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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最青春(王伏焱)

《最青春》 文\王伏焱

选自《橄榄绿》(双月刊)201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王伏焱:1964年生, 1992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多次在军内外获奖,曾出版小说集《高雪部队》《1277高地纪略》,现为武警部队文工团创作室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七个月后,肖晗面对自己从军后拿到的头一个处分,想起新兵营分兵时自己真是把脑袋插进了微波炉,头脑一热,竟然向连长段长龙提出把刘亚雄风要到了九连。其实,他当时只是要把王小鹏带回九连。

一个周末,肖晗正要出教导队,忽然听到宿舍楼山墙后面有异常,仔细听,应该是两个新兵在吵架。肖晗抬脚往山墙那边走。转过墙角,却见两个新兵直溜溜地并排站着,见到肖晗的出现也没什么异常反应,目不斜视。肖晗走到他们身后,弯下腰,抡起拳头,分别搥了搥他们的腿弯。还行,挺住了。他绕到他们的身前,扫了一眼,目光特意在刘亚雄风的脸上耽搁了一会儿,然后示意他们继续,转身走开了。他心里说,我看你们能立正到几时!他拐过墙角,快走有七八米的样子,然后慢下脚步,又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果然,山墙后面恢复了状态。他放轻脚步折回去,抵近墙角,突然出现,见两个兵在压抑地争吵。

很显然,两个人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第二轮吵架机会,很投入,见到再次出现的肖晗也只是一怔,竟然撕扯着对方舍不得松手。肖晗攥着皮手套走过去,一人头上抽一下,算把他们分开了。他们分开后马上在肖晗面前立正站好,情形跟肖晗第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样。

“说,为什么吵架!”肖晗喝问。

“他不服从领导!”刘亚雄风抢先说。

“这个星期轮到他当副班长,”那新兵说,“他命令我给他和王小鹏洗衣服……洗就洗呗,臭袜子洗了不说,裤衩子还让洗……我不洗,他就约我晚饭后出来练练。”

新兵轮流当副班长,这一周刘亚雄风是他们班的副班长。

“练咋样?”肖晗问道。

那新兵压下眼皮,斜了刘亚雄风一眼,眼角眉梢都是极度的蔑视:“就他那小剂子……”

傻子也能看出,是刘亚雄风自不量力。

肖晗下口令,让两个兵向右转,命排头的新兵向前一步走,然后向后转,和刘亚雄风面对面站立。

“你们,各打对方一拳!”肖晗命令道。

两个人迟疑地扭头望着肖晗,以为自己听错了。肖晗面色冷硬,看了他们半天,见他们再没说话,才收起冷脸。

“解散!”肖晗指着刘亚雄风命令道,“你留下!”

那新兵抬腿跑开。

刘亚雄风嘴里嘟囔着,拿眼睛溜着肖晗。见肖晗没有生气的样子,胆子大起来:“书上说,我这种做法叫临敌机变。明知道打不过人家,所以必须要使用诈术,就像昆虫装死那样。”

“你明知干不过人家,为什么还跟人家单练?”

“虎弱雄风在。”刘亚雄风瞪大眼睛看着肖晗,“你要是不出现,我今天非把他干灭火不可!”

肖晗来了兴趣:“就你?诈败还是诈降?”

“诈不服。”

肖晗还是头回听说,不服还有诈的。

“论打,我肯定干不过他,可我就是让他打不服我。我非逼着他把我打服,不把我打服他就别想收手。我用挨打把他打服!”刘亚雄风说。

肖晗心说,多亏碰上把他们冲散了,要不,那个新兵是非得给刘亚雄风洗裤衩子了。

“你这是无赖战术。”肖晗说。

“战场如商场,只分赢利和亏损,从来不分君子和小人。”

“你还来劲了!”肖晗扬了下手套让他就此打住,“对下一步有啥打算啊?”

“我们班长说了,我这样的,就该送去农场种地。”刘亚雄风满不在乎地说,“去就去!谁怕?”

“真不怕?”

“我不去农场谁去?我不去,谁敢要我?”刘亚雄风笑笑说,“肖教官要是个连长,兴许敢要我。”

“我会要你?真这么想?”

“猜的。”刘亚雄风说,“我看了,满大院的干部你最牛——都说你是牛排长——‘牛排’。可是你还有一个更牛排的机会,那就是能治住我。可惜啊你不是连长,对我的去留说了不算。”

“舌头抽筋啦还是跳霹雳呢?”肖晗说,“我还是把机会让给农场,让那个广阔天地收拾你吧!”

肖晗起身就走,回连队找段长龙。

“要这小子?”段长龙打量着肖晗,“整个理由出来我听听!”

“连长,你不觉得基层……也就是连队,连队生活有时挺无聊吗?”

“那你啥意思?想拿这小子磕打牙给自己挠痒痒解闷?”

“哪敢呐!”肖晗笑了,“我是怕,害怕,怕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把人整麻痹。就是不要这个兵,也得时不时找点事自我电击一下是不是?”

“是个小体会,”段长龙说,“别看小,扎得挺深。没当兵时,我特别爱听农村那些车老板子胡吹海哨——不知道‘哨’是啥意思吧?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那个‘调侃’。当时我就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那么能哨?当了兵,当了连长,我明白了——你发现没有,连队的干部都喜欢侃大山,爱哨,也会哨,为什么?你刚才说了答案,单调。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单调。被动适应就是侃大山,主动适应就是时不时地整个科目扎自己一下,刺激一把。”

“你怎么总是这么深刻呀连长?”

“屁!你也懂,就是没轮到你说。”段长龙正色道,“学会害怕,这是人一生最大的收获!”

“你同意我要这个兵?”

“NO、NO、NO……”段长龙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换个打法!你如果把这个兵弄到手下,你等于就是两个排的排长了。”

“有那么严重?”肖晗半信半疑。也就是段长龙这么说,他才有个“半信”,换了别人,他会让“半疑”将“半信”吞并。

“这个兵的爹是个大老板,在家时他是在他爹手下管事,可是……”

段长龙打断肖晗:“不是因为这个,他领兵八万到了咱手下不也是个兵吗?是犯不上……这个你还不太懂。你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我不愿意想得那么多。”肖晗说,“要不要这个兵是连里的事,我不过是讲了自己的想法,而且还是眼前的想法。”

“那你的这个想法就到此为止吧!”

新兵下连了。

连队的运行状态有点像北方的河流,被季节控制着。老兵复员到新兵下连这段时间,相当于冬季的枯水期,河水是瘦的,流动迟缓,是一年之中的一个过渡期,就等着新兵下连了,待新兵补充到位,年度的训练任务就会忽啦啦全面展开。

新兵下连,如一股春水注入河流,并不见得河水会丰沛到哪儿去,但是河水的流速却明显快了不少,让原本四平八稳又有些迟钝散漫的生活节奏,猛然间产生了跳跃和躁动。连里排里班里直至每个人都动起来了,都开始考虑着“下一步”,盘算着一年里的小九九。

“这个屌兵怎么整到咱们班来了?”当着肖晗的面,四班副顾彪冲着班长孙宝林当啷就扔出一句。

“兵都是好兵,关键是谁来带。”肖晗说。

“报纸上这么说的吧,胡咧咧!”顾彪说,“这样的兵,一个人得占俩灶眼儿,得用多少好劈柴烧他呀!”

“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灯。”孙宝林说,“往前整吧,谁在四班也翻不了天。”

听了孙宝林的话,肖晗笑了:“就是要有这个态度,态度决定成败。”

新兵下连时,肖晗和段长龙提到刘亚雄风,他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完事了,却没想到,刘亚雄风竟然真的分到了九连。这斜门吊脚的一记抽射,一望便知是段长龙的风格。肖晗有点儿糊涂了,段长龙明明是不同意要刘亚雄风的,可他却说一套做一套,这玩的哪路拳脚?

2

一个叫“蝶泳的大象”的人在军网上发了个帖子,把肖晗凑钱买盆让全排洗屁股的事扬了出去。“蝶泳的大象”愤然指出,强行让大家掏钱,这是公然侵犯士兵自由和权益的行为,难道士兵不可以说“不”吗?

晚上洗漱的时候,肖晗把刘亚雄风堵在洗漱间里,“你就是‘蝶泳的大象’。”肖晗说。

“我在电脑上敲字的时候,就没想要瞒过排长的火眼金睛。”刘亚雄风龇牙一笑。

肖晗再无话,端着盆先出去了。

当天有刘亚雄风一班夜岗。到刘亚雄风上哨时间了,肖晗发现王小鹏也起来跟随而去。刘亚雄风和王小鹏一块站在哨位上。“你怎么了?你的雄风让谁搞掉了?”王小鹏说。

“以前站夜岗时也怕过,不过都能挺住。我刚才做了个梦,就有点儿不敢了。”刘亚雄风说着,手伸进兜里,掏出些什么来,从中扯出一张纸样的东西,递到王小鹏手里。王小鹏接过来,看也不看,随手塞进裤兜里。肖晗从暗处走出来,马上就听到刘亚雄风朝他喝问:“口令?”

肖晗和刘亚雄风对了口令。就在刘亚雄风和肖晗对答的当口,王小鹏突然消失了。肖晗走到刘亚雄风近前:“反应不慢,火眼金睛啊!”肖晗说着,站在了刘亚雄风面前。

“是。”刘亚雄风直挺挺地站着,目不斜视。

“流动哨,可以走动!”肖晗朝旁边的灌木丛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伸手在腰间摸索着,“这些树熬了一冬天了,一定又渴又饿,喂它点儿肥料……”

刘亚雄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肖晗解着裤带,脚不停,脚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看也不看一脚踢过去。“哟嗬,这什么植物?”肖晗看着竖在眼前的王小鹏,“我这肥料还没施呐,你就窜这么高了,茁壮成长啊你!”

王小鹏伸手摸了摸被肖晗踢疼的屁股,吓得不敢吭声。

“考虑!”肖晗扔下这两个字就走了。

早操结束的时候,肖晗留下了刘亚雄风和王小鹏,先让他俩唱了一遍《战友之歌》。

“考虑了吗?”肖晗问。

“我不该拿钱支使王小鹏。”刘亚雄风说,“我们是战友。”

“那你说说什么是战友!”

“战友就是他在战场上挨了枪子,我得顶着枪林弹雨把他背下来。”刘亚雄风回答。

“都明白哈!”肖晗笑了,“现在体会一下,背王小鹏给我在操场上跑一圈!”

大操场啊,一圈是一千五百米,那么瘦小的刘亚雄风背上王小鹏那么大一坨,奔跑起来该是个什么情形?刘亚雄风跑出去不到二百米,两条腿就绊上了橡皮筋。再跑几步,觉得胸口发闷,本来一直尽职尽责的心脏突然要造反,分明已放弃了在他的小胸脯里安身立命长生不老的打算,跳腾得厉害,那架势,随时可以从他的喉咙里杀将出去。刘亚雄风整个人在软,在缩,一点一点从大到小由外往里地软缩,而后变硬,生出角质层,成了一粒核,而包裹这核的果肉,就是王小鹏那庞大的身躯。

“放下我吧,我来背你!”王小鹏在刘亚雄风背上说。

“不行!”刘亚雄风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人家……收拾的是我。我……今天就是整出一个猝死也……不能便宜了他!”

跑到大半圈的时候,王小鹏的双脚拖了地。刘亚雄风停下来,想把王小鹏庞大的身体往上掂一掂,可是劲没使出来,人却趴下了,整个人让王小鹏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我背你吧!”王小鹏说。

刘亚雄风没有发出声音。

“我背你吧!”王小鹏又说。

刘亚雄风有了声音,是呜噜呜噜的哭声。

王小鹏一骨碌从刘亚雄风身上滚下来,坐在地上。刘亚雄风一片树叶似的贴在地上。王小鹏伸手扒拉他的脑袋。刘亚雄风扭过脸来,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小鹏:“大闹,以后再雇你站岗你还能陪我吗?”

“陪、陪!”王小鹏也忍不住哭了,“我陪,可是不要钱!”

“哟嗬,还整成难兄难弟了!”肖晗走过来,先瞪了王小鹏一眼,然后对刘亚雄风说,“你可以请求王小鹏背你到终点,不过要加跑半圈!”

