……肿瘤吗?美萍斜了她一眼,别咒我啊!那是什么呀?哎呀!就是……湿疣!啊?林秀芬还是很吃惊,怎么那么不小心啊!说完,下意识地将身子向车门方向挪了挪。

到了省城,按照GPS的指示,在一个小巷的尽头找到了医院。她问,这地方能行吗?美萍说,有朋友推荐,说这里不错。

美萍进去之后,不长时间,就神色轻松地出来了。她马上问,怎么样?美萍高兴地说,没什么大事,开点药,内服加外用,一个月后来复查。不过,真倒霉,怕遇到熟人,还是碰到一个……靠!

上了车,美萍的情绪马上好起来,与来时判若两人。她对林秀芬说,咱俩今天别回去了,一会吃晚饭,找个好馆子。可有阵子吃不下饭了。之后呢,我去看看我干哥,你也会会朋友。她问,你哪个干哥啊?建委那个啊!正好有点事求他。

晚上,林秀芬没出去,早早洗了澡,躺在床上看电视。

十点多,她往美萍的房间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有点无聊,她来到卫生间,翻出自己带来的一小袋矿物泥面膜,倒出来,掺了点水,搅匀,小心地涂在脸上。对着镜子,她解开睡衣,揉了揉腹部的赘肉,又捏了捏乳房的边缘,那里有点乳腺增生。电话突然响了,她以为是美萍,顺手拿起坐便器旁的听筒。里面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姐您好,需要按摩吗?

这样的电话,以前也接到过。她本能地想说谢谢,回绝掉。但是手攥着听筒却不愿放下。在这样寂寞的夜晚,她是不拒绝跟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的。显然,她的沉吟鼓励了对方。男人说,全套一千元,做足三十分钟,保姐满意。

她的手抖了一下,这声音有点特别。在她发呆的瞬间,电话里的男人继续不急不缓地推销着自己,我今年20岁,相貌端正,身高一米七八,学美发专业的学生,业余时间打工。

仿佛遭到电击一般,她的身子骤然抽搐起来,听筒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的声音在小小的卫生间里异常清晰,喂,你在听吗?保证卫生,你放心。做一次吧!我现在上来好吗?

原刊责编 向午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小说以细腻饱满的笔触,刻画出一个韶华不再的中年女性的内心世界。来自乡村的林总一路厮杀,在欲望的洪流中俯仰沉浮,收获了物质上的满足,同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包括青春、肉体、情感和尊严。如果说男孩小鹏是纯真和爱情的象征,那么,林总意欲重新捡拾的,则是当年那段已然流逝的葱茏岁月和懵懂爱情。然而,终究并非彼时彼境彼人,这场“初恋”不过是一场不无荒诞的人生游戏。沧桑的林总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而男孩小鹏,最终被这场“初恋”所伤,被这个时代的暗箭所伤。小说结尾男孩的再次出场,一笔千钧,极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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