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床榻上再次昏厥过去的兰草，丁香心底窜起一股莫名的火来，甩袖将桌上的茶盏尽数扫落在地，犹不觉解气，举掌击在桌角，一时木屑横飞，结实的檀木桌顷刻缺了一块。
“咣——”回头，只见那个唤作小蛮的宫女正呆呆站在门口，双手交扣着悬在半空，脚跟前的地上散着一堆白瓷碎片，几枝迎春已被碎片打残花叶。见丁香回头，她哆嗦了一下，怯怯问道：“丁，丁姑娘，怎么了？谁，谁惹你生气了？”
敛起怒容，淡然笑了笑：“没，没事，你先退下吧。”
小蛮忙收拾起一地残骸，悄然退了出去。丁香原以为她会向麻夏禀告，可接下来的几日，麻夏也并没有前来探望，似乎是兰草那日的态度让她怯步了。这偌大的宫殿，人烟罕迹，甚是空寂而阴森。所幸丁香生性淡然，依旧过得悠闲自得。
兰草的身体日渐委顿下去，希望她清醒的时候能持续得更久一些，丁香常常将自己的灵力输入她的体内，却发现她的身体如浩瀚的深海，将她源源不断的灵力吞噬，人依旧没有恢复的迹象。由于灵力的消耗，丁香也日渐消瘦下去。多次，她都想放弃，可总是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这次她会好点……就这样，日复一日。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前草长莺飞，宫女也换了几拨。丁香也开始神情恍惚起来，每日坐在屋内守着兰草，失魂一般，似乎失去了记忆，忘了沁香谷，桃九，使命。也不知道宫墙外已硝烟弥漫……如此混沌不知天日的耗着，直至金顺到来。
那日，给兰草施完最后一道灵力，汗涔涔靠在床边闭目养神。忽然，听到有人蹑步走了进来，以为是送膳的宫女，也不睁眼，懒懒道：“你搁在那儿吧，今日，就别再送夜膳过来了。”说完，猛省起还未到送膳的时间，双眼睁开一线——
逆着光，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陌生宫女正将膳盒放在桌上，一身宫装紧紧裹在身上，头上缠着一块花色的帕子，帕子拖得长长的，耷拉下来横亘过肩头，将鼻子以下的半张脸遮住，裸露在外的额头黝黑粗糙。光看那身形便让人感觉她定然其丑无比，入宫以来，服侍的宫女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尚还算清秀可人，如此丑陋的宫女却还是头一遭见到。丁香见她怯生生将头垂到胸前，一副害羞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是新来的？”
“嗯。”那个宫女压低嗓子含糊回了一句，垂头转身走到门口，快速将门关上，动作大胆而果断，与之前的羞怯大相径庭。再见她身手矫健，一看便知绝非寻常的宫女，丁香银牙一咬，将手按在腰间的软剑上，只待她一动手便决定取她性命。
“丁姑娘，是我。”声音浑厚低沉甚是耳熟，她一把扯下遮脸的帕子，露出一张粗犷刚毅的脸来，立在原地笑盈盈望着丁香——竟是金顺。
“金顺，是你！”见到是他，丁香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见他一身怪异的妆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金顺大窘：“这，这，我不能随便进宫来的，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那你进宫来做什么？”宫中戒备森严，如非要紧的事，金顺定然不会轻易涉险。丁香深谙此节，心一窒，连忙问道。
“我是从沙场上逃出来的，夜郎快亡了，大汉的军队就要攻城了。自从你进宫后，我几次托人捎信给你，可你都没有回音，我还以为你已遭不测。今晨，大汉的军队已到了夜郎边境，怕是抵不住了。心里还是不放心，便悄悄潜进宫来看看，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
丁香闻言大惊：“夜郎就要亡了？”
“嗯，汉王说王有叛逆之心，便命牂牁太守陈立举兵灭国……这些，我也是听将军与西河公子商榷时听到的。这二月里，我们的军队死伤过半，兴许抵不了几日了。”金顺挠了挠头，焦急万分：“丁姑娘，你快，快收拾好东西，我带你跟兰草姑娘离开。”