刘亚雄风抹了一把脸,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背对王小鹏站好。王小鹏有些为难,望着肖晗。肖晗没看见一样,转身走开了。王小鹏只好又趴在刘亚雄风背上,由着他歪歪扭扭拖拖捞捞地蹭到终点。

周五下午擦拭武器,刘亚雄风擦完一支枪,举起来朝窗外瞄准,准星牢牢套住从院子里走过的肖晗,并随之移动着枪口。孙宝林走过来,一把夺过他的枪,哗啦拉开枪机,没有子弹弹出,问他:“瞄啥?”

“瞄鹰。”

孙宝林特意朝窗外看了看,然后让自己的目光哗啦啦扫过刘亚雄风的脸。

“鹰在哪?”王小鹏扑到窗口。

孙宝林把枪扔回到刘亚雄风手里。刘亚雄风接枪在手,口中胡乱说着:“小时候我妈带我到山里玩儿,一天我看见一只鹰在天上追一只鸟,把它抓住吃了。我一生气,就弄了只鹰养在笼子里。”

“瞎掰,”王小鹏说,“鹰能搁笼子养吗?你那鹰养活了吗?”

“饿死了。不过不怨我,狗日的它不吃饭。”

“你喂它肉了吗?”

“喂它肉?是想要喂它肉了,我怕它吃了肉更凶。”刘亚雄风看了孙宝林一眼,“万一一头撞死,我成凶手了,这笔生意哪个脑残才会做!”

“你要喂了它肉,那就应该算是蓄意谋杀。”孙宝林眯着眼睛望着刘亚雄风。

“班长,顶多能算个‘蓄意中止’吧!”刘亚雄风说。

“有些事,最好连蓄意也不要有。”

王小鹏让他俩之间的对话弄得有些直发愣,目光的焦点在孙宝林和刘亚雄风的脸上挪过来挪过去。

下午的训练内容里有重装五公里越野,这样的课目通常是放在最后,跑完收操开饭。在规定的时间里,全连都跑了下来。跑之前,肖晗担心刘亚雄风会耍赖跑不下来,就有意跟在他身边。刘亚雄风竟然坚持跑完了全程,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早晨背王小鹏那通跑,至少能让刘亚雄风的腿骨软三天,可是看眼下,好像并不如此,看来,这人发起狠来还是有模有样的。到了终点,刘亚雄风当即把自己放倒,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肖晗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让他起来放松身体。刘亚雄风一动不动。肖晗又踢他一脚。他这才有了反应,龇牙咧嘴看了肖晗一眼,爬起来。

肖晗得知刘亚雄风中毒的消息时,他人已经被送到了卫生队。

刘亚雄风晚上没有去吃饭,从训练场回来,脸也不洗,一头攘到床上不起来了。孙宝林让王小鹏叫他去吃饭,他哼哼叽叽地等大家吃了饭回来,刘亚雄风却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人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双脚在地上编蒜辫,眼睛迷迷瞪瞪。他朝大家吐了吐舌头,撒开手丢下一个褐色的玻璃瓶,大舌啷叽地说,我中毒了。这人平时就一肚子鬼心眼,没个消停时候,大家以为这会儿他又装蛋没正形,都没在意。可是,他嘴角冒出了白沫子,一头扑倒在床上,身上还一抽一抽的,嗓子里发出咕嘎咕嘎的怪异声音……

早晨,兵们都去出操了,肖晗独自在宿舍里写情况报告。写了两笔,心里烦,把笔扔了,呆看刘亚雄风一夜没有被人压迫过的床铺。被子没有打开,依然四棱见角地待在那,要多精神有多精神。铺床的褥子是裸着的,上面没有铺床单,想必是昨天弄脏了还没来得及换上干净的。那换下来的脏床单揉成了一团,放在床下的脸盆里还没来得及洗。这是都忙蒙了,否则,这样一条脏床单,哪会留下来过夜,孙宝林早就安排兵给洗干净了。肖晗拿出自己的床单铺在刘亚雄风的床上,弯腰伸手拖出脸盆,果然脸盆里放着床单。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给刘亚雄风床上铺了床单,就找了个塑料袋,把刘亚雄风的脏床单扔在里面,提着去了水房,丢在垃圾桶里。

上午,肖晗去了卫生队,正好,当时参加抢救刘亚雄风的女医生在值班,女医生姓陈,是他的老乡。

“陈医生,”肖晗对值班的陈医生说:“你得培训培训我——百草枯到底是什么东东?”

“一种灭生性除草剂,也叫绿霸、杀草快、一扫光,对人毒性极大,口服中毒死亡率可达百分之九十以上。”陈医生说。

“症状?”

“中度和重度中毒,除胃肠道症状外,伴有多系统损害的表现,几天后出现肺纤维化,多数二至三周内死亡。”陈医生说,“轻度中毒主要是出现胃肠道刺激症状,没有明显器官损害,肺功能可有暂时性减退——百草枯五毫升就能致命。”

“灌了肥皂水就算完事了?”

“现场急救处理的方法就是立即服用肥皂水,既可引吐,又可以促进百草枯失活。”陈医生说,“你们的急救处理很及时。”

“轻度中毒的摄入标准是多少?”

“小于二十毫克。”陈医生摸起一瓶眼药水,用手捏着立在肖晗眼前,“这是八毫升的容量。”

肖晗跟陈医生要了瓶眼药水,谢了陈医生,然后离开了。八毫升,也就是八十毫克—— 一路上,肖晗手里一直抓着那瓶眼药水——刘亚雄风的百草枯摄入量小于两毫升,就是这瓶眼药水的四分之一……两毫升,那么少怎么喝呀?

肖晗一溜小跑回到连队,直奔水房。路上,肖晗忍不住在心里念叨,但愿垃圾桶里当天的垃圾还没有被清除掉。但愿连队今天没有制造出大量的垃圾,如果那样,手脚勤快的新兵会抽空往垃圾点送一趟,那么,早晨的垃圾,包括刘亚雄风那条脏床单,已经被清理了……

营里宣布了对肖晗的处分:严重警告。得到这个处分,肖晗早在意料之中,你的兵因你而不慎中毒,不处分你处分谁?肖晗面对自己从军后拿到的这个处分,想自己当初是不是脑袋插进了微波炉,头脑一热,把刘亚雄风要到自己手下。记得当时段长龙听了他的想法,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让他换个打法,说如果把这个兵弄到手下,你等于就是两个排的排长了。从现在的情形看,段长龙所言不虚。摊上这么一个兵,生活确实不会寂寞,这个刘亚雄风,还是个能电人的主儿,制造出来的麻烦每回都是一次电击。因为他,肖晗受到处分,不过,这个处分肖晗完全可以不要,他有充足的理由能够让自己免于这次处分。

事后调查,刘亚雄风的中毒与炊事班无关,是他误食了什么带毒的食物还是故意的,不得而知。

刘亚雄风的症状属于轻度中毒,那么,百草枯摄入量应该在二十毫克也就是两毫升以内,可是,两毫升,那怎么喝呀?男女接吻时的唾液分泌量也比这个大吧?那么,刘亚雄风手里可是攥着一个空瓶子——喝了整整一瓶的百草枯,竟然落个“轻度中毒”的下场,难道刘亚雄风喝了假药?

刘亚雄风的那条脏床单,被肖晗塞进塑料袋扔进了垃圾桶,因为一直团成一团,所以上面的污迹一如既往地湿着。无疑,这是刘亚雄风的呕吐物。肖晗把床单悄悄交给陈医生,请她帮忙在卫生队化验一下,特意叮嘱她跟谁都不要讲,足足过了三天,陈医生那里才有了消息。

陈医生让肖晗到卫生队一趟。她交给肖晗一张化验单。

“别人没看见吧?”

“我拿到外面化验的。”陈医生说。

“好,做得太好了!”肖晗看着化验单。“烷基苯磺酸钠和三聚磷酸钠……什么东东?”

“洗衣粉。”

“什么?”肖晗以为自己听错了。

“确切地说,”陈医生指着肖晗手中的化验单,“那块湿迹的主要成分是烷基苯磺酸钠,就是我们常用的洗衣粉,再有就是粘蛋白、球蛋白、矿物质、有机酸、十多种酶和维生素,这是唾液的主要成分。”

“不是肥皂?”

“肥皂是脂肪酸钠,里边有硬化剂和黏稠剂。肥皂是酸性,洗衣粉是碱性。”陈医生郑重地点着头,“不是肥皂。”

“你是说,床单上的污迹是洗衣粉和唾液的混合物?”

“不是我,”陈医生指着肖晗手中的化验单,“它说的。”

“不要告诉任何人!”肖晗抖着手中的化验单强调道,“我会很好地处理这件事的。”

“现在的兵太难带了。”陈医生说。

“肖晗你不要冲动哦!”陈医生嘱咐肖晗说。

肖晗望着陈医生,一笑,重重地点点头,心底里泛上一股融融暖意。

3

通过最近一些日子的观察,肖晗可以负责任地认为,刘亚雄风停摆了。肖晗心里明白,这也就是个表现——表面现象。一个暂时的平静,好比人身上的毒热聚合在一起鼓胀的一个脓疮,终于破溃,出了头,那么今后呢?谁能保证今后不会再鼓出一个恶疮?他相信,刘亚雄风肯定在暗自得意,同时也会对他有所提防,这也是他消停下来的主要原因。此时的刘亚雄风,定是四体通泰身心舒展,从里到外地美着。而恰恰此时,往往是人身心最脆弱的时候。

傍晚,刘亚雄风打完一个电话,准备回宿舍,正往回走,见肖晗站在路边,一副悠闲的样子。

“排长在散步?”刘亚雄风抢先搭话。

“散什么步?”肖晗朝刘亚雄风转过身来,“没见我正在等你?”

刘亚雄风的脚顿了一下,停下来。“等我?你在等我吗排长?”

“陪我去服务社买点儿东西!”肖晗说完,前头走了。

二人在服务社里走了一趟,很快就出来了。

“这玩意儿和洗衣粉比,哪个效果好些?”肖晗手里捏着刚买的一块肥皂,举到刘亚雄风面前。

“现在谁还用它?”刘亚雄风看着肖晗,见他真是在征询他的看法,便特认真地说,“相信我,别用这个,抹来抹去的太费事了,我见他们都用洗衣粉。”

“好,咱也与时俱进。”肖晗把肥皂递给刘亚雄风,“你回去给我换洗衣粉!”

刘亚雄风很快就把洗衣粉换回来了。他没有把洗衣粉给肖晗,而是很懂事地自己拿在手里。

“没见你洗过衣服啊,这一行好像挺懂的。”肖晗随口说。

“我的脏衣服都让我支持王小鹏学雷锋了。”刘亚雄风举起手里的洗衣粉说,“洗涤材料都是我出。他小抠儿,舍不得花钱。我还给他买电脑书……”

肖晗伸手从刘亚雄风手里拿过来洗衣粉,扯开,捏一点儿放入口中,嚼着,嘴角很快流出一串白沫。刘亚雄风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肖晗噗噗地吐着,把洗衣粉扔给刘亚雄风,“听说有人炸油条时就掺这东西,为了起泡好看……”他继续吐着,“哪个王八蛋发明的,吃这个……快整瓶水呵!”肖晗朝刘亚雄风瞪起眼睛。

刘亚雄风的腿脚立刻被解放了似的,撒开腿,一溜烟跑开了,转眼就从服务社门口蹿出来,边跑边拧开瓶盖,离肖晗大老远就把手里的矿泉水递过来。肖晗漱口,把整瓶水用了个底朝天。“遭罪!”肖晗把空瓶子递给刘亚雄风。刘亚雄风拿着空瓶子跑向设置在路边的垃圾箱。待他把瓶子安顿好,一转身,见肖晗已经走了,发现刚才他们站脚的地方,放着那袋洗衣粉。

刘亚雄风的脑袋轰隆一下大了,盯着那袋洗衣粉,足足有一分钟。

肖晗的身影渐去渐远,很快就看不见了。刘亚雄风很想知道肖晗现在去往哪里,去干什么。可是他明白,这是他眼下无法完成的任务,因为此时此刻,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知道这些。

肖晗去了一个刘亚雄风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地方。

对刘亚雄风的“下一步”,肖晗也有点儿吃不准了,他得寻求一些特殊的支持。刘亚雄风这个兵,身心经历上远胜过他这个当排长的,肖晗完全可以想象,刘亚雄风若到了外面,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军营和他新兵的身份,让他回归了少年的顽劣天性。

跟薛冰约好的,离开刘亚雄风后,肖晗去了心理支援中心。一踏上楼梯,一脉乐声就淌下来,是《桑卡布罗集市》。肖晗是在薛冰这里听到《桑卡布罗集市》的故事的,在此之前,他听过这首歌,而且当时一听就喜欢上了,可是他不知道这歌的背后还有个凄美的故事——中世纪欧洲的街市尘土飞扬,街头法庭正要处一个海盗绞刑,临死前,他想起曾经登岸时遇到的姑娘,心灵手巧能够缝出世间最细腻的亚麻布披风的姑娘,明眸皓齿能够采摘到悬崖边最美鲜花的姑娘,一个不知名的姑娘……海盗的心里蠢动着一丝温柔,他对着街边看热闹的人们问道,朋友,你去桑卡布罗集市吗?

那天,薛冰放的是保罗?西蒙版的《桑卡布罗集市》,没有莎拉?布莱曼的华丽。他判断,薛冰应该是偏爱保罗的,他也是。室内应该是使用了香熏——果然,薛冰有一次告诉他,她用了一点迷迭香精油,就是歌里唱的那种迷迭香的香型。

肖晗是从骨子里鄙视这类玩意儿的,可是,他喜欢迷迭香……

“你能忍住,没有揭了他的老底,很不容易。”薛冰说。

“我必须保持对他的绝对心理优势。”肖晗说。

薛冰说:“你是想把刘亚雄风拿住,为自己讨个头彩——我是说当时。”

“岂止,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肖晗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拱得厉害,“他必须得服我,这是需要。”

“你义无反顾地做这件事,绝不止就一个想法这么简单——你应该有一套完整的方案。”薛冰说。

“当然。领导的艺术就是征服的技术。”肖晗深吸一口气,“刘亚雄风认为我要他就是为了拿他练手立棍,用他的话说,我肖晗如果把他带到九连,就会获得一个更牛逼的机会——他说得没错。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这个兵很聪明,头脑灵活,接受能力强,在我们提倡练兵由体能型向智能型转变的今天,他这样的兵应该会有大用场。如果对他调教得当,让他的优点和特长得以充分施展和发挥,就会对他身上的缺点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

“此消彼长——理论上对头。”薛冰轻轻点头。

“我是这么想的,”肖晗似乎从薛冰的话里得到了鼓励,说得更加起劲,“美军为每个士兵配备了单兵作战系统,士兵在战场上可以做到直接和总统通话。俄罗斯为每个士兵配备独立通信电台——我是想说,现代士兵的独立性越来越强,独立的意志需要独立的精神做支撑。刘亚雄风这样的兵,不能光让他听话、服从指挥完事,要引导他找到自己精神的支撑点,从学会管理自己到成为一个自觉的战士。”

“很有责任感嘛!”

“讽刺我?咱们言归正传——你来找我是想让我从心理咨询角度对你的想法提供火力支援?”

“我想请你到我们连搞一次心理咨询——”肖晗笑了,“我本意是想请你到我们排,可是……还是以连为单位吧。”

“你这是用大括号套小括号,你一个排长不好出头组织,所以就手把连队拉扯进来。”薛冰放下手中的圆珠笔,“是不是还想让我主动去找你们连长联系一下啊?”

“能这样最好。”薛冰的直率让肖晗有些不好意思,“薛博士可以考虑在九连搞一个心理咨询联络站,定时定点加宽加厚地掌握战士的心理信息。”

“你这叫得寸进尺。”薛冰笑了,“不过算是优秀的得寸进尺!”

“我必须收拾他!”临走,肖晗这样说。

当天晚上,薛冰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对方上来就说,我想杀人。薛冰吓一跳,能告诉我你想杀谁吗?对方笑了,笑得阴沉,我试过所有的武器,连武装直升机和导弹都试过了,就是杀不死。薛冰忙安慰他,别着急,也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你能说说你为什么恨那个人吗?对方回答,我不是恨他,可是我确实想收拾他。薛冰想继续谈下去,可是对方把电话挂了。

这个电话和九连的心理咨询有关吗?也许心理咨询开启了一条通道,打电话的人正等待着这样一条通道。这个电话跟心理咨询有关兴许还因为肖晗。肖晗对自己和刘亚雄风的叙述,让薛冰对底层官兵关系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在此之前,她更多看到的是报章网络刊载谈论官兵关系的文稿,以及听一些营连长的情况介绍,她觉得那都在自己的常识之列。

对肖晗那套“收拾”刘亚雄风的想法和做法,如果要薛冰说句什么的话,她觉得自己那句“此消彼长”同样可以用在这儿。当然,这无疑有附和肖晗那句“领导的艺术就是征服的技术”之嫌,可是,那毕竟是一个小排长磕了满头包摸爬滚打才找到的东西,你可以褒贬指摘,但一定要对其葆有一份尊重。这也是薛冰到机动师以来,头一次面对面听一个基层干部晾晒自己的将兵之术。小排长的想法可真是不少,赤裸裸的,咄咄逼人的,还有点儿愣头愣脑,一些捣蛋兵碰上他这样的,心理上不闹上几次地震才怪。薛冰已经毫不犹豫地认为肖晗具有典型性——十有八九,部队底层那些连排长,都这么干。

接到那个电话后的第四天,晚上八点,薛冰的电话响起来。我杀人了。是那个阴沉的声音。梦里吧?薛冰问道。阴沉的声音回答,是。我几次朝他开枪,但就是打不死,要么搂火时枪管耷拉下来,子弹射到地上。要么射出的子弹变成了口香糖。薛冰问,你平时想过要杀他吗?阴沉的声音说,不是常想。最近,我就觉得他那双眼睛总是悬在我头顶上,我干什么想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们能面谈吗?薛冰说,我保证,绝对背靠背,时间由你来定。阴沉的声音沉默着,过了足有一分钟,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

4

站在心理支援中心的会话室门外,刘亚雄风看了看表,晚到了十分钟。他伸出右臂,屈弯右手食指,准备敲门。手指即将触碰门板的瞬间,却腕子一抖,变成了拳头。他的拳头在门板上咚咚碰了两下,听到薛冰让他进去。

迟到并且拳头敲门,这是试探并引起注意,刘亚雄风是要看看薛冰对自己的态度。

薛冰没有让他马上坐下。“你迟到了。”薛冰示意他可以坐下,“这会影响我们的咨询效果。如果我们要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完会话的话,就会占用我计划外的时间。如果在预定时间结束会话,你这次咨询会话就没有充足时间了。你看需要重新安排会话时间吗?”

刘亚雄风本来刚坐下,马上又站起来:“对不起了薛医生,我有点儿事,耽误了……”

刘亚雄风一定会为这迟到的十分钟进行一番解释的。心理咨询中,失约也是阻抗的表现形式,刘亚雄风口头上希望薛冰帮他分析自己烦恼的原因,解除烦恼的困扰,可在实际行动中,抗拒自我暴露和自我改变,往往是一种正常的心理反应,他以迟到这种隐蔽的方式对这次心理咨询进行了变相抵制。

“我拿枪瞄过他。”刘亚雄风低沉着声音说。

“如果枪里有子弹,你会开枪吗?”

“不会!”刘亚雄风回答得干脆,“我们之间还没那么大的仇恨,当时就是想瞄他一下。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我明明不想杀他呀?”他用力挠着自己的头,“每回做了那样的梦,我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完事我就瞎乱想,假如有一天打靶时,我管不住自己,松口一调,把他当成了靶子……”

薛冰问刘亚雄风以前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梦。刘亚雄风说没有,但干过真事。在他的记忆中,父母一直在闹离婚,见了面就吵架。开始他以为是父亲出了问题,后来发现是他妈外面有人了,一个比母亲年龄小五六岁的男人渗透到他们家的生活里来。他十二岁那年,父母已经分居了,他跟母亲一块生活。一天晚上,他偷看了母亲的手机,从上面发现一条对他很有用的信息。上午,他逃学后跑回来,在小区外面的街道上闲逛。十点多的时候,那个人果然守约,来和母亲厮会。刘亚雄风一直躲在楼道门口。他原计划是从后面下手,捅大腿,可那个男人出了楼道在门口弯腰系鞋带——多亏他那天穿了系带鞋。刘亚雄风把早就备好的一把蒙古刀从书包里摸出来,上去在那人撅起的屁股上来了一下。

“我拿刀子捅人都没害怕,这回做了两个杀人的梦却吓得要死,而且我自己还觉得痛苦……”刘亚雄风苦着脸,看样子是真痛苦,“我是不是应该吃点儿药啊?”

薛冰看看表:“因为你的迟到,今天只好到此结束。我们现在来约定下次会话时间!”

“下次我不会再迟到了。”刘亚雄风正色道。

薛冰望着刘亚雄风,点点头。

刘亚雄风前脚走,肖晗后脚就到了。肖晗把一个手机放在薛冰眼前。

薛冰看也不看那个手机:“他的?”

“是。”

“为什么拿给我看?”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肖晗指着手机说,“你看过之后,我就会把它原样放回原处。”

“你在判断什么?”

“我判断他打过咨询电话。”

薛冰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关上说:“你想看,可是觉得不妥,忍住了,于是自以为找到了一种堂而皇之的形式——把手机拿到这里让我看,你也就间接满足了自己的窥视欲。这样做的最大益处,是你为自己制造了一份坦然,这是你自己自编自导的一部电影。”

“怎么说上我了?”肖晗被薛冰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硬挺着,“我就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

薛冰把手机还给肖晗:“你的判断准确,他确实给我打过电话,而且不止一次。”薛冰对肖晗讲了刘亚雄风的两个梦,然后说,“解释分析梦,是进入人潜意识的捷径。梦好像是潜意识里的语言,释梦就是把它翻译成我们生活中的语言。”

“弗洛伊德认为,做梦是为了满足某种欲望。”肖晗觉得喉头有些发紧,他很怕薛冰认为自己是在卖弄,“他的欲望是……对付我吗?他就那么恨我?”

“梦中欲望的满足有两种情况。”薛冰说,“一类是公开地表现了欲望的满足。另一类是欲望的满足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进行了伪装。因为后一种情况,就有了梦的显意和隐意。把梦中的实际状况清晰地呈现给我们的东西叫显意,把背后所隐藏的只有通过做梦者的联想才能得到的东西是梦的隐意,就是说,梦的显意背后是欲望得到了一种象征性的满足。也就是说,一个思想——”薛冰有意在这里停顿,“一个思想在梦中蜕变为一种形象。”

“形象和思想之间的联系是确定的吗?”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薛冰微笑着说,“梦的显意背后是欲望得到了一种象征性满足——欲望和象征只是一种心理现象,不会是现实生活中开什么花结什么果那样的具体关系。梦是一种逆向的方式,从思想开始,一直退回到鲜明的感觉。做梦的这种把一个思想观念退回到由它产生的感觉形象的心理现象,叫做回归作用。由于回归作用,体现为思想观念的梦的隐意,在梦中总是以形象的感觉显性地表现出来。这是一个复杂的转换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的象征、伪装、凝结、润饰、审查等作用,我们往往不能直接通过梦的显意来发现梦的隐意了。所以,需要结合自由联想来解释梦。”

“自由联想……”肖晗若有所思,“他在新兵连时因为洗裤衩和一个新兵吵架,挑战班里的老兵管束——因为满足征服欲过程的受挫才做那样的梦?”