“啊？”丁香一愣，万没有想到金顺带来的竟是这个消息，心中疑惑万千，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这才惊觉近来宫中萧条，膳食一日不如一日，宫庭内院也许久不闻欢声笑语，她还道是宫中戒律严厉之故，却没想到居然是亡国的初兆。猛然想起麻夏，如果夜郎被灭，那她不也将性命不保？忙问道：“你们陛下呢？”
“陛下？你是说先王？现在的陛下是皇子邪务，先王已驾崩了……这些，我也不太清楚，虽然现在国父的军队看似顽强，可跟大汉相比……丁姑娘，你快离开夜郎吧，就算王能打败汉军，先王已故，夏妃在宫中树敌甚多，往后的日子……”金顺顿住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已再明白不过——失去了先王的庇护，麻夏日后自不会好过。丁香点了点头，着手收拾几件换洗的衣裳结成包裹挎在肩上。这时，兰草也悠悠醒了过来，见到屋子里有陌生人，防备地往被窝里缩了缩：“香，他是谁？”
“兰草，你快起来，我们这就出宫。”丁香将她扶坐起来，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甚是担扰。
“出宫？为什么？”虽然疑惑不解，却还是挣扎着下床。刚沾地，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先别问了，这些，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先离开这里便好。”丁香忙扶住她，掌上已聚起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以防她又昏厥过去。
三人刚踏出门才发现院中已让宫中的侍卫围得水泄不通，无路可逃。丁香一愕，还未开口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那笑无比诡异，在整个空寂的宫殿里回荡着，让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闻声，堵在门口的侍卫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来，只见麻夏由两个宫女扶着走来，笑音犹自未停，待看到丁香三人，猛地收住笑，冷冷扫过三人。忽然凄声长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向丁香奔去：“姑姑——姑姑，夏儿，夏儿的命好苦呀——”
将她那冷如玄冰的一瞥已收入眼底，那神情，转换得虽快，却仍没能逃过丁香的眼睛。见她哭着向自己扑来，身子一震，却还是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安慰她：“夏儿，别，别哭……”
“姑姑……呜呜呜……姑……姑……”麻夏死死环住丁香的腰，越哭越伤心。
丁香想着她凄苦的身世，心也觉得酸楚。朝金顺使了个眼神，让他扶过兰草，自己搂着麻夏又回到屋里。
金顺见状，知道一时出不了宫，不禁忧心忡忡。
“姑姑。”麻夏好容易止住哭，不住抽噎着，待对上丁香的眼，忍不住小嘴一瘪，险些又哭起来。
“夏儿，随姑姑出宫吧。”丁香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忍丢下她不管。
“姑姑，你出得了宫？”麻夏冷笑一声，指着院中的侍卫：“这些，都是翁指那老家伙的人，我们便是插翅也难逃出去。”
“翁指？”
“就是国父，哼，他们都怨陛下曾经宠幸于我，如今邪务做了夜郎王，他们一族又兴旺起来。待他们打退汉军，回来定要好好的折磨我。他们生怕我逃了，派了这么多的人看着我，如今，我寝宫内外，每走一步必有他们跟着。姑姑，你说可走得出去？”
丁香望着院中的侍卫，心想：单我一人，别说这点儿侍卫，便是夜郎国所有的士兵加在一起也不足为惧，只是兰草现在身子抱恙，而夏儿又手无缚鸡之力，金顺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刀剑无眼，这么冲出去自然必死无疑。