“他的问题应该来得更久远。你考虑过他性格中的暴戾因素吗?暴戾性格的形成,多源于年少时安全感的缺失……”

“小时候他爸妈关系不好,一直不好……恐惧,是恐惧。”肖晗有些兴奋,“他的身世和经历说明,他的内心一直笼罩着恐惧的阴影。这个阴影像核爆时的蘑菇云,笼罩了他的童年和青年,形成了一道若有若无而又坚不可摧的心理屏障,于是,打破这道屏障,以获得心理的放松和解脱,成了他心理上的一种隐性追求……”肖晗忽然停住,不说了,望着薛冰。

薛冰一笑:“确实,刘亚雄风心里真正的仇家不是你,而是他自己。你不过是他梦里的一个‘感觉形象’,你让他本来已经渐显渐隐的恐惧感再一次形象化和人格化了。”

“你是说我成了他心理战争的一面隐形标靶……”

“本来你的身份和位置完全可以避免。据我所知,士兵很少有跟排长过不去的。兵直接面对的是班长,再往上可以是连长,排长是可以闪开或者是被忽略的。可是,这两点你都没有做到。”

“排长可有可无——这个问题我思考过。”

“德军连队只有一排长是军官,其他的排长由士官担任。”薛冰莞尔一笑,“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

“其实他们这个排长是连长的接替者。就是说,如果连长得不到升迁走人或者在战场上伤亡下岗,这个排长的作用基本就是个闲置,可见排长就是连里的摆设。”

“悲观了点儿吧!我看算是个B角。而且是支潜力股——随时上升为A角。”

“时刻准备着呗!”肖晗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意,“我认为,排长是军中最尴尬的角色。可是,我却把自己激活了,挡在那了,成了靶子。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呗,让他们都把心里的鬼放出来咬我啃我吧!”

“这样做你会付出代价。”

“不是已经付出了吗?”

“你可以闪开或者是被忽略!”

“我不想这样做。”

和薛冰这样的人交谈就是一个痛快,不,简直是一种享受。肖晗发现自己一连几天都在回味和薛冰的这次交谈,她的影子不时在眼前凹凸着,这让他心里不禁有些讶异。还好,她的影子没有在梦中出现。若那样的话,是不是就是一次“思想的隐意”?这样想来,肖晗把自己吓了一跳。

5

肖晗在熄灯号响起之前赶回到连里。他进了营门,没走出五步,王小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挡在他面前。

“排长……”

肖晗打量着王小鹏,示意他有话说。

“明天我也想去!”

什么呀,没头没脑的。肖晗不说话,抬脚往前走,王小鹏在身后跟着。“明天你哪儿去呀?”

“出公差。”王小鹏赶上来,“连里派的公差,名单里没有我。”

“连里直接派的?”肖晗头也不回地说,“我问问连长!”

“你别去问!”

“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说好不好?”肖晗望着王小鹏说,“那个……家里最近好吧?”

“还行吧。”

“你妈给你来信没?”

“排长……我就是想出明天的公差。”

“明天再说。回去睡觉!”

“是!”王小鹏应答着,跑走了。

应该是在他出去之后发生的事情。到底什么事啊?要不是时间太晚了,肖晗就直接扑到连部去问个明白。

原来上面下发了单兵数字化作战系统装备,师里通知九连出兵装运,并指定由连长亲自带队。段长龙没有带建制班去,而是随口点了几个兵,都是平时装在脑袋里的“重点人”,是需要格外留心的,其中就有刘亚雄风。经团里的批准,还破例允许他们带两支枪。关于这十套数字化装备,肖晗早有耳闻,据说价钱贵得惊人,一套一百多万元。也难怪王小鹏红眼,肖晗当时是没在,在的话,他也会向连长提出参加装运的。

王小鹏这个兵身上有异相,对自己喜欢做的事异乎寻常地专注,若不喜欢,眼皮都难得撩一下。可是他极听话,让打篮球,明明不会,也不喜欢,可是往死里练。训练也是,跟那些军事科目有仇似的,恨到极处爱到极点。最让人不解的是,他能跟刘亚雄风这样的兵走得近,拆不开的连体人似的,可刘亚雄风干出来的那些操蛋事,一般都不和他沾边。

肖晗又找到了向薛冰讨教的机会。

“这个兵智商偏高,情商偏低,符合特异人才特征,用对了,会有大用。”薛冰说。

“我怎么用他才算是用对?”

“问我?”薛冰看着肖晗,“你不是用得挺不错的嘛。”

肖晗觉得薛冰一眼看透了他,不免心里有点儿发虚,避开了薛冰的目光,“我是指大用……这个我确实心里没谱嘛。”

“我听说了你们的‘特训队’。”

“那可跟我没关系,”肖晗赶紧声明,“人家老段的创意噢!”

“你很佩服他是吗?”

“土地雷大大地厉害!”肖晗诚心诚意地点着头,“别看这人是士官提干,没进过军校,带兵上可是职业选手的身段,他身上确实有宝可淘。”

“你根本就不是来讨教的。”薛冰把话挑明了,“说吧,你打算在王小鹏身上淘什么宝?”

“你真是火眼金睛!”肖晗说,“是有打算,可是我还希望你能给我一些理论方面的支持。”

“不够自信?”

“有点儿。”肖晗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脑袋。

“汉语里,‘长’和‘长’是同一个字,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暗合!”薛冰拿笔在纸上写了两“长”,并标注上汉语拼音,“你看,长(zhǎng)是成长,长(cháng)是成长的结果,是长(zhǎng)长(cháng)的——说到底,长(cháng)是一种发现,需要被发现。你发现了长(cháng)的成长趋势,然后提供长(zhǎng)长(cháng)的基本条件,让长(cháng)继续长(zhǎng)长(cháng)。”

“接长不补短?”

“其实人有一用足够了,多用等于没用。”薛冰丢下手中的笔,“很简单,发现其长——用之前,然后增补其长——大用。”

“妥了!”肖晗兴奋地朝薛冰一竖拇指,“阁下真是高人妙谈,本排长受益匪浅!”

“酸!”

肖晗一笑,伸手挠着脑袋:“我们连晚饭吃的饺子——酸菜馅的。”

“别在我这耍贫嘴了,回去干活儿吧!”

6

晚饭后,王小鹏抱着篮球往球场方向走,肖晗迎着他站住。王小鹏一见,以为排长找他,忙站住,也不说话,意思是等肖晗的吩咐。肖晗朝他摆了下手,让他擦身过去。

肖晗等的是刘亚雄风。有王小鹏在前,刘亚雄风可能就在身后。有时也反过来。等了一会儿,刘亚雄风果然快步跟过来。“等会儿,我教你大梦的蝴蝶步!”他叫嚷着。

肖晗差点儿笑喷了。就刘亚雄风,就他那小个儿,别说篮球打得什么爹妈奶奶样儿了,竟然要教王小鹏奥拉朱旺的中锋招牌动作,这不是纯牌扯犊子嘛!

“停!”肖晗竖起手掌。

刘亚雄风猛地刹住,望着肖晗。

“走两步!”

“什么?噢,蝴蝶步啊……”刘亚雄风甩手指一下王小鹏说,“我指导他钻研了NBA中锋教材,指导监督他绝对没问题!”

“这几天晚上你和他在鼓捣什么?”

“我们俩在研究一位动物运动员—— 一匹赛马。”

“没事干了是吧,马有什么好研究的!”肖晗不经意道。

“我和王小鹏都是1990年生出来的,属马嘛……”刘亚雄风眼珠在眼眶内飞转了二至三圈,细眯了眼睛,望着肖晗,“薛医生那儿……最近你们……排长,我支持你追她!”

肖晗瞪了他一眼。

“这个女人太值得拿下了。”刘亚雄风正色道,“听我的排长,这方面我绝对有资格指导你,我可是……”

“一边稍息!”

“是!”

“去当你的蝴蝶步教练吧!”

刘亚雄风没动。

“有事?”

“我……”刘亚雄风咽了口唾沫,“直说了吧,我想参加‘特训队’!”

“不行!”肖晗断然道。

刘亚雄风瞪着眼睛望着肖晗:“从现在开始,我每天有一件大事要做——找你参加‘特训队’。”说完转身往球场跑去。

肖晗向段长龙提出在连里搞一个“特训队”,把想法和依据一股脑摆给段长龙听。段长龙听得很仔细。“当初要你来九连,我是腰里别着根棒槌——谁反对我抡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吗?”

“可能咱挺优秀的呗!”

“优秀得多了。”段长龙冷笑一声,“可能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吧。”

“荣幸!”肖晗抱拳道。

“我是从训练场上骨碌出来的,全凭实际经验上位,其实就是颗土地雷,炸开花也出不了几两弹片——对你们这些大学生真是打心眼里羡慕啊!”

“土也是长处啊!”

“经验这玩意儿好是好,能让你少走弯路不失手,把活儿干得潇洒漂亮。可它是个框子,到一定时候它就会蹦出来圈你套你,捆住你的腿脚,不让你有新发展。”

“又是你的短处?”

“还是长处。”段长龙笑了,“我把长处接长——发展才是硬道理嘛,长处发展了才是长处,才具备了不变短的保证,才能突破框子永远长下去,那时你……你就是东方不败任我行。”

“不败的滋味儿也不好受。”肖晗故作深沉地摇着头,“熬不了多久你就会孤独求败的。”

“求败也是发展,也是突破框子。我一直就觉得咱们的训练差那么一口气—— 一口真气硬是提不上来。”段长龙张开手掌在空中划拉着,像赶夜路的人碰上了蜘蛛网,“我们总讲训练要从实战出发,可是标准呢?”他指着肖晗说,“你是大学生,整一个标准出来!”

“我?”肖晗摇摇头,“整不出来。”

“考核大纲就是标准吗?”段长龙说。

“真正的考核只能在战场,只有敌人才能给出真正的标准。”肖晗说,“我们现在所做的都是模拟,模拟失败的同时模拟胜利,也模拟敌人的失败和胜利,到头来一切都是在模拟我们自己——把我们的军人情怀和内心积存的战争想象复制在沙盘和演习场上,让我们的肉体和自行火炮的轮子一块在战火硝烟中认真地滚来滚去,年复一年丰收在望风调雨顺,也许到老死也碰不上一场真正的战争——有时我觉得自己真是在玩,要玩一辈子了。”

“把你的这些小感想收了吧!”段长龙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看看新闻联播的最后五分钟就明白了,全世界不都在玩吗?那些玩政治玩军事玩经济的大脑袋们,谁能说他们就是为了为人民服务才蹦到台上的?”段长龙拍拍自己的头,“咱们都是小脑袋,还是整好眼皮子底下的事——细说一下你那个‘特训队’!”

“特训队”是肖晗随口叫出来的,它的建设基础是“阶梯式组训”,打乱班排建制,按年度兵分组相应调整训练内容的侧重点。人员梯次分组之后,再按照统一标准整个过一遍筛子,不论新兵老兵,葫芦茄子一锅搅,“筛”出一部分训练尖子,组成“特训队”,有针对性地对他们精打细磨,让他们成为分布在连队各个位置坚硬的“突出部”。这样做的显性好处,是避免在训练上葫芦茄子一锅搅。隐性好处是,会鼓励和刺激大家比学赶超。

段长龙为肖晗的做法找了个十分形象的词:钢尖儿。段长龙解释,刀在使用之前随手在石头和缸沿上蹭两下就叫“钢”,顺手把刀锋磨得更快。他就手还讲了个叫“钢尖儿”的段子,肖晗听完,差点儿笑岔了气。

刘亚雄风的军事技术确实一般,肖晗的筛子轻轻一晃,就把他漏下去,没办法将就。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展示自己的壮志雄心,就像瑞星杀毒软件那个小狮子图标,撅腚晃尾巴地干得特卖力。他花钱让那个卖酒的王总找人帮忙,加工了一根圆木,给他送过来。圆木送来的时候是晚饭后,官兵们吃完饭,都散在营区和大操场休闲。刘亚雄风扛着圆木在操场上跑,引来一堆人瞧新鲜。这是按特种部队训练的八十公斤标准加工的,刘亚雄风扛着跑了不到半圈就趴下了。

吃晚饭的时候,肖晗就发觉刘亚雄风不大对劲,光吃馒头不喝汤,原来是为了把肚子填巴实成好扛这个装大个,这哪是他能装得起的啊!肖晗是带着卫生员跑到大操场的。他到的时候,刘亚雄风已经被王小鹏扶起来,屁股坐在木头上,小脸煞白,一句话也不说。

“苦肉计。”肖晗蹲在他面前说,“玩大了吧?”

“你没怀疑木头是空心的吧?”刘亚雄风抹了把脸上的汗,挤出一丝惨兮兮的笑,“我可不是在拍电视剧!”

“你以为我在搞搬运队,征骡子买马?”肖晗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省了吧,别把小身板儿玩废喽!”

费劲巴力搞来的圆木,只扛了一次。刘亚雄风可能是累伤了,让那根木头给吓着了,以后碰都不敢再碰一下。可是,他还是不甘心,撺掇同样钻了筛子眼的王小鹏,到处查资料,从“特训队”的代号、服装、装备和徽章,查了一堆,筛选整理带设计,列出几套方案。他拍着胸脯,说定制服装的事由他跟兵工厂联系,费用也不用连里管,让王小鹏问肖晗乐意不。两个人还为“特训队”起好了一串代号:闪电、狐狼、黑曼巴、虎鲨、知更鸟……他还为自己起了个代号:摇摆人。肖晗听了直摇头,然后让王小鹏说一下,刘亚雄风上场能打几个位置。王小鹏说,他自己说一号位到三号位都能打,和科比差不多。肖晗冲着刘亚雄风点点头,说精神可嘉,不过我可从没指望在有生之年能从篮球场上看到你那样的矫健身影。王小鹏十分赞同肖晗的观点,眼睛瞪成灯泡样,努力地望着肖晗,用力地点着头。

“排长,”刘亚雄风很想立即把自己一片渺茫的前途从篮球场上拯救出来,“我认为,我和王小鹏完全有资格入选‘特训队’。”

“刚钻了筛子眼儿就敢放狂话,不怕闪了舌头啊!”

“我自有道理!”刘亚雄风朝王小鹏一摆头,“大闹!”

王小鹏的眼睛立即通了电的灯泡样,腰身挺成了一块石碑:“我们钻了筛子眼儿,因为我们的长处你没考,就是心理学和电脑。”

肖晗点点头:“电脑你行,那心理学谁行啊?”

刘亚雄风上前一步:“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对军人心理素质问题倍加关注。”

“你……倍加关注?”肖晗撇撇嘴,“刚听说。”

“据我掌握,我国军校大学毕业生中,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处于心理亚健康状态,有轻度心理健康问题的人占百分之八点五一,有中度或中度以上心理健康问题的占百分之二点二八……”

“这篇翻过!”肖晗恶瞪刘亚雄风一眼,“下一页!”

“是!”刘亚雄风继续说,“一九八六年美国《作战纲要》指出,在未来战争中,部队心理致伤问题会更加严重,估计每三名病员中,就会有一名是战斗恐惧症患者。俄军军人的自杀率一度较高,一九九五年俄罗斯在总部、军区、军、师四级建立了心理疾病防治中心。目前,俄军中的心理医生和主要调节士兵心理问题的‘士兵妈妈’已配属旅团级单位……”

肖晗挥一下手,斩断刘亚雄风的话头:“木头扛不动改背书了——牙口真够好的,咬住‘特训队’不撒口了。”

刘亚雄风挺了挺胸脯:“我完全具备做一名中国军队连队‘士兵爸爸’的潜质。”

“你们俩的意思是‘特训队’需要扩编?”肖晗打量着眼前这一高一矮,“你们是在说我的筛子眼儿漏下来一个电脑工程师和一个未来的心理咨询?”

刘亚雄风一脸严肃:“可能性很大。”

王小鹏的灯泡眼再放巨光,用以支持刘亚雄风的观点。

“想让我给你们个痛快话?”肖晗说,“我欣赏并支持你们在这方面的努力——继续!”

肖晗说完,拔脚走人,心说,没工夫听你们两个小犊子磨牙。

7

肖晗找段长龙说,把师里那十套数字化单兵作战装备要过来。

“我说兄弟,咋想的啊?”段长龙的眼睛瞪老大看着肖晗,“你这个想法太有创意了,太勇敢了,比初生牛犊还勇敢——顶我一个跟头!”

“要不来?”

“一套一百多万呐!”段长龙伸出双手,展开十根手指,手心手背连续地翻弄着,“十套就是一千多万,俺们乡全年的农业总产值也就一千来万……让我想想。这要是真能要过来,存放都是个问题。想法太猛烈了!”

“你先想,我去亲眼看看实物!”

“停!”段长龙挥起一只手,挡住肖晗,“我都没饱上眼福,你去看?”

“我有办法。”肖晗一笑,学着电视里刘德华说广告词的口气,“相信我,没错的!”

肖晗去找薛冰。

“找我?”薛冰听了肖晗的话,直乐,“我手里又没有司令部作训科库房的钥匙!”

“我知道我知道。”肖晗连忙说,“找科长都不好使,应该去找参谋长——照样不好使!”

薛冰瞪大眼睛看着肖晗:“让营房科长派两个工过去,拎着大锤钢钎,给你在库房墙上掏个狗洞?”

“解决问题的思路基本正确。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你,然后给你半天准备时间!”

肖晗说出了自己进库房看数字化单兵作战装备的计划,薛冰听了直摇头:“你想混进去?不可能。”

“不是我。”

肖晗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你还真让我找营房科啊!”薛冰笑。

肖晗叮嘱王小鹏:“你带上本和笔,把你看到的尽量给我记下来!”

“不用。”王小鹏说,“看一眼就够了。”

肖晗特意找一套油渍麻花的迷彩服为王小鹏换上。

“像修理所的汽修工。”刘亚雄风站在一旁点评道。

肖晗白了他一眼。

“不像维修队修暖气管子的。”刘亚雄风继续点评。

肖晗退后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脱!”他命令王小鹏。

王小鹏开始脱身上的迷彩服。刘亚雄风抱着另一套迷彩服站在旁边,帮他换上。王小鹏换好衣服,立正站好,让肖晗审查。

“这身咋样……”肖晗扭头问刘亚雄风,发现他不见了。等他转回头,见刘亚雄风手里拎着一根湿了巴叽锈迹斑斑的铁管子跑过来,一下子明白了刘亚雄风的想法。

刘亚雄风举起手里的铁管子在王小鹏身上蹭着,让锈迹尽量多地沾在王小鹏的衣服上。肖晗点点头。刘亚雄风丢了铁管子,蹦个高,抢篮板球一样抓下王小鹏头上的帽子,拿帽子擦了两把手上红糊糊的铁锈,再给王小鹏戴上:“这回妥了。”

“出发!”肖晗低声说。

二十分钟后,王小鹏以营房科文助理随员的身份,手里端着一个A4打印纸那么大的活页本,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在一个姓杨的参谋的引领下,出现在司令部的二号仓库。

“几十年的老房子了……”文助理仔细地查看着顶棚。

“师里前年就说准备翻建,”杨参谋说,“还不是罗锅子上山,前(钱)紧呗!”

“二号库中梁偏下,”文助理示意王小鹏做记录,“一处疑似漏雨。”

王小鹏刷刷在本子上登记。

杨参谋扬头朝上面观察了半天:“哪漏?”

“还得去上面再验证一下。”文助理苦着脸,直摇头,“年年补,年年漏,老房子都这样。”

“这二号库老文你可要多下点儿工夫,好好给看看!”杨参谋说。

“还用说!”文助理指着架子上那十套数字化单兵作战装备说,“这些宝贝要是淋了雨……”

杨参谋一下子紧张起来,扑到架子旁边,仰脸朝顶棚观望。

文助理也跟过来,仔细地查看着:“滴漏还好点儿,就怕渗漏……”

“渗到哪儿你都说不准!”王小鹏随上一句。

杨参谋更加紧张了:“渗……渗到哪儿?”

文助理拍拍那些数字化宝贝的包装箱:“反正百倍提高警惕吧……没拆封吧?”

“整回来那天,师长和参谋长看了一次……”

“就怕渗漏。”王小鹏随口说了一句。

“拆了几件?”文助理问。

“还几件……”杨参谋说,“一件还不够啊?”

“就怕渗漏。包装没说的,拆开了就难说了……”文助理满面忧虑地抚摸着包装箱,“杨参谋,里面的干燥剂没过兴吧?”

“过兴?”杨参谋没听懂。

“过兴就是过了兴奋期,不好使的意思。”王小鹏解释道。

“给科长打个电话,”杨参谋审视着那箱拆了封的宝贝说,“请示一下!”

杨参谋的请示顺利地获得了批准。

箱子打开了,里边的宝贝被一件一件拿出来查看,看有没有被渗漏的雨水骚扰过的迹象。王小鹏还把头盔戴在了头上,杨参谋刚要制止,王小鹏立即矮下身子,把头送到文助理眼前,左扭一下,右扭一下,让他再仔细看看。杨参谋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王小鹏手一顺,把夜视镜扣在了眼睛上。

“哎,我说,这玩意儿如果那么怕水……”杨参谋忽然悟到什么,“打仗可不分晴天还是下雨……”

“存放。”王小鹏迸出两个字。

“高端武器的存放都有个防潮问题。”文助理解释着王小鹏说的两个字。

杨参谋不吭声了。

撤收工作由王小鹏独立完成,整个过程在杨参谋的严密注视下,一件一件归位摆放,丝毫不乱。

出门时,杨参谋捅了一下文助理:“你这兵干工作够细致,不错!”

文助理冲杨参谋笑了一下,朝杨参谋摆了下手说:“上午就查这一个库……”跟随着王小鹏,朝库区外面走。王小鹏出了库区就放开长腿,开了跑,把文助理撂了。

王小鹏被早就守候在半路上的刘亚雄风挡住:“先向我报告!”

“你能帮我从二号库里整出一套来吗?”

“疯了吧你!”

“说你能不能吧!”

“……不能。”

“那我向你报个屁告!”

“‘牛排’能帮你整一套吗?”

“能。”王小鹏毫不犹豫。

“他能个屁!”

刘亚雄风让开道,眼睁睁看着王小鹏跑了。

“怎么样?”肖晗追问着王小鹏,“我不听你的感觉,说查看结果!”

王小鹏瞪大两眼望着肖晗。

“这个要求有点儿难度哈?”肖晗说。

“我试着……说说。”王小鹏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给那些存储醒觉似的,“LJYS单兵作战系统重约三点四公斤,是穿在士兵身上数字化系统,由武器子系统、综合头盔子系统、计算机与无线电子系统、软件子系统、防护服与单兵设备子系统等五个子系统一体化整合。主要设备包含便携式电脑,瞄准具、步话机和发射天线集合于一体的头盔,各种传感器和枪弹合一的作战武器。LJYS系统不但有强大的火力和防护能力,还具有空前的网络战能力,能够实时向士兵提供作战地区的详细地图、自己和战友所处的位置、指挥部最新作战命令及最新敌情通报等战场信息,可以从根本上全面提高士兵的攻击力、生存力和目标捕获能力。”

“这些都……是你看到的?”肖晗说,“‘从根本上提高士兵的攻击力、生存力和目标捕获能力’——也是你看到的?”

“有看到的,也有……看出来的。”王小鹏说。

“想出来的吧?”

“是看出来的。”王小鹏硬着脸在跟肖晗嘴硬,“攻击力、生存力和目标捕获能力,是士兵作战的基本能力,就像太阳系九大行星绕着太阳转圈儿一样,咱们陆军的武器装备不管先进到什么程度,都是为了提升士兵这个基本能力的,是绕着这个转圈的。”

“看出来的。”肖晗举起手来,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哄孩子似的,“是看出来的……”

“这些……我能告诉别人吗?”

“现在不行。”

“关系很铁的‘别人’也不行吗?”

“不行。”

“是!”

“谁有本事,让他自己看去!”肖晗望着仍然硬着脸的王小鹏,眨眨眼,“有本事他也看出来——看出来,同意吗?”