兰草见丁香面有难色，心里已明白，沉默了片刻，银牙一咬：“丁香，你走吧，一个人走出去。这点儿侍卫绝拦不住你。你，你回了沁香谷见到桃九就跟她说，兰草没用，如果因我而毁了沁香谷，别说我兰草一人，便是整个兰族都成了沁香谷的罪人了。”
丁香闻言一震，继而猛摇头：“不，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就算你已不是沁香谷的护法，可终究是沁香谷的人。我永远都记得，我们在潋李王前面立下的誓言：至死不离不弃。”
兰草闻言动容，伸出枯瘦的手与丁香十指紧扣：“好，至死不离不弃，我们便等在这里，看那个翁指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她拉着丁香倚在床头，一派悠闲自得。
当下四人一一落座，也不再理会院中的侍卫。只是金顺跟麻夏虽表面平静，内心却甚是担扰，暗自想着离开的法子。
晚膳依旧准时送来。兰草在昏睡之中，而金顺与麻夏心中有事，食不下咽，只余丁香一人吃得津津有味。忽然，院中传来一阵蹄声，等三人惊觉，一个身着盔甲的士兵已奔进屋来，见到麻夏，叩拜在地：“娘娘，陛下让我给您口授捷报：大汉的军队已后退三十里，那区区一个陈立不足为惧，本……”
“好了，你退下吧。”麻夏眉一皱，喝断那个士兵的话，挥手遣他出去。
“是。”那士兵应声而退，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朝麻夏猥琐笑了笑：“陛下还说，让娘娘好好养好身子骨，如再这般弱不经风，待他归来怕娘娘不能侍候人。”说完，跃上马背，一溜烟儿走了。院中每人都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军中人乃草莽之士，说话本就粗俗，闻言，全都哄堂大笑出言不逊起来，更甚者已口出秽言，全然不把麻夏放在眼里。
丁香脸一沉，掌中扣住一根筷子，冷冷地向院中扫了一眼，众人一愕，猛地收住笑，只沉寂了片刻，有一个侍卫不知深浅，呵呵笑道：“瞧你们这雄样，她一个娇滴滴的婆娘眼一横便让你们骇成这样，回家哪还制得住家里的母老虎？我就偏要说，等陛下打胜仗回来，我定求他将这个婆娘赏给我做小妾，你们看她脸蛋这么标致水灵，身子定也细皮嫩肉……”未说完，只觉得门牙一震，继而口中腾起一股腥甜，他暗自迷惑，低头只见一根筷子落在脚跟前，这时才觉得整个牙床隐隐作痛，张嘴吐出一口血水，两颗门牙赫然裹在血水里。他大怒，正欲破口大骂，忽地省起什么，悄然住嘴退到一边……
众人初识丁香的厉害，再无人敢造次，院中顿时鸦雀无声。
夜渐渐暗下来，院中灯火通明，让人无法入眠，麻夏懒懒倚在床头，望着跳跃的灯花出神，突然问道：
“姑姑，你知道吗？大汉会突然举兵讨伐夜郎是因为萧秋寒。”
“哦？”
“你与西河岩不是曾奉命灭修罗谷吗？我听王说，萧秋寒跟她师姐逃走了，王当时并未在意，想她乃一介女流，不足为惧，只责备了西河岩几句，也没挂在心上。只是没过多久，牂牁太守大寿，居然派人来请王去参加寿宴。”麻夏顿了顿接着道：“虽然往年不曾有过这样的事，但夜郎本就隶属大汉，王与他也算是同僚，也未多想便去了。本来我要随王一同前往的，只是那几日身子不适，便留在宫中。王常对我说太守为人忠善，可我那几日总觉得心烦意乱，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样……果然，没过几日，便传来王被陈立诛杀的消息。罪名竟是：王意欲谋反，连年与钩町、漏卧征战欲扩大疆土……后来，渐渐有传闻，说这些都是太守身边的两个神秘女子举报的。后来又有传闻说，太守身边的两个女子，就是萧秋寒跟她师姐。”
“那也不奇怪了，西河岩将萧秋寒逼上绝路，她自然会反噬。”丁香忆起修罗谷中的见闻，恍然大悟，当下给麻夏粗略说了西河岩与萧秋寒之间的爱仇情仇。
一番恩怨直听得麻夏唏嘘不已，听完，咬牙恨恨道：“原来都是这个西河岩惹的祸事。”
“其实，也许汉王早有灭夜郎之心，只是苦于找不到借口。那陈立竟能做牂牁太守，自然也有一番作为和魄力，萧秋寒师姐妹三言两语和几件所谓的证物，怎能轻易说动他即刻动兵？夜郎隶属汉室，就算夜郎王真有心谋反，也应明查暗访得到证实后诛杀才对，而不是这般鲁莽。如此细想，自然是汉王的意思才是。”金顺听丁香这一番剖析，连连点头。而麻夏也无言可驳。
这一夜，几人每每刚合上眼便又传来前线捷报，皆是胜绩，听得麻夏又喜又怒。