王小鹏沉默,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肖晗的意见。肖晗心想,这傻小子一直惦记着他的“狈”呐。肖晗有预感,这会儿,刘亚雄风就潜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待自己撤离,他一准冒出来,鬼上身似的缠上王小鹏。对待刘亚雄风,肖晗现在的策略很明确,顺上道,压着用。肖晗宠着王小鹏,对刘亚雄风却时不时勒着点儿嚼口,不致让他抖开四蹄撒野。用王小鹏吊着,也罩着刘亚雄风,让他把自己的“长”自然而然地嫁接在王小鹏身上。他自己可能还以为王小鹏一直是原来那个大闹,由着他这个“大牛”指手画脚——现在他照样在对王小鹏指手画脚,觉得自己还是王小鹏的“智库”,可是,二人的关系已经不经意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无论如何,他现在都是在为王小鹏打下手,不管他自己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局面渐也形成,看起来他也挺乐意的,忙得屁颠屁颠的。

“那套玩意儿……你今天亲眼看到的,喜欢吗?”肖晗问王小鹏。

“超喜欢。”

“想混一套吗?”

王小鹏咽了口唾沫,灯泡眼放出巨光来,望着肖晗,没吭声。

“想还是不想?”

“怕……怕混不上……当然想。”

“我也想。”肖晗说,“咱们一块想吧!”

“是。”

8

王小鹏突然提出要休探亲假。

“你新兵哪来的探亲假?”孙宝林说。

“士兵在服役第二年内休探亲假一次一次十天……”王小鹏背诵般。

孙宝林朝王小鹏竖起一只拳头,是步兵执行作战任务时停止前进的手势。“第二年内。”他强调说。

“我家里有事。”王小鹏说。

“你可以请事假。”

“我不请事假。”王小鹏说,“第二年内我不休假了。”

孙宝林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大个子:“你想把探亲假挪到现在休?请事假和休探亲假可是两码事。”

“我请了事假,明年我再休假,部队不是吃亏了吗?这个便宜我不占。”王小鹏说得很坚决。

孙宝林差点儿笑喷了,这什么逻辑呀,也只有王小鹏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考虑问题的思路是一条笔直大道,基本不会拐弯,整个人也直白透明得像只灯塔水母,可肖晗偏就对这个兵有着百年深仇大恨般难以舍弃的兴趣,这让他百般不解。

“家里有事?有什么事?”肖晗问道。

“他不说。”孙宝林说,“他说有什么事应该写在休假报告表上。”

“那你就找文书要张表让他填上呗!”肖晗轻描淡写地说,之后主动去了段长龙那儿。

“连长,我想和你聊聊王小鹏休假的事!”

“聊呗,”段长龙随口说,“他是后爹哈?”

“他说他妈走道了——就是改嫁。”

“继父受伤……这孩子还挺讲究。请事假按规定由团里批……你啥意见?”

“休假报告表是我让他填的……”

“先斩后奏——你怎么这么喜欢不按套路出牌?”段长龙说,“撒尿也得泚出一道彩虹来,整出个赤橙黄绿青蓝紫,是不?”

“惹你生气了,对不起。”肖晗说,很诚恳的样子。

王小鹏的探亲报告批下来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忙不迭地离开了连队。他是从天上飞走的。肖晗提醒他说:“飞机票可报不了。”

“我不用谁报。”王小鹏说。

“你哪来的钱?”

“一个小时之后。”王小鹏文不对题地说。

一个小时之后,肖晗接到王小鹏从飞机场发来的手机短信。肖晗查看电话号,依稀记起来这是刘亚雄风的手机,他在薛冰那儿见过这个号码——“我从前盗别人的游戏装备卖钱,还抢注了十多个域名,已被赎买。手里现在有十几个中文域名待售。”

注册一个cn价格是五六十元,中文域名注册费市价是三百多。肖晗粗算一下,出售一个域名要价三万以上,加上他盗卖游戏装备,王小鹏早就是个小富翁了。还有,他手里那些待出手的中文域名,如果其中有红塔山、五粮液、清华紫光那样的企业域名,他可就发大了。而在这之前,肖晗一直以为是刘亚雄风在为他花大头钱,现在看,谁薄谁厚还难说呐。

王小鹏走后两天,午饭后,段长龙把肖晗扯到小树林:“给我来个小葱拌豆腐!”段长龙掏出烟。肖晗以为他会递自己一支,便伸手等,哪知段长龙兀自给自己打火点上,抽了一口说,“你就别耍帅了,麻溜痛快地给我爆料——有什么料,都给我爆出来!”他把那盒烟在手中掂了一下,揣起来。

“啥……啥葱啊豆腐的?”肖晗讪讪地缩回手:“中午大食堂有这道菜吗?”

“跟我装是吧?”段长龙扁着嘴,把本该散漫的烟雾憋成了一缕从嘴唇一侧喷出去,“王小鹏这次休假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他肯定是回家看他继父了。”

“我是说‘主要’。”

“领导还是回避为好。”肖晗笑笑,“我是为领导好。”

“我是你的连长。”段长龙沉声一句。

“非让我给你来个一青二白呗?”

段长龙抽着烟,不吭声。

肖晗望着段长龙铁板着的脸,只好说了——王小鹏是要回家看他继父的,因为他继父帮别人盖房子时摔伤了腰,但不重。王小鹏这次休假的主要目的,是参加“XCon”民间信息安全会议,就是黑客大会。本月四日,美国黑客将在北京与中国黑客进行一次“东西方的会面”,届时,著名的美国黑客组织头目切特?尤伯,将代表美国黑客表态如何做一名新型hacker,商量如何做好事,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他以什么身份参加?”段长龙面沉似水。

“肯定不是军人身份。”肖晗掏出一个墨绿色的小本,打开,立在段长龙眼前说,“临走之前,我对他单独进行了一次保密教育,重要的条款他已经倒背如流。还特别强调,必须注意隐匿自己的军人身份,主要是启动眼睛和耳朵,听和看。”

段长龙看到王小鹏的士兵证,脸色少许缓和:“这个……你先斩后奏,简直让我崩溃!”段长龙伸出右手食指,像电影里的人物那样朝肖晗摇动着,“下不为例!”

回去的路上,段长龙告诉肖晗,师长问过九连“钢尖儿”的事,好像有点儿兴趣。

“那不正好把二号库里的宝贝弄过来!”肖晗说。

“那可是这大院里一号大美女,”段长龙说,“你想弄,谁不想把它弄到手!记住,空想没用,先补好咱的肾。肾好,功夫硬,就是抓住了纲,到时候纲举目张。”

这段时间,肖晗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钢尖儿”。一天下午,他把“特训队”拉到了靶场,事先,还邀了薛冰。肖晗他们到时,见薛冰已经到了。肖晗吩咐孙宝林组织人员射击,自己跑向靶壕,持一面半身靶站好。刚到部队时和段长龙曾经玩过这个,现在故伎重演,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感觉。那些人可不一样,都还傻站着,像一群突遇鹞鹰袭击的草鸡,真正是呆了。

还好,有人动了,大概想逃命,醒过来了。只是一个人动——孙宝林朝这边跑过来。

“排长,这……这能行吗?”孙宝林的脸涨紫着,说话时舌头明显有些硬。

“我想看看他们的腿还能不能拉开裆。”肖晗笑嘻嘻地说,“老孙,你把他们给我带过来呗!”

孙宝林斜了肖晗一眼,跑回去了。

队伍是便步带过来的。孙宝林很明事,知道这些兵的魂儿已经走了一半以上,若跑步,他们非把自己晃悠成一株风中的蒿子。肖晗看着他们走路的样子都替他们累,实在看不下去了,把靶子插好,跑过去,截住了队伍。

肖晗手指着他们:“你们,真让我伤心。”他闭上了眼睛,“都滚回去吧,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今天懒得再看你们一眼!”

突然有人出列。只是一个人,肖晗听出来了。“噢,总算站出来一个——还有没有啊?”肖晗喊出这一句,睁开眼,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他望着正朝自己瞄准的孙宝林,脸上浮出一个惨笑,“你看,多可怜,九连多可怜,就你自己敢这么对我……你敢开枪吗?敢吗?你看这多可怜……”

一声扣动枪机的锐响。孙宝林的枪口略微上移,瞄向肖晗的头。

“还好,总算蹦出个带把儿的撑撑台面儿。”肖晗目中无人般,看也不看孙宝林一眼,转身走向靶壕,重新扶住那面半身靶,一动不动。

9

“我注意到,你收了靶纸……”薛冰说。

“火眼金睛。”肖晗从口袋里掏出折叠着的半身靶靶纸,展开在薛冰眼前,靶纸完好无损,一个弹孔也没有。

“这招够毒的。你把你的兵吓得尿裤子了你知道不知道?”薛冰抚摸着光溜溜的靶纸说,“不多——两个人。”

“中国的军犬也尿,参加国际军犬比武的时候。”肖晗拍死了一只正在他脖子上凿洞取血的蚊子,“原因是我们训练军犬时用放鞭炮代替枪声,所以碰到真刀真枪的比武就收不住裆了。”

“你今天用的也不是真子弹,”薛冰笑吟吟的,“如何解释?”

“我不想解释……请你替我保密,好吗?”

“还想再来一次?”薛冰抓起水杯,放在靶纸上,充作镇纸,以防穿堂风把靶纸从桌子上吹落。

“尿一尿二不能尿三,总有不尿的时候吧。”肖晗把手摁在靶纸上,穿堂风吹得挺猛。

“N次?”薛冰说,“就不怕把他们逼疯?”

“还真没想那么多。”肖晗笑笑,“只是想逼退他们内心的恐惧。”

“对于一个士兵而言,战场上有什么能够让他感到恐惧?”

“应该不是被子弹击中。”肖晗抓过一本书放在靶纸上,这下彻底把它镇住了。

“是等待被子弹击中。”薛冰说。

“影响战斗成败无外乎两个因素,人和武器。”肖晗说,“人的心理素质对战斗成败起着关键的作用,战场上,先中弹的一般都是新兵。”

“在战场上,精确射击所造成的伤亡比例极小。就是说,战场上官兵的恐惧感导致的紧张和运动能力失调,使他们的射击正常发挥大打折扣,受到恐惧心理的驱使,出于本能地胡乱击发,据统计,消灭一个敌人平均要耗费一至五万发子弹。”薛冰指着桌子上的靶纸,“照妖镜——你跟它合谋,逼迫你的兵公开出丑。”

“准确地说是暴露。”肖晗说,“人都有自欺心理,习惯自己骗自己,把事情往好处想,或者只想到一半,另一半交给老天爷。我这么干是让他们能够硬起心肠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丑,把自己逼到绝境,回头让他们学会自己挤掉自己身上的水份。现代战争中,传统步兵大兵团集团式作战样式已经绝迹,代之以小型化、特种化、精确化的作战样式,这往往要求士兵要单独应对一切。战场上个体能力的体现需要良好心理素质给撑台子,否则他们将无法摆脱心理恐惧的阴影。我今天把你请过去看场戏,就是想请你给我们挑挑毛病,帮我谋划谋划。”

“我也中招了——照了你的照妖镜,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会儿心还突突直跳。”

“对不起,我应该事前知会一声……”

“你得了吧,”薛冰并不领情,哼了一声说,“我不信你会告诉我实情,你巴不得我今天也掉井里,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我说错了吗?”

薛冰的敏锐让肖晗感觉到了压力,他不予反驳,等于默认了薛冰的说法。其实他本能地想实施一次短促出击,当即组织一次有效的阵前反压制,可一时也搜寻不到足量而合适的语言弹药,一犹豫,战机稍纵即逝。他承认,薛冰轻轻一击就戳穿了他的鬼把戏。按理说她该小小地得意一下才是,可肖晗知道她不会,因为于她而言,这太小儿科了,太家常便饭了,何况肖晗本身也没有那个体量。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小角色,一个捣蛋鬼,一个不安分的喜欢恶搞一下的迷彩跳蚤。确知了这一点,觉得一股怒气生出来,开始游走于四肢百骸,弄得整个人发胀,胸口憋闷得不行,脸上也热起来——亏了薛冰的手机响了,救了他的驾。

很悦耳的彩铃,莎拉?布莱曼的《桑卡布罗集市》。薛冰到外面去接电话了。借这个机会,肖晗迅速调息,让自己的情绪得以平复下来。薛冰接了电话回来,是带着音乐回来的——卡洛尔哼唱版的《桑卡布罗集市》。薛冰朝肖晗举下手机:“我有四种版本,还有口哨版的。”

“我还是喜欢电影《毕业生》里保罗?西蒙的原版。”肖晗已经彻底缓过来了。

“保罗?西蒙把这首歌处理成了男声二重唱,为它写了副歌。”薛冰调理着手机,吟唱转为保罗?西蒙版如泣如诉般的呢喃低语——朋友,你去桑卡布罗集市吗?薛冰在副歌和声里吟诵——

绿林深处山岗旁,

在白雪封顶的褐色山上追逐雀儿。

大山是山之子的地毯和床单,

熟睡中不觉号角声声呼唤。

从小山旁几片小草叶上,

滴下的银色泪珠冲刷着坟茔。

士兵擦拭着他的枪,

战火隆隆猩红的子弹在狂呼。

将军们命令麾下的士兵杀戮,

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

“保罗?西蒙让垂死的中世纪海盗和随时走入坟茔的现代士兵站在了一块,同唱一首歌,真是奇思妙想,简直太有才了!”肖晗的声音在音乐末尾吉他的弹拨中浮出来。

“他是个反战者,当时正是越战期间,千千万万的美国青年丧生在那场无望的战争中。”薛冰脸上的痛楚如剃刀般锋利。“迷迭香散发千年的芬芳,爱情和一切美好在利益时代被遗忘,等到人们想起的时候,却是死神在召唤——手持鼠尾草的海盗和怀恋故土的士兵隔着上千年的时空结伴赴死……那大概是天堂的歌声吧,不然,在死亡的边际,怎么能有如此曼妙的图像!”痛楚的神情已经渐去渐远,她似乎已经沉入了,让那歌声如水般沐浴着自己,百年千年那样久远。

“哎呀!”肖晗忽然拍击大腿,“差点儿忘了正事……今天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个小排杈子,怎么比那些连长事都多!”薛冰略微不满地望着他。

“我思来想去,这个忙请你帮最合适。”肖晗脸上挂着笑,那笑显得有些诡异,“今天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感受到的,都将成为鼓舞你挺身而出去做这件事的理由……”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真正的陷阱挖在这儿。”薛冰大度道,“说来听听!”

肖晗请薛冰帮忙找师里为九连要那十套单兵数字化作战系统。

薛冰听了,肯定了他行动思路的奇诡,由心理咨询师出面游说这件事,可谓极富创意感。紧接着薛冰丢出一句话来——找师里,找谁?

“师长呗。”肖晗顺嘴冒出一句。

“你认定我有那么大面子?”薛冰略微眯着眼,扫了肖晗一眼,“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肖晗摇摇头。“没有根据,就觉得你会帮这个忙。”

“能帮忙的多了。”薛冰的脸有些冷,“你怎么不去找他们?”

“我……”肖晗有点儿紧张。“我第一时间想到了你。想到你之后就再没想到过别人。”

“我最讨厌被人算计了,”薛冰的脸已经完全彻底地冷了下来,“尤其是被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不老少的男人算计。”

“不老少是多少啊?我希望自己是个老头儿……”肖晗故作轻松,实则心里在发慌,好在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咱能不能考虑换个说法?—— 一个计划,工作计划而已。”

“这并不能改变事情的性质——我不知情。”薛冰说,“一个参与计划的人被剥夺了执行计划的知情权,这个人还有必要参与执行这个计划吗?”

肖晗被噎住了。

“我现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薛冰说,“你做这件事的诚心究竟有多大,其中玩闹的心理占几成——我总觉得你是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心态在面对军队,于是,你发现了一种刺激好玩的玩法,把自己放置在敌人的位置看这支军队,发现它的薄弱区域,击垮它……捉弄它,再回过头思考它。比如你下午拿自己身体碰子弹,把你的那些兵逼迫得没了活路,而你在尽情观赏他们展露的私处,琢磨着从哪儿下手,在他们身体的某个部位加上一根钢筋……也许军事生活法则某种程度更接近游戏规则……不管怎么说,你尝到了甜头,摸到‘投入地玩下去’的路径,要继续跟进好好玩一场……新的问题提出来了——你的质量配做一个强大的‘敌人’吗?你的兴趣和意志可以维持多久?”

“你讲的这一大套,”肖晗试图翻转话题,哪怕稀释一下也好,过于浓稠的东西总是让人难以吞咽,“我可以理解为是……对某人观察和研究的结果吗?”

“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她嘴角轻挑了一下,溢出一丝嘲弄的微笑,“一个案例而已——你别忘了我是靠什么吃饭的。”

这话的意思也可以翻译为“我可没想过那些杂七杂八”。

薛冰十分明确地拒绝了肖晗,这个忙她帮不了。

别提有多难堪了,可能比靶场上那两个兵还要狼狈——当时,就当时,肖晗多么希望几十分钟前孙宝林枪里射出的是真子弹,在朝半身靶射击的同时,也捎带着将他这个持靶人击毙,省得还来这儿丢人现眼。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薛冰可以表示不合作,但怎么会拒绝得如此干脆?至少应该给出一个理由,说明一下,哪怕出出主意也是好的,都没有。

“上赶着不是买卖,有本事让他们把装备主动送到你手里。”最后,薛冰倒是放给他这样一句话。

肖晗听后,无话可说,只是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10

王小鹏回来了。

他差不多是潜回连队的。回来后竟然没有回班里,而是绕过去,直接进了小树林,那儿,刘亚雄风正等着他。刘亚雄风在小树林里接待了王小鹏,立马通知了肖晗。

“神神叨叨的,咋回事?”肖晗一进小树林就轻叱了一句。

“我怕……”刘亚雄风斟酌词句,“我担心大闹一露面,连长就逮他送禁闭室关起来。”

“哪儿跟哪儿啊……”肖晗咕哝一句。

“我是买卖人出身,做事习惯滴水不露万无一失……”刘亚雄风一脸严肃。“私自参加国际黑客大会,这事儿要是不小心冒出去……还是先统一口径再放大闹出面稳妥一些。”

别说,这小子虑事真是周到。王小鹏胸无城府,万一说话跑了风,说不定会惹上麻烦的,把他“劫”到这里,给他嘴上下道闸再放出去,不是没有必要。

肖晗环顾了四周,说了句,“这地方挺适合接见王小鹏的哈。”

刘亚雄风一下子生动起来,手脚和眉眼乱动一气,极欲表达什么,要说的一句什么话却卡在嗓眼儿里——“说说这次外出秘密学习的收获!”肖晗是对王小鹏说这话的,眼睛却在刘亚雄风那儿,他怕他噎过去。肖晗的话是水暖工通下水道的螺旋钢丝,一家伙把刘亚雄风的嗓子捅开了,咕噜一声冒了个泡儿,局面归于稳定。他用力推了一把王小鹏:“快说见到达斯汀的事……”

“他见到谁了?”肖晗的心突地一跳。

“达斯汀?霍夫曼,二十二岁,美国两届民间黑客大赛冠军……”刘亚雄风替王小鹏说了。

“真事儿?”肖晗逼视着王小鹏,“就是那个跟奥斯卡影帝同名的家伙?他大学刚念了一半,被雷神公司网络安全部招募,专门进攻五角大楼的网络系统,负责找出美军网络防御的漏洞……他也到中国来了?”

“开眼界。”王小鹏迸出一句。

肖晗用眼睛催促他。

“说不清楚。”王小鹏又是一句。

“黑客技术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刘亚雄风插话。

“就‘大牛’这意思。”王小鹏配合地点着头。

“你就说吧,如果……我是说如果……”肖晗有些急,可这俩崽子掖着宝,闪闪烁烁的不肯亮出来,“如果你是敌方网军黑客,你准备要……明白我的意思了?”

王小鹏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肖晗的意思,可他矜持着不肯说,望了一眼刘亚雄风,等他发布口令似的。

“王小鹏现在所掌握的黑客技术,”刘亚雄风现在像某部新闻发言人那样讲话,“绝对是我们‘特训队’的高端武器,杀谁谁死。为此——”刘亚雄风示意王小鹏。王小鹏嚓地拉开双肩包拉锁,取出一个防震包,打开,露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华硕VX3,我奖励给他的。”刘亚雄风说道。

——华硕VX3,珍藏系列,酷睿2双核,独立显卡……妈的,刘亚雄风真是个败家子,两万多说送人就送了!肖晗在心里骂,口中却叮嘱道:“那事儿我知你们知——不管谁问,就是……审问,也不说——说也是我去说。明白了吗?”

“明白,咱们的杀手锏哪能轻易示人。”刘亚雄风抢着回答,好像当事人是他。

“这个,”肖晗指着华硕VX3,“没事儿别总拿出来显摆!”

王小鹏不说话,一双灯泡眼瞪着肖晗,目光是铅色的,又暗又沉,像一个冷凝的念头。

“排长,咱们是不是也成立一支网军呀?”刘亚雄风说,“在我和王小鹏的基础上,组建一个排,排长你就是咱们师的威廉什么德……”

“威廉?洛德少将,美军网络战司令部司令。”王小鹏替刘亚雄风说下去,“洛德的‘信息战小组’成立于海湾战争中……”

“他们从电脑程序‘后门’溜进了伊军的指挥网络,玩废了萨达姆……”刘亚雄风抢着把这段话说完,“海湾战争结束后,洛德被临时借调到南方司令部,配合美国中央情报局对南美贩毒集团实施新式打击。CIA得到南美洲大毒枭准备贿赂某国一名政要的情报。当贩毒集团把钱汇到那个政要的账户上后,洛德的人立即把那笔巨款注销,引起政要和毒枭之间的误会,政要大怒之下中断了与贩毒集团的合作。与此同时,巨款的蒸发引起贩毒集团内部的相互猜疑,最终导致集团多名高级成员被秘密处决。一九九九年,北约和南联盟开战……”

“这些我都知道。”肖晗面带微笑,毫不留情地打断刘亚雄风的卖弄,“你那个成立网军的想法我准备考虑——我当了师长以后吧。”

“那我复员后就成立一个中国的‘雷神’或者‘76人部队’,名字我都想好了,红兰姆别动队。我把中国所有躲在边边角角那些玩自慰的黑客招募到旗下,光明正大地训练升级,为你做技术储备。”刘亚雄风说得兴奋,两眼放出光,“一个营的建制吧,你屁股一碰上师长的宝座我就拉上队伍来投奔,你给我个营长干就行。”

“我呢?”王小鹏说。

“你……我打算把你留在排长——未来的肖师长身边,做好接应刘亚雄风营长的准备工作。”

“屌营长。”肖晗丢下一句,起步走向小树林外边。听见身后有吃吃的笑声,伴有松拳捣肉的噗噗声,忍不住也笑了。刘亚雄风和王小鹏看不见他的笑。

十套单兵作战系统让师长给了侦察连。消息传来,王小鹏悲愤不已。他的悲愤是由刘亚雄风转达给肖晗的。

11

上级每年都要把所属部队集中到训练基础搞次演习,时间通常是秋季天将煞冷的时候,演习部队归营,老兵就该复员了,部队开始进入蛰伏期。师里今年出了新招,部队出发之前,先搞次擂台式预演,热身性质。师里预设侦察连为一个“敌军营”,连里军官平地官“升”一级,连长为营长,排长为连长。九连“特训队”按师里要求并入侦察连,跟他们混编为一个战斗群,一块充当对抗演习中的“敌军”。

王小鹏没有进入“敌军营”。

被刷下来的理由很简单,他的军事技术不够“拔尖儿”。他被刷了,头一个抱屈的就是刘亚雄风,嚷嚷着要给侦察连长老婆发条“第三者短信”,让他“屋里的”披头散发冲到部队跟她老公玩命。王小鹏倒没说什么,大度地拍拍刘亚雄风小瘦肩膀,什么也没说。

距离王小鹏“什么也没说”也就半个小时,王小鹏被关禁闭了。

——薛冰坐在昏暗的禁闭室里。这里暗不说,味道也不好,总觉得脚底下乱爬着两条或者三、四条毛毛虫。而无法看清的地方,则潜伏着百条千条也不止。她屁股下的椅子是执法班班长临时找来的,身体一晃它便更厉害地晃,嘎吱嘎吱带声儿,吃了极重的疼痛似的。

薛冰捂了下嘴和鼻子,觉得不妥,有点儿抱歉地望着若无其事的王小鹏:“小鹏啊,”幼儿园阿姨的口气,“你得说话!不跟别人说得跟我说,是不是呀?”那意思是“咱俩谁跟谁呀”。别说,这话还真管用,王小鹏正式开口说了话。事后,她从禁闭室出来,觉得眼前一片豁亮,打从生下来,她还从未觉得这世界有这么豁亮过——做为心理医生,她当然明白,其实王小鹏说话不是看她的面子,而是因为禁闭室。禁闭室有什么呀?不就是让人蹲个禁闭吗?可就是这“禁闭”俩字,压爆了王小鹏的话匣子,那时候别说是薛冰了,哪怕就是一个粗糙的屠夫进去跟他聊会儿天,他也会情不自禁地说个没完,何况又是聊他最得意的事。

——电脑技术也是拔尖儿的军事技术。我认为这句话搁我身上最准。谁的话?“大牛”呀,“大牛”你认识呀,他叫刘亚雄风。侦察连凭什么不要我?我就是不服,加上听了“大牛”那句话,就激活了红兰姆,后果你都知道了。我这么拔尖儿的军人被淘了,我觉得是军队不讲道理,我一气之下能不激活红兰姆吗?红兰姆是什么?特洛伊木马?我才不玩偷窥那一套。它是我设计的一个Smurf攻击程序,我和“大牛”给它命名红兰姆——我给你讲讲红兰姆吧。红兰姆本来是一匹速度赛马,后来接受了障碍赛训练。它刚刚七岁的时候腿骨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被牵到出租车司机出身的驯马师迈凯恩面前。迈凯恩每天把红兰姆带到海滩上训练,它的伤势一点一点好转。一九七三年,红兰姆首次在英国国家大赛上夺魁,然后再次夺魁。接下来又是两个第二名。一九七七年,红兰姆已经十二岁了,频繁的征战让它疲惫不堪,可它还是被出租车司机迈凯恩带到了赛场上,在本该退役的年龄第三次问鼎。一九七八年,红兰姆在训练中骨折,从此退役。一九九五年,三十岁高龄的红兰姆去世,它的尸骨埋葬在安翠马场的终点线旁边,它已经成了那块土地上的传奇。迈凯恩说,有人说红兰姆死了,我看起来悲伤得像是死了妻子,可是英国有两千五百万妇女,而红兰姆只有一个——我的红兰姆也是独一无二的。一般黑客技术通过扫描、映射、检测漏洞和溢出穿透ADSL路由入侵内网,而咱们师的军网安装了红星盾网络安全隔离装置。红星盾的特别之处在于路由器后面多了道隔离网闸。我得说红星盾的防洪水攻击和防止缓冲区溢出攻击能力超强,它的防间谍技术也不错,一般的内网我早就侵入了。我还得说咱们的管理员还是比较负责的,该打的补丁都打上了。我向导了RPC溢出,证明不行,LSASS溢出也不行,我都要崩溃了。这时候我看到了1433,眼前一亮,嘿,不知道他打了SQL补丁没有?我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于是——这样就成功得到一个shell了。入侵成功,剩下的是扫尾留后门。至于后门,我一般都是用FTP上传RADMIN上去的,这个不详细说了,你都知道。我再说说红兰姆吧——我的红兰姆。你知道的,Smurf攻击是一种放大效果的ICMP攻击方式,比较适合单兵作战,比如我冒充你们的IP攻击你们网络上的N台主机,我调动的这些傀儡机帮我办事,我的攻击行为就被放大N倍——我有一个最宏伟的奋斗目标,就是制造出Stuxnet这样的“超级工厂病毒”,主要针对军队指挥控制系统编写的破坏性杀伤,编写手法上侧重伪装数字签名,这样能够顺利地绕过所有安全产品的检测,达到来无影去无踪神鬼莫测——我的话说完了。

——以上是根据王小鹏的谈话录音整理出来的。

“看看,你们培养了一个什么样的兵!”师长坐在九连会议室长桌正中位置,左手是参谋长、军务科长和自动化工作站赵工程师,右手是保卫科长和薛冰。对面一溜坐着营长教导员和九连全体干部,人人面前都摊开着制式的工作笔记本,人人都努力地在本子上记录,其实只是记录给对面看。师长摊开手掌,五指散落着,敲打着面前的询问笔录。“一个兵,瘫痪了我师办公网、连队政工网、电子阅览学习室足足一个小时,等于瘫痪了我一个师——全师已经全军败亡,可以举出白旗了。”

教导员刷地起立:“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个兵,先给处分,同时上报师里,准备除名遣送。”

“遣送个……”师长欲放粗话,意识到身侧的脂粉,搂住了龙头,“那个……”他指着肖晗,“你是那个兵的排长……”

“是。”肖晗起立,目视师长。

“听说还是你帮助破的案?”

“报告师长,我只是提供了一条……寻找线索。”

“寻找,”师长哼了一声。“这个说法有意思……”

“王小鹏是属马的,”段长龙说,“肖晗是根据那匹叫红兰姆的赛马,判断出是他干的。”

“‘90’后。”师长看了看肖晗,“你是个‘80后’?”

“1985年出生。”肖晗答。

师长说:“就这样吧。”

“集合连队!”参谋长看一眼段长龙,随师长起身。

“营吧!”师长说。

“全营集合!”参谋长对营长说。

“算了。”师长叫住正要集合部队的营长,“晚上师点名,我来宣布!”

可能是头一回听到“师点名”这个说法吧,所以,以参谋长为首,在座的各位也愣怔了一下——内务条令规定,点名通常以连为单位于就寝前列队进行。“通常”,师长却要“非常”。

“部队集合时间等通知。”参谋长宣布,“散会!”

晚上八点二十,全师以连为单位在大操场集合,进行晚点名。师长抖腕瞄了眼手表,各连果然在十五分钟之内完成了晚点名。各连长整理部队,依照编制序列跑步向值班参谋报告。值班参谋整理部队完毕,而后向已经站立在指挥台上参谋长报告。

一位参谋腋下夹着文件夹跑步上台,而后改换齐步,行至距参谋长约两米处立定,敬礼后向前跨一步,双手朝参谋长递上文件夹,敬礼后转身离开。

参谋长宣布:三营九连战士王小鹏,擅自向师计算机网络施放电脑病毒,致使师机关办公网、连队政工网、电子阅览学习室瘫痪一小时,严重影响了部队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秩序,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部队的思想和心理混乱。现决定,给予王小鹏记过处分一次。

参谋长宣布完对王小鹏的处分决定,合上文件夹。还是刚才那位参谋,这时再次上台,递过同样的一个文件夹。

参谋长打开文件夹宣布:三营九连战士王小鹏,热爱军事,刻苦钻研军事技能,所掌握的电脑技术达到了可以检验和瘫痪军队计算机网络的程度。现决定,给予王小鹏记三等功一次。

参谋长宣布决定完毕,从另一侧下台。与此同时,师长已经站到指挥台中心位置。他站在那儿,注视着台下。由于大操场上没有主灯,四周环绕的路灯灯光远远地爬行过来,到了它应该大显身手的时候,已经力竭气弱,光线显得又暗又虚,这就使得伫立在操场上每个官兵的身影被无端地放大,人与人之间根本无法分清分开,人与人之间,连与连之间,营与营之间,全部胶合渗透在一起。此时,灯光的映照成了一种浇铸,不但不能让操场上的队列清楚,反而成焦黑的一团暗影,一座庞大的黑森森城池默然矗立在那儿,挤压着周围的器械啊树啊花草啊营房啊迅速后退,大气不肯喘一口。而从师长的角度看,他宁愿他的队伍此时是突现人间的一块巨大陨石,虽然落地无声,但力道重不可测,其重力冲击波直透地心,说不定能从地球那面喷发出去。此刻,师长分明要从这块“陨石”上拔下点儿什么来。他点名:

“王小鹏!”

没有回应。“陨石”倒是有了动静,似乎在呼吸,他觉得脚底下晃了一下。

“王小鹏!”他再呼点。

“到!”王小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答道。

“出列——站到台上来!”

王小鹏从“陨石”上脱离,又像是大陨石上迸溅出来的小陨石,快速冲向指挥台,跨上几级台阶,前脚刚搭在台上就硬生生收住,巨大的身形抗不住惯性力量的带动猛地前倾,接近四十五度时却又奇迹般地定住,而后缓慢地后移,终于站直了。

“过来过来!”师长朝王小鹏摆着手,“你站过来!”

王小鹏似乎迟疑了一下,朝台下望一眼,求助似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还是跑过去,面对师长立定,敬礼。

师长轻叱一声“向右转”,让他面朝台下,然后开始对着“城池”或者“陨石”朗朗开讲:

“现在,我身边这位站在全师官兵面前的就是王小鹏。他是个特殊士兵,也算是个超级士兵吧,至少我从军这么多年头一次遇见过——记过立功两不相抵,受处分的同时获得奖励。三个小时之前吧,他一个人灭了我一个师——从现代战争角度讲,这不是没有可能,而可能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在那一个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里,我和你们各位一样,工作吃饭休息聊天拱猪甚至不知在扯什么蛋,我们这座大院里房是房墙是墙床是床,锅碗瓢盆车枪炮,吹打弹拉叮叮当当,一样不缺,一样不少。作为一个生物人,我们都还有滋有味儿地活着。可是作为军人,我们死了,死一个小时等于死一千年一万年,死不复生。这种死是惨死,惨不忍睹,因为我们死后能看见自己累累的白骨。是窝囊死,不知死于谁人之手,至死都看不见敌人在哪里,对方是如何出的手。那一个小时是这样,现在——现在的我们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明天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没有现成的答案,大家解散后回去想!完了。”

台下官兵立正,世间又多了一次撞击。

师长敬礼。

王小鹏也敬礼。

12

肖晗来到心理支援中心时,薛冰正忙着,忙着健身,做瑜伽。

“有话?”她把自己定格在一个姿势上,“讲!”

“瑜伽一词的意思是‘把马套在马车上’,就是‘联合’……”

“你想说什么?”

“瑜伽的这个‘联合’,应用于人是指身、心、意的统一。”肖晗在笑,笑得有些苦涩,“你现在的身心意都用在跟我对话上,可见还没有进入某种统一境界,所以,能不能真诚地对待一下自己和朋友……先休息一会儿?”

“贫嘴!”薛冰只好停下来,抓起水杯,喝了一口。

肖晗沉默。

薛冰幽幽道:“怕了?”

肖晗不答。

薛冰让肖晗开一瓶水,然后举过杯子来和他撞一下:“知道人和猎狗赛跑人为什么会输么?”

“人比猎狗少两条腿呗。”

“错。”薛冰说,“从各自的体重比较而言,人具备和猎狗一样的肌肉素质,逻辑上讲,两者的奔跑速度应该相等,然而猎狗却总是跑在前面。原因就在于人在奔跑时是瞄着终点的,人脑中有一个确定的目标要实现,沿途就会生出很多想法啦担心啦什么的,这就让人浪费了许多精力。而猎狗只是为了跑而跑,前进,前进,再前进,在前进过程中按照突然出现的事物修正它的路线,在不断前进中到达甚至超越了目标。”

——离开心理支援中心,肖晗有一丝茫然的感觉,回望一眼文化活动中心大楼,想那个包裹在其中的薛冰,想薛冰讲的那个人和猎狗赛跑的故事。是啊,人干吗要瞄着终点跑啊跑的,世界上有意思的事又不只是“终点”或“目标”两个字,只要跑,只要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奔跑,就足够了。

原刊责编 温亚军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一个85后的排长,两个90后的新兵,组成了现代军队“最青春”的面孔。小说用明快亮丽的笔调提出了“士兵突击”中的青春化命题,时尚化命题。

现在的兵越来越难带了,这是排长肖晗的感慨,新兵中有“富二代”,有电脑高手,还有的带着问题少年的心理隐痛……他们青春恼人,稚气未脱,莽撞和顽劣还没有蜕去;他们又青春如歌,可爱真纯,如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朝气蓬勃。小说以过去将来时态开场,讲述“超级士兵”的成长,充满了新鲜时尚的元素。军队的任务已不仅仅是体能的训练和意志的培养,博弈延伸到了数字化装备、网络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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